我的北国（组诗）

北野

围场彩石记

滚烫的灰里，五颜六色的人

反复跳进跳出，他们换着华丽的衣服

他们也换着耀眼的笑容

这些白白的灰，它们烧结的时候

是明亮的；它们冷凝的时候

整个湖泊就变成了沉睡的丝绸

拒绝接纳它的人，在一个夜晚

也拒绝了自己。好像靠花香活着的人

一瞬间都变成了迷恋生活的蜂群

在溪边照出愁容的女子

扔掉了浣纱的习惯，开始练习飞翔

并在波纹上长出翅膀

新的一天出现在阳光下

我喜欢的事物，陆续被照亮——

乌桕、银杏、苦楠木

春天的倒影和海面上跳荡的光

啊，新的一天，这个世界多奢侈

捞出火焰的人说：“如果你在火里

我就是永远也不辞烈焰的凤凰”

深山悟觉记

阳光照见它的深处

波光粼粼的万物，每一种

都前程广袤，绿色是透明的

它们互相之间，都有崭新的追求

我早已认出它们，这些男男

女女的集市，它们的村庄

和城市，天堂和地狱

它们活着不用哲学，它们死了

也不用道义，任何一次回来

都给了风吹拂的机会

其中疾病赋予的落叶，和露水

浇灌的身体，都被溪流缠绕

它解开衣裙，有白云摇荡的身影

它低下头颅，也有

沉默的世界，独自进入腐朽

它们重新生长一次，我就

想哭泣，我想一个人轻轻地哭

为它们升起的一次黄金

为它们骨头里沉积的钙和镁

我忍不住流下的泪水，不是伤心

是感激这些相见的机会

我们从不觉得这个世上

有多艰难，因为我们已经

习惯了在艰辛中获取的喜悦

这些慌乱不安的获取

让人感觉短促，如同我们的爱

在这个茂密的世界上

总是匆匆忙忙，一閃而过

在岱尹梁读《古长城碑记》

暮色涨满了某座山的内部

腐烂的廊柱，有助于

对时光的回忆，雪线下的泥土

已化为无名的巨石

风含着万物的心中之苦

呜呜叫着，无数次地带领

翻山越岭的人群

加入到一场杀人游戏

舞台有垮塌相

它周围，已经荒草凄凄

但在漫长的黑夜里

它的回声仍然是连续不断的

它在加速，石头的河流

冲出山谷，挟裹着

一群面目污浊的人

他们有无法挽回的命运

他们也有破碎的信条，如同

一群皴裂的空壳在翻滚

暴晒之后，遇风而化

碎石像水一样流动

现在，有些生活已经结束了

而有些生活才刚刚开始

在寂静的山巅

开始了新一轮阅读的人

并不知道自己

此时已经变成了准

致崔健和摇滚乐《光冻》

如果有来生，我愿

在来生里等——

我是一块千年的冰

飘渺的美，已经被人咽下

不要让我单独遇见

那些心中的不平

寂静的世界多么广大

不要让我遇见

旷野上那些黑暗的星空

如果有狂舞的暴雨，请

不要让我遇见，那些

路口上寒冷的闪电和风

自由仍然是我的渴念

不要让我遇见

阳光和月光的牢笼

不要让我一个人伤心

伤心到魂飞魄散

也不能收住自己的身形

一块等在来生的冰

融化的泪，就是转世的河

我相信了时光的慢和苦

我也相信了，自己

一直坚持的未来，它有希望

也有遥遥无期的阴影

山中访友云深时

老师一脸古铜色

在书生和神仙之间徘徊

他忧愁的时候，就把斧头藏起来

像个笨拙的樵夫

在山中教你砍柴，一招一式

都是桃花谢落的姿态

老师欢喜的时候

他的影子，就出现在溪水里

像一朵白云，恍惚飘荡或吟哦

在我还来不及抓住他长衫的时候

他就像轻风一样消逝了

高高的山巅，突然一下亮起来

老师在鬼魂的世界里采药

躲避着闪电和分裂的脸

躲避着柴草中突然冒出的火苗

他一个人把日子

过到极致的时候，身边浮云

就突然变成了炊烟和楼阁

老师今天在屋前绑篱笆

等着山外的燕子一个一个归来

老师看懂了青草中的宫殿

身体里的脸，废墟上的利爪

它们的尖刺都是雪亮的

老师还来不及眺望它们

远处的大地，就慢慢绿起来

桃花红

女儿心潮澎湃，在树下写信

她脸上的茸毛，刚刚收拢涟漪

远方的人突然被柳枝弹开

——甜蜜或沉默

如同一场不为人知的欢聚

枝头上人人都有新生活

你给我前途，我给你肉身

散落在脚下的岁月

各有各的定数，难言的

只是所有繁华，都仿佛一瞬

孕育在花蕊里的孩子

它们那么小，仿佛疼痛的碎片

都有不同的人附身

而人是最短暂的

只有亡灵的思念，才生生不息

桃林深处，流浪的落英

从不思考长成一棵树

它沉溺于寻找和辨认，它认出了

梦想和喧哗的意义

它也看见了暮色里相拥的人

嘴里念着：桃花，桃花

身子止被一根绳子捆紧

梨花白

和去年一样，梨花的肉身

仍然若即若离，它负担的果实

已经隐匿，但在青石板上

它依旧亮晶晶；它落下的花朵

我看出灿烂，也看出伤春

它明暗不定的脸

像隔壁悄悄长大的女孩

妩媚的乡村土语，散发着清澈的

颤音；许多细枝末节

都源白唇红齿白和谢落之间

蓓蕾里有人画春光

落英中不断进出暧昧的身影

蝴蝶中途退却，越退越远

慢慢地都变成了许多薄幸的人

而我的负担是

——静静地坐着吮手指

我数出的星辰，要等着风声

一阵阵弱下来，才发出

银色的光，它迷雾一样的光

照亮了我童年的耳轮

繁花落

钟馗娘子，穿了一件卦衣

背后是一个大大的“酒”字

这和我的命运相合

这也和许多人的命运相合

石头的技艺

并不是一个孤独的事件

而许多石头，想离开大地

要使多少力气才行呢

我有囚徒的困惑，我也有

白云的孤寂

现在，我一个人的羞愧

并不是最后的结局

当我做了酒鬼，我才知道鞭打的

伤疤，有时不只来自霹雳

它也来自心底的暴力

现在，我把自己交给了春天

風声有陌生的力量，世上

爱情的总和，此时正形成颤栗

有人在风里磨刀

有人在暗中窃喜，有更多的人

死于人生中的麻木不仁

而我是觉醒的，我的觉醒

有歧途的绝望和代价

有被引上刀刃的危机，这一切

都是我的敌人所为，都是收进你

卦衣里那些屈枉的小鬼所为

而我对此已经无能为力，像春风

永远也无法脱离苏醒的人地

石头记

它们在沉睡。更多的时候

它们在风中翻滚

卧牛，卧佛，令人脸红的叫声

心里的碎片

偶尔也像闪电一样威猛

遇到山岗，它就低头吃草

徜徉，如此欢快

一直进到时间深处

它遇见猛虎兄弟

说：我家在白云里

你怎么会用着我的斑纹？

见到寺庙，我就心肠变软

身体里翻江倒海，都是花草

和果实消逝的结局

吐尽了淤泥，我就睡着了

像一尊迷途的佛

悔意丛生，婉转慈悲

刻在我身上的咒语

都是可以发芽的

但它不会变成祝词和匠人

它想变成小戏台

让虚空洗得越来越白

现在，它们已经准备好了

不管是什么

我都要把它们，慢慢取出来

师父圆寂了

昨夜方丈圆寂，我心中的世界

充满悔恨。方丈托梦说

把记忆里的落叶都打扫干净吧

本来无一物

只有绝望，才会露出夜色的头项

塔里的灰在烧

我没有去过的灰里是白色的

像河水反复洗过的沙粒

塔里的火在熄灭

烈焰吃尽了其中的干柴

让它变回了无声无息的森林

伤心的人，在外面啜泣

外面那些对未来一无所知的

小心眼的人呵，面孔越来越模糊

仿佛一场遥远的回忆

我的师父啊，我整日里

流水潺潺，要到哪一人才能安静？

屋脊兽

你住在屋脊上

类似于一头抵御孤独的野兽

风声和雷电

是另一头怒气冲冲的野兽

它们的存活方式

一会是虹吸水，一会是火焚身

更多的时候，它们就隐匿在云里

吞吃着空中流走的身影

我看见它们的时候，它们正被

挑上檐头。我看不见它们的时候

它们就在夜幕间咽下星空中死寂的孤独

一生有许多事，此时都不值一提了

而一个人高高地苟活着，即使活得

像一张薄薄的剪纸，也是伤感和完美的

何况用了一副兽类的身体

竹林寺

虚无的竹林，替身和精舍里

是一团飘渺的绿荫

白鸽一样的人群中间

衰老的卧佛在安睡

如果以水为界

越来越慢的影子，荡漾如幻觉

孩子转过头去

一个尘世的果实就纷纷坠落

仿佛谁在互换着身体

从鸟鸣中你看不出时间和真理

而花朵里掩藏的

都是慢慢安静下来的面孔

我漫步其间，并不引人注意

只是让一小片浮尘

——冒出了无声的尖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