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早已破裂，你还是完整如初的？

汤养宗

促成多方位裂变的元素止越来越不讲道理地侵入我们的各类生活，我们已无效也无怨地再来看守当初一些看似坚如磐石实为不堪一摧的理念。在当下，我们常发现自己一开口就出错，那其实不是错，而是相应于交错的新时空。我们错在对替换的次序无法跟进。那就将错就错，指鹿为马，弄出个恰好的颠倒乾坤、在时空转换中掌控好一张有效的嘴巴。

当下的诗歌也正处在这种犬牙交错中重新说话。诗歌旧阵地的流失，用体无完肤一语来形容一点不为过。曾经貌似完整的东西其实很不可靠，诗歌早已破裂，在旧花园的上空又被一辈人悬空缔造了新的花园。随之花落蒂熟及落地及物，旧的园地將被覆盖，尽管旧上之下，仍有盘根错节的东西虚植在旧的泥层，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继续垦造眼中崭新的界面。

当下的诗歌裂在哪里？

裂在诗人对自身身份的重新确定。诗人再不以先知般的觉者心态对万物作人而无当的引领者的诳语，而是趴下身来，在参与生活洪流的第一现场中发现和体现个体的内醒，诗歌不再是准的代言，而是纷繁事像与诗写者个性并存的具体而貌。诗人内心的视角更为多维复杂，诗人已由一个主导生活的引路人变为具体事件的参与者，并要在众生喧哗中持住自己的声音。

裂在诗歌文本的建筑形体更为自由与发生分歧。多元文化的相互交合与形态互为，信息量的碰撞与分化，已促使诗歌被诗人们更加私自化地割裂成作为个体的文化品味与才情品味的试验场。诗人们已看透了以往诗歌中轻车熟路的逻辑可仿性及文字中单一的转承习惯性，相信诗歌文字更依靠多元复杂的肌理来支撑阅读上的诗性延时性与认识上多维的审美开阔性。多维性诗歌已成为甲衡智性思维与感性思维、鉴别诗人能否真正掌控诗歌里纵横关系的试金石。

裂在话语叙述替代了滥觞式的无端抒情。更多有主张的诗人已把“个性化叙述方式”的作用演化成区分个体情感在整体社会中拥有“私有性”情结的重要手段，使“我的话”独立于整体的话，却又比整体而目模糊的公共语词更为值得信任与冲击力。诗歌语言已从逐字逐句的金句判别转为服从整体的建构效果。从习惯的比兴式结构法转为服从复杂多变的内心现场。从和顺于天下的整齐诗意转为服从多义的芜杂化需要。你能写的更为复杂些吗？这是诗人经常问到自己的话。

此外，口语的鲜活性对风雅性华丽语言的冲击，开阔复杂化的书写对单一、线性、板块式简单书写的摒弃，事像化相互穿插在诗歌中形成的脱节、变轨、移位与开合，对诗歌情感落实的错位化解，兀不令这些新生的诗歌产生出以往从未有过的诗学质地。让阅读史上许多业已被注为“经典的诗篇”，在这种新鲜的诗歌美学手段而前，重新受到严重的六亲不认的考量。

这些种种“裂变”，既来自于当今生活结构分化的结果，也来自于诗歌美学思想对这种生活相应和与重新分离的结果，同时，也是新时期后几代诗人经过反复实践剥开藩篱开拓而成的结果。它们是认识到位的，同时也是严肃深刻的。文本的不断浸淫，时代的多元互为，先锋者的起死回生，无不令这种结果具有客观合理及与时俱进的地位。这种新形态卜的写作方向主要表现在诗人的生活立场与文本立场两个方而。诗人在当中进一步以社会生活在场者的第一身份，统摄一个生活者在俗世的一切情感，对自身与世界的关系可以是审美的，也可以是审丑的；内心的视角更为多维，在林林总总甚至是琐屑庸常化的心灵揭示中，诗人的身份常常已更为复杂，常常是一个复合体的言说者。其次，诗歌文本的建筑形体更为诗人们看作运行个体才情的大地。这是个意义被转移成技术并通过技术来呈现思想的时代，而对时空中人师四处林立，人生的各种深度疑问也基本上被问过无数遍的人背景，我们为什么还要写作的问题，才是真正令人家焦灼不安的症结所在。说到底我们为什么还要写作，是写作在我们手上还能否写出与这个时代更合理更气脉相通的文本问题。

那么，你的诗歌还是完好如初的？这种完整其实是一种抱残守缺。诗歌的王道并没有变。变在变数。变在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语言方式，变在我们不想变却总在变来变去的生活。应变，就是诗歌的王道。在诗歌专业的尺度里，每一个诗人的写作状况都正在遭受时间的更迭，跟进或流失，多一点或少一点，形状与维度，有与无，可靠与不可靠，都成为这个诗人专业精神的考量。没有什么是完好如初的，术不变，道变；道不变，天变。不变的是一代代诗人对其所处时代诗歌文本的再认识。有人在一旁一再提醒我们：“那个谁，你不要走开！”我们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一是你不要成为另一个，还有一层意思是：我知道你会走开，但是，你必须一直在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