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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樵文献辨伪的原则与特点

2018-01-28毛天宇

图书情报研究 2018年1期
关键词:诗序尔雅端正

毛天宇

(1.中国科学院文献情报中心 北京 100190;2.中国科学院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 北京 100049)

我国文献辨伪工作由来已久,涌现出许多杰出的辨伪学家,不仅鉴辨成果丰富,而且还总结出了诸多理论与方法,对当今文献辨伪工作的丰富与发展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南宋的郑樵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郑樵(公元1104~1162年),字渔仲,自号溪西遗民,兴化军莆田(今属福建莆田)人,南宋著名历史学家、文献学家、目录学家。郑樵学风务实,博学多思,一生专心著述,据统计达84种,但大部分已佚亡。今存仅《通志》、《夹漈遗稿》、《尔雅注》、《诗辨妄》及一些零散遗文。为实现自己“通百家之学”、“集天下之书为一书”的夙愿,他以三十年之力,搜罗群书,刻苦研读,撰成我国历史上一部通史巨著——《通志》。该书凡200卷,由记、谱、略、世家、列传、载记等六种形式组成。书中汇集大量文献辨伪方面的知识,例如对《诗经》、《春秋》等经书的怀疑与考辨、“校雠略”中对文献目录和辨伪理论进行的阐述等,这些都客观真实地反映了郑樵在文献辨伪方面的成就。总结分析郑樵文献辨伪的理论与实践,我们可以发现其鲜明的辨伪原则与特点,正是这些原则与特点促进了郑樵辨伪实践的顺利进行,保障郑樵取得了丰硕的辨伪成就,同时也为我们今天的文献辨伪工作提供了重要借鉴。

1 郑樵文献辨伪的原则

郑樵文献辨伪成果突出,其辨伪成就主要包括:对《诗经》中《诗序》、《毛传》、《郑笺》的质疑与考辨,质疑孔子删诗说,对《春秋》、《周易》、《尚书》、《尔雅》的质疑与考辨,对于石鼓文时代的考辨,此外,他还在《通志》中专设“校雠略”,对文献目录、辨伪理论进行阐述。分析他的这些文献鉴辨成果,可以总结出其在鉴辨文献时始终遵循的一些基本原则。

1.1 “孤证不立”原则

“孤证不立”原则是指鉴辨文献时,“应多方求证,不能仅凭孤立的证据浅尝辄止,草率下结论。”[1]“孤证不立”原则要求在鉴辨文献时要全面、细致地寻找文献上的诸多矛盾,围而攻之,不可拘泥于点滴之见。从郑樵大量文献辨伪成果中,我们不难发现其时时刻坚守着这一原则。他对于《诗序》作者的考辨,就是一个集中体现。《诗序》作者是谁,历来众说纷纭,宋代以前人们多认为其作者是子夏,郑樵对此产生了怀疑,并运用多种证据予以考证。

首先,从学术传承上予以考证。例如郑樵曾在《通志》中论及三家诗与毛诗的流传情况:“《诗》旧惟鲁、齐、燕三家。鲁申公、齐辕固、燕韩婴也。终于后汉,惟此三家立学官。汉初,又有赵人毛苌者,自言其《诗》传自子夏,盖本《论语》‘启予者,商’之言也。(案:商指卜商,字子夏)河间献王虽好之,而汉世不以立学官。毛公尝为北海相,其《诗》传于北海。郑玄,北海人,故为之笺。毛诗自郑氏既笺之后,而学者笃信郑元,故此诗专行,三家遂废。”[2]757郑樵在此怀疑毛诗来源与《诗序》为子夏所作,郑樵指出毛诗有托名三家诗抬高身价的嫌疑,三家诗早于毛诗,又列于学官,地位较高,毛诗则产生较晚,不被时人所重,故而借古以抬身价。古人说《诗序》为子夏所作同样出于这种心理,郑樵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认为毛苌“自言其《诗》传自子夏,盖本《论语》‘启予者,商’之言也。”子夏经由秦汉以来古文家们的大肆推崇,俨然已成为儒家正宗,故而《诗序》托子夏之名,有利于提高毛诗的地位。

其次,从地域的流传方面予以考证。郑樵指出:“设如有子夏所传之《序》,因何齐鲁间先出,学者却不传,返出于赵也?《序》既晚出于赵,于何处传此学?”[3]12即倘若子夏真是《诗序》作者,那该诗发源地当为鲁国一带而非赵国,从地域流传上也存在一定的矛盾。

再者,从史实上予以考证。郑樵从史实上考证《诗序》中有许多不合之处。例如对于《邶风·式微》序中提到的“黎侯寓于卫,其臣劝以归也。”[4]153郑樵指出:“卫本纣都,周得以有天下以为卫国,而黎侯乃商之侯国,今潞州黎城是,周时且无黎也,何得于此有寓卫之黎侯!”[3]5在这里,郑樵认为黎国乃商之属国,卫国乃周之地名,二者不属同一时期,故此处为无稽之谈。

最后,从用语上予以考证。郑樵具有很深的语言学功底,故而可以有效运用古籍中的语词特点考辨其年代。例如对《关雎》序中提到的“后妃之德也。”[4]4郑樵从语词上分析道:“《关雌》言‘后妃’便无义,三代之后,天子之耦曰皇后,太子之耦曰妃,奈何后世二人之号而以为古一人也。”[3]3可见,把天子配偶称“皇后”,太子配偶称“妃”为后来引申之义,“后”与“妃”起初含义独立,进而可证明《诗序》晚出。郑樵在进行历史文献辨伪时始终坚持“孤证不立”的原则,利用多重证据从多种角度证明文献真伪,鉴辨结论令人信服。

1.2 “信以存信”原则

“信以存信”原则是指如果以充足、科学的论据对某一文献的真伪正误得出了正确的结论,则应大胆地坚持自己的观点,要有敢于“非圣”的精神,即不迷信传统历史观点。郑樵在进行文献辨伪实践中,始终本着疑古与求真的精神,践行着这一原则,做到了“胆大”与“心细”的有机结合。郑樵对《尔雅》作者的怀疑与考证便是其践行这一原则的很好体现。

《尔雅》为我国第一部训诂专著,关于其作者宋代以前多认为是周公。郑樵并没有迷信于此,他坚定地指出:“《尔雅》凭《诗》、《书》以作,往往出自汉代笺注未行之前,其孰以为周公哉!”[5]郑樵认定作《尔雅》者绝非周公,因为《尔雅》中的许多训诂材料直接取材于《楚辞》、《庄子》、《吕氏春秋》等,它们都产生于周公之后,凭借着这一“心细”的发现,郑樵“大胆”断定《尔雅》作者不是周公。

“信以存信”原则要求其鉴定结果能够“反证”,即假设其中的错误是正确的,并按其错误的逻辑演绎下去,最后得出的结论明显不能成立,反过来证明原来的内容是错误的。伪误档案不是实事求是的产物,对其运用反证法辩证推理必然会发现其中存在的违反客观规律之处,取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良好效果。反观上例中郑樵的鉴辨结果,运用反证法,假设《尔雅》确为周公所作,那么其许多内容直接取材于其后的《楚辞》、《庄子》、《吕氏春秋》等现象又作何解释?难道周公能预测到数百年之后的事情?难不成《楚辞》、《庄子》、《吕氏春秋》等也为周公所做抑或产生于周公之前?因此该说法经不起反证推理。郑樵坚持“信以存信”原则,其鉴辨结果经得起推敲,令人信服。

1.3 “端正考风”原则

“端正考风”原则指从事文献辨伪的学者应具备良好学风、严肃认真的态度和广博扎实的知识,重实用,轻空谈,以自身端正的“考风”,防止鉴辨工作繁琐、失察、考而无功与将正考误。

纵观我国辨伪学史,许多辨伪活动或出于门派之争,或出于某些政治形势的需要,鉴辨者往往为实现自己的某种目的而进行文献辨伪。针对这种“不实、不正”的考风,郑樵进行了严厉批评:“后人学术难及(前人),大概有二:一者义理之学,二者辞章之学。义理之学尚攻击,辞章之学务雕搜。二者殊途而同归,是皆从事于语言之末,而非实学也。”[2]837郑樵批判义理之学、辞章之学“空言著书”,不尚实。南宋的理学派倾向于义理之学观念对鉴辨的渗透,使鉴辨服务于其理学思想。郑樵则以自己的实学思想,端正考风,将自己的辨伪工作与他们区分开来,并对他们进行了严厉批判,“学者操穷理尽性之说,以虚无为宗,实学置而不问。”[2]865他认为,只有端正考风,无成见,不讥评,从“实学”入手进行学术考究才能发掘出有价值的东西。因此,他的辨伪实践不涉及学术宗派争端、政治目的需求,其科学态度、端正考风使其鉴辨结果客观而平实,令人信服。

也有许多辨伪者或为卖弄自己“学问”,或出于好奇而倾向于考辨一些琐碎而无意义的闲闻轶事,他们多好夸耀空谈,其不实“考风”致使其鉴辨实践繁琐而无意义。郑樵极为反对这种不实之举,为此,他提出了自己的实学主张,即学问在明用,应按照事物固有的情形,去认识事物,理解事物。基于这种思想,郑樵提出文献考辨时应当重视图谱。郑樵认为古人将书与图结合起来研读考究的习惯很好,“故人易学,学亦易为功,举而措之,如执左契”[2]837。后来这一传统丢失了,“尚辞务说,故人亦难为学,学亦难为功”[2]837。在进行文献辨伪时,只用书中知识得出的结论往往片面,而将图谱与知识有效结合则可增强鉴辨结果的权威性,因而鉴辨工作“未有无图谱而可行于世者”[2]837。

郑樵坚持“端正考风”原则的另一体现是对“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学术思想的相关实践。郑樵十分注重对文献学术源流进行考辨,并注重从分类整理上做好文献辨伪、防伪工作,以此防止文献辨伪工作考而无功与将正考误。正如他在《通志·总序》中所言:“学术之苟且,由源流之不分;书籍之散亡,由编次之无纪。”[2]837郑樵还注重从目录学、校雠学角度考辨文献,其“校雠略”探讨了文献的收集、分类和著录等,其中多有涉及鉴辨问题。郑樵为学求实,反对空疏,他曾言:“善为学者,如持军、治狱。若无部伍之法,何以得书之纪?若无核实之法,何以得书之情?”[2]837可见,郑樵很注重对文献的鉴辨与整理,强调用“核实之法”考辨文献,进而去伪存真。郑樵认为文献鉴辨者应当学识广博,不仅要懂得《诗》、《书》等书本知识,还要通过实际观察获取有关的自然知识,以此端正自身“考风”,避免鉴辨工作失察与考而无功。郑樵看到了以往鉴辨者知识结构的根本缺陷,他指出:“大抵儒生多不识田野之物,农圃人又不识《诗》、《书》之旨,二者无由参合,遂使鸟兽草木之学不传。”[2]837鉴辨者知识面狭窄极易使文献中的一些细节被忽视掉,而正是这些细节影响着鉴辨工作的质量,因而郑樵的这一观点对于端正鉴辨工作“考风”、避免考而无功具有重要意义,也是其自身坚守端正考风原则的重要体现。

2 郑樵文献辨伪的特点

郑樵精于考辨,作为南宋文献、经学鉴辨派的重要代表,其鉴辨工作偏重于学术系统考察,重视文献学依据,鉴辨客观而平实。他在大量的文献辨伪工作中始终以求真尚实的科学态度严格要求自己,不迷信历史权威,文献考辨时能做到“无成见,不讥评”。具体分析其考辨理论与实践,我们可以发现以下四个鲜明的特点。

2.1 善于总结伪说的形成规律

郑樵不仅善于运用多种方法识别伪说,还尝试着总结作伪方法、伪说成因及其一般规律。例如对于《诗序》作伪规律,郑樵总结道:“作《序》者有可经据,则指言其人;无可经据,则言其意。”[3]3这里郑樵认识到传《诗》者为取信于人,千方百计地引经据典,附会引申的作伪习惯。而在文献中找不到附会依据,《诗序》无法指言某事某君时,其往往有介绍写作宗旨以附会作伪的习惯。在文献中对某君事迹无明文记载时,《诗序》常用的另一作伪手法是依据某君的谥号来确定美刺。例如《陈风·宛丘》其序称:“刺幽公也。淫荒昏乱,放荡无度焉。”《东门之扮》序称:“疾,乱也。幽公淫荒,风化之所行,男女弃其旧业,堕会于道路,歌舞于市井尔。”《衡门》序称:“诱禧公也。愿无而立,故作是诗以诱掖其君也。”[4]438-442郑樵对此总结道:“《宛丘》、《东门之扮》,刺幽公;《衡门》,谓刺禧公。幽、禧之迹无所见据见,作《序》者但本谥法而言之。”[3]7

2.2 注意运用历史主义方法

历史主义方法在文献鉴辨中的应用指在考察对象时,注重把握其原始状态,能够追踪其在众多历史典籍中的一步步演变,要有宏观历史主义眼光,整体对待,将散见在各种古籍中的不同记载搜集汇总,排比分析,然后抉择真伪。郑樵在进行文献辨伪时十分注意对历史主义方法的运用,善于把握文献典籍,条分缕析,考辨有力。例如为说明《诗序》有:“专取诸书之文至数句者,有杂取诸家之说而辞不坚决者,有委屈宛转附经以成其文者”。[3]96郑樵罗列了大量的例证,比如:“‘成土未知周公之志,公乃为诗以遗土’,其文出于《金滕》。‘自微子至于戴公,其间礼乐废坏’,其文全出于《国语》。‘古者长民,衣服不贰,从容有常,以齐其民’,其文全出于《公孙尼子》。其则《诗序》之作实在于数书既传之后明矣。”[3]97郑樵在此罗列数例,将《诗序》中语句摘出,逐一与古籍对校,得出其为后人杂凑伪造而成,考辨效果显著,考辨方法影响深远。

2.3 注重“明文字”与“明六经”,追求通经学古

郑樵在对儒家经籍辨伪时,十分注重文字音韵学与“六经”之学的应用,将其作为理解与鉴辨儒家经籍的重要手段。为阐明“六经”对于鉴辨儒家经籍的重要性,郑樵指出:“圣人之道,惟籍‘六经’。‘六经’之作,惟务文言;文言之本,在于六书,六书不分,何以见义。”[2]487郑樵很重视“正本清源”,从文字制作原理上入手,然后再进而释“六经”,辨经籍,求得对文献的正确认识。他指出:“后之学者,六书不明,篆籀罔措,而欲通《经》难矣哉。”[2]488强调从文字方面入手,搞懂经籍,进而做好儒家经典的考辨。郑樵强调把明制字之本与明经书之义运用于文献鉴辨工作中,这是其区别于同时代其他辨伪者的鲜明特点,这一主张对于文献辨伪、注释工作具有很大的理论意义。

2.4 坚守求真尚实的科学态度

中国自古就有“法先王”、“征圣语”等迷信于古人和经典的传统,因此文人出口动笔动辄便借古人言论以自重,而不去考辨其真伪。郑樵对此则极为反感,他认为对大家都认同的说法,不必盲从,应先考辨其是否有根据。从其对孔子、董仲舒、班固、范晔、刘知几等名家不同角度的批判中,我们可对他的疑古与尚实精神窥得一斑。郑樵“好攻古人”的做法遭到不少学者的非难,清代的周中孚就曾说他“大言欺人”。对于他人的攻击与不解,郑樵指出自己对古人及其文献的考辨及批评“非好攻古人,正欲凭此开学者见识之户,使是非不杂糅其间”[2]631。可见,郑樵并非盲目“骂倒古人”,而是怀着求真尚实的科学态度重新审视古人及其文献,考辨其真伪,只为“明是非”、“开学者见识之户”。对于经典,郑樵并非谨守其说,全盘接受,而是以疑古存真精神对其考辨,即其所谓的“《诗》、《序》可信,然不必字字可信”[3]2。郑樵主张通过把握经典原著的思想内涵来识别伪说,正是凭借着求真尚实的科学态度,郑樵才没有迷信于古人,才不辞辛劳的对《诗经》、《春秋》、《周易》、《尚书》、《尔雅》等经典产生怀疑并予以考辨,取得丰硕成果,奠定了自己在辨伪学中的地位。

3 结语

郑樵文献鉴辨工作成效显著,其在辨别文献真伪时,始终坚守着“孤证不立”、“信以存信”、“端正考风”等鉴辨原则,本着疑古存真、求真尚实的科学态度,进行了大量文献辨伪实践,“无成见,不讥评”,并以其善于总结规律、善于运用历史主义方法、注重“明文字”与“明六经”,鉴辨态度尚实求真等鲜明特点标榜于同代辨伪者,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对今天的文献鉴辨工作也有重要的借鉴意义。郑樵文献辨伪的原则与特点启示我们今天的鉴辨者应当具有怀疑批判的精神、通经学古的追求与求真尚实的目的,坚守“孤证不立”、“信以存信”、“端正考风”等文献鉴辨原则,并注重总结鉴辨规律,运用历史主义的方法,将鉴辨工作中繁琐、失察、考而无功等失误率降到最低,去伪存真,使鉴辨工作走上客观、科学之路。

[1]刘耿生,何 庄,郑美芳.档案鉴辨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168.

[2][宋]郑 樵.通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7.

[3][宋]郑 樵.诗辨妄[M].顾颓刚,辑点.北平:朴社出版社,1933.

[4][汉]郑玄笺.毛诗正义[M].[唐]孔颖达,疏.李学勤,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5]曾枣庄,刘 琳.全宋文[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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