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并不奇怪

门开了。一只脚悄悄地滑了进来，笨拙肥胖的身躯随即跟着闪进，办公室一下子拥挤了起来。“我找英语老师，不是找你……”瞧瞧，他又来了。见我盯着他看，他赶紧解释道。

他是同学口中的“怪人”，是任课教师眼中的“怪学生”。学校的住宿条件相对比较优越，每天都会供应热水，可是他夏天时居然一个星期不洗澡，他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他还爱打“小报告”，比如，他曾经告诉我班上谁和谁好像有暧昧，谁和谁周末去了哪里，让我成功地把几对“准情侣”的恋爱苗头扼杀在萌芽状态；又比如，他提醒我班上有同学在制作皮筋手链，促使全校狠抓编织“歪风”，没收成品、半成品无数；再比如，他告诉我男生宿舍有人晚上偷偷玩手机，然后我明察暗访，好几人“落网”……他当然知道这种“告密”并不受同学欢迎，可依旧热心地当着老师的“小探子”，他的理由是“班上无事，大家才能好好学习”。同学们想避开他行事，却总会被他了解最新“动向”，然后，班上便会风平浪静一段时间。

可是，他其实也不讨科任教师的喜欢，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他“太烦”。教师对爱提问的学生固然是比较喜欢的，但如果这个学生每堂课下课后就追着你问，并且很多时候问的还是课上刚讲过的非常简单的问题；在教室里追着老师问不说，还到办公室“围追堵截”，这就有些令人厌烦了。

但是，这还不是最奇怪的。初中英语教材中有一只叫“Eiddie”的机器狗，发出的声音就像机器一样，令人发笑。是的，他说话的语音语调也是这样的——慢慢吞吞，一字一句，声波也在一条直线上。他进办公室时先伸出一条腿，弓着身子驼着背，以溜冰的滑动姿势闯进来的一系列动作，让你无法不认为他很“奇怪”。

出于维护他自尊心的考虑，我委婉地向他表示：“课堂上你要认真听讲，都懂了，课后问的问题就少了，你也没必要经常往办公室里跑……”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委屈地反驳道：“我每节课都听得很认真呀，确实有问题我才提问的。”说的时候，声音都哽咽了。见他这样，我只好作罢。

他依旧我行我素。后来，办公室里所有的同事开始统计他每天过来“报到”的次数，拍摄他每天“搞笑”的登场，以此作为工作之余的“谈资”，乐此不疲。直到圣诞节那一天，我们对他的看法才有了改变。

一如既往的开场，所不同的是，这次，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叠纸，憨憨地笑着对我们说：“我来给你们送礼物了！”我们几个大眼瞪小眼，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什么药。难道是问题？或者是脑筋急转弯？这种情况在平时再常见不过：有时，他把要问的问题写在纸上，让办公室的老师们抓阄回答；有时，他会弄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美其名曰“考考老师的智商”；有时，他被一些老师批评了，会写一些诗句来抒发心中的不平……这次又是什么呢？

他先把纸发给了韩老师，韩老师是他最喜欢的一位老师，当然，也是他问问题最多的一位老师。韩老师拿到手之后，发出了“呀”的一声惊叹，等我拿到后我也惊呆了：这是一张复印件，上面画的是一艘潜艇的结构剖视图，并不大，但绝对是精心制作：长约20厘米左右，从尾部的垂直舵、螺旋桨等细节，到中间部分的液氧贮存器、发动机、艇长室等主体，再到头部的锚链舱、主压载水舱等大件，一应俱全，最小地方的线段不超过1毫米。画的原稿是一张数学练习本的内页，复印件上清晰可见一行一行的条纹，但是，这并不影响这艘潜艇给我们带来的冲击力——这要付出多大的耐心、多少的细心才能完成啊!难怪他会不好意思地说“我来不及给每个人画一张，只能复印下给老师们收藏”。说真的，如果换成画图纸张，如果在细节上再讲究一些用笔技巧，这张图，还真是有一些收藏价值的。

我不知道当时在场的老师们是怎么想的，反正后来我们再也不用嬉笑的口吻说他了。

他的妈妈有一次和我聊天，说他从小就是笨笨的，说话慢、走路慢……总之，学什么都慢。她丈夫觉得儿子是个“弱智”，在儿子上幼儿园时就离开了他们母子俩。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被排挤的、不受欢迎的集体中，老师们对待他的提问基本上都是“嗤之以鼻”，甚至有老师当众骂他“蠢货”，他硬是靠着自己的“磨”劲慢慢地进步，在同学和老师的惊讶中考上了高中。“幸好你们老师不嫌弃，一直对他照顾有加，他回来说高中老师就是好，有耐心，特别喜欢问问题的学生，高中生活过得很开心。”妈妈的脸上写满感激，我的心里却无比内疚。

要经受怎样的委屈，怎样的痛苦，才会把一点点的温暖都当成万里晴空？我自认为对学生有“满满的爱心”，关注学生的进与退，理解学生的情与志，包容学生的错与失。但他妈妈的一番话，让我自惭形秽，让我明白自己所谓的爱心是多么地禁不住考验。我从未主动去探究他奇怪表现背后的原因，没有试着去了解他孤独而又痛苦的成长历程，更不曾走进他的心灵深处……他不断地向老师问问题，固然是对知识的渴求，但何尝不是想进一步感受老师对他的关爱呢？他“告发”同学，在为了使班级变得更好的理由背后，何尝不是更想得到班主任的支持和鼓励呢？毕竟，他缺少关爱已经很久很久了。

为了帮他抚平曾经所受的创伤，进一步走出自己内心孤独的藩篱，也为了教育那些经常讥笑他的同学们，我设计了一节主题为“你不了解的那些人”的班会课，通过观看电影《阿甘正传》《奇迹男孩》中的片段，让学生们讨论、交流感受和体验，进而明白我们身边就有这样一些“奇怪”的人，但他们“奇怪”的背后往往有着心酸的过往，他们也渴望融入集体，他们的坚持与努力不比任何一个人少，他们的生活和学习更需要我们的关爱，因为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存在理由和方式，都值得尊重。

在当周的周记中，他认真地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多年冷雨，苦寒只有自己清楚。我也知道，这堂班会课是老师专门为我设计的，同学们投来的歉意的目光，我战战兢兢地接受了，心里惶恐又激动。连续几日的晴天，阳光灿烂得让我睁不开眼，涩涩的让人只想流泪……不管怎样，春天终于要来了！谢谢亲爱的老师和同学们，我爱你们！”

“一路受冷遇，曾经被鄙夷，但依旧能保持赤子之心，对老师满怀期待、对同学满怀善意、对梦想执着追求，也许稚拙，也许淳朴，也许不完美，都值得称赞。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更多更好的人，愿意与你一起沐浴阳光。”我如是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