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再造善本所选《道余录》考*
2018-01-28
(南京图书馆,江苏 南京 210018)
中华再造善本之《清代编》选用了南京图书馆所藏的清抄本《道余录》,其提要的撰写因格式及篇幅要求,许多问题没能做深入考证,笔者拟对此书做一个较为全面的考订。
1 姚广孝与《道余录》
《道余录》著者为明初著名人物姚广孝。姚广孝(1335—1418)幼名天禧,字斯道,元至正间出家为僧,法名道衍,自号逃虚子。明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洪武中以高僧从燕王至北平(今北京)。建文初,力促燕王起兵“靖难”。成祖即位,论功第一,授僧录司左善世、太子少師,复姓赐名,受命辅导太子、太孙。著有《逃虚子集》等。明史有其传。
《四库全书总目》收录有姚氏《逃虚子集十一卷类稿补遗八卷》,称:“其诗清新婉约,颇存古调,然与严嵩《钤山堂集》同为儒者所羞称。是非之公,终古不可掩也。附载《道余录二卷》,持论尤无忌惮。《姑苏志》曰:‘姚荣国著《道余录》,专诋程朱。少师亡后,其友人张洪谓人曰:‘少师与我厚,今死矣,无以报之,但毎见《道余录》辄为焚弃’云云。’是其书之妄谬,虽亲昵者不能曲讳矣。”从提要可以看出,传统的学界对其人其书都是持有异论的,而《道余录》只是附存于文集后,因此四库仅将其诗文集收入存目,而将《道余录》舍弃。
《道余录》首有姚氏自序一篇。序云:“余曩为僧时,值元季兵乱,年近三十,从愚庵及和尚于径山习禅,学暇则披阅内外典籍,以资才识。因观河南二程先生遗书,及新安晦庵朱先生语录。三先生皆生赵宋,传圣人千载不传之学,可谓间世之英杰,为世之真儒也。三先生因辅名教,惟以攘斥佛、老为心。太史公曰: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古今共然,奚足怪乎?三先生既为斯文宗主,后学之师范,虽曰攘斥佛、老,必当据理,至公无私,则人心服焉!三先生因不多探佛书,不知佛之底蕴,一以私意,出邪诐之辞,枉抑太过,世之人心,亦多不平,况宗其学者哉?二程先生遗书中,有二十八条,晦庵朱先生语录中,有二十一条,极为谬诞,余不揣,乃为逐条据理,一一剖析,岂敢言与三先生辩也!不得已也!亦非佞于佛也。稿成,藏于巾笥有年,今冬十月,余自公退,因检故纸得此稿,即净写成帙,目曰《道余录》,置之几案间。士君子,有过余览是录者,知我罪我,其在兹乎!永乐十年岁在壬辰冬十一月长至日逃虚子序。”序文将姚氏撰著此书的目的表述得很明确:即以佛者的身份,站在佛家的角度,对宋明理学的宗师程朱三人有关佛学的论述作辨析。
2 《道余录》的主要版本
2.1 列入《永乐大典》,供人研究
按照姚氏自序,此书成书时间,按序中所言,乃是其“年近三十”起,于“兵乱”中“暇则披阅内外典籍”而作,后“稿成,藏于巾笥有年。今冬十月,余自公退,因检故纸得此稿,即净写成帙,目曰《道余录》,置之几案。”序末署“永乐十年岁在壬辰冬十一月长至日”,可知此书最后定稿是在永乐十年十月间,该书撰成后未提及付梓,而据民国间释范成附于姚氏《道余录序》末的识语云,尝“列入《永乐大典》,供人研究”。乍看起来《道余录》最初是收入了《永乐大典》。据《明史》载,姚氏“与解缙等纂修永乐大典。书成,帝褒美之。”按说姚氏是《永乐大典》主要撰修人,将自己的作品顺便放进去也不是不可能,但姚氏自序明明白白说该书是在永乐10年冬十月由“检故纸得此稿,即净写成帙”的,而大典成书则是早在永乐6年,书未成时,姚氏是不可能把稿子置入大典中的,并且从现存的大典中也没有搜索到该书的任何信息,所以释范成的这个说法不可靠。
2.2 《嘉兴续藏经》本
《嘉兴续藏经》中收有该书,半叶10行,行20字。卷端上署“道余录”,下署“逃虚子姚广孝著、卓吾李贽阅”。卷末有长方牌记,署“翰林院编修海虞居士钱谦益捐资刻此《道余录》,计字一万二千二百四十,该银六两三钱六分五厘。江阴释在琳对、长洲徐普书、句容潘枢德刻。万历己未岁春三月径山化城寺识。”万历己未为万历四十七年(1619),是为万历最后一年,这是现在所能看到的最早的版本。
2.3 明末清初刻本
此本现藏杭州图书馆,著录为明末清初刻本,卷端上署“李卓吾先生批点道余录”,下署“逃虚子姚广孝”。有“邵氏二云”和“鸣野山房图籍印”。半叶9行,行18字,四周单边,版心上署“道余录”三字,无鱼尾,带有嘉兴藏的版式风格,应是源自嘉兴续藏。
2.4 文集附录本
按《四库全书》提要对《道余录》的介绍,是称《逃虚子集》“附载《道余录二卷》”,为浙江范懋柱家天一阁藏本。可证《道余录》有附录于文集者。然《四库全书》仅将该集列入存目,此本今已不见。现在能见到的文集附录本是南图所藏的清抄本《逃虚子诗集十卷续集一卷逃虚类稿五卷补遗一卷道余录一卷》,该书封面钤有四库收存木记,署“乾隆三十八年四月两盐政李质颖送到马裕家藏姚广孝逃虚子集壹部计书肆本”。该本每半页10行,行20字,无格。前有丁丙跋。与四库提到的天一阁藏本相比,《道余录》为一卷,卷端上署“逃虚子道余录”,下署“明少师姚广孝著”。书中于“玄”“弘”等字均不避。
2.5 清初抄本
南京图书馆所藏,即中华再造善本所选之本。一册,每半叶9行,每行18字,无格。卷端上署“道余录”,下署“逃虚子姚广孝著”。书首有清金可埰(?—1796)跋,书尾有黄丕烈(1763—1825)跋。于“玄”“弘”等字皆不避,全书看去前后手迹明显不同,然纸张相同,应为多人所抄,不似明本气质,故《中国善本总目》及馆藏目录均著录为清初抄本,再造提要著录为清抄本。
2.6 民国间北平中央刻经院铅印本
此本11行,行29字,左右双边,黑口,单鱼尾。卷端署“道余录”,下署“逃虚子姚广孝著、卓吾李贽阅”。版心上署“道余录”,下署“北平宣外大街中央刻经院印”。在文前有释范成识语赘于姚广孝的序文后,云“又查嘉兴续藏经四十二函中亦有之,因为付梓,以广流通。”可证此本源出嘉兴续藏。
3 南图所藏清抄本的差异
南图所藏清抄本为一册,未署卷次,著录为一卷。按《四库全书》所提文集本来看,《道余录》是为两卷,并附于《逃虚子集》之后,然据《明史艺文志》和《千顷堂书目》,《逃虚子集》与《道余録》均已分列,俨然两书,现所见最早的嘉兴藏本也是仅收录《道余录》而弃《逃虚子集》,并且也仅有一卷。而今见存《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中诸《逃虚子集》本,除了南图藏清抄本《逃虚子集》中有附存外,亦多未附此书,且所见各本均为一卷。
现将杭州馆藏本、民国铅印本、文集附录本的内容与嘉兴续藏本相较,其中杭州馆藏本、民国铅印本从其题名或卷端下署著录来看,应是直接以嘉兴续藏本为底本翻印的。各本除了卷端上题、卷端下题所署不同外,内容本身并没有不同。可以称之为嘉兴续藏系统。
将南图藏本与嘉兴续藏诸本等相校,有几个差异。
3.1 无抄录姚氏自序
嘉兴续藏系统的各个版本,都录有姚氏的自序,而南图本独无,这个可以理解为漏抄或流传中佚失,但也可能就是故意不抄录。
3.2 排版差异
嘉兴续藏诸书于程朱之论均抬头满写,姚氏所辨则均低一字。而南图本却是反而行之,于程朱之论均低一字,姚氏所辨反而抬头满写。
3.3 传抄内容不同
这种情况通过校对可分为几种情况(注:下面引用文本中加删除线者为嘉兴续藏诸本中原文,其后括号中内容为南图抄本所改文字)。
3.3.1 传抄错误
如明道先生第6条 明道先生曰:昨日之会,大率谈禅,使人情思不乐归,而怀恨者久之,此说天下已成风,其何能救?古亦有释氏,时或尚只是崇设像教,其害至小;今日之风,便先言性命,道德先驱了。知者才愈高明,则陷溺愈深,在某则才卑德薄,无可奈何也(他)!然据今日次第,便有数孟子,亦无如之何!
如晦庵先生第5条 晦庵先生曰:释氏专以作用为性,如某国王问某尊者曰:如何是佛?曰:见性为佛。曰:如何是性?曰:作用是性。曰:如何是作用?我今不见。尊者曰:今现作用,王自不见。王曰:于我有否?尊者曰:王若作用,无有不是,王若不用,体亦难见。王曰:若当用时,几处出现?尊者曰:若出现时,当有其八。王曰:其八出现,当为我说。波罗提即(郎)说偈曰:在胎为身,在世为人,在眼曰见,在耳曰闻云云。禅家有黠者曰:若尊者答国王时,国王何不问尊者曰:未作用时,性在何处?
这里“也”作“他”,“即”作“郎”,明显都是抄写错误。
3.3.2 认为原文有误而自改
如晦庵先生第15条 晦庵先生曰:论释氏之说,明道先生数语,辟得极善。见行状中者,他只要理会个寂灭,不知须是强要寂灭,它做甚既寂灭后,却作何用?何况号为尊宿禅和者。亦何曾寂灭得。近世如宗杲做事全不通,点检喜怒更不中节。晋末(宋)以前远法师之类,所谈只是庄列,今本集中可见。其后要自立门户,方脱去庄列之谈。然实剽切其说。傳(傅)奕亦尝如此说,论佛只是说个大话谩人,可怜人都被他谩,更不省悟。试将《法华经》看便见其诞,开口便说恒河沙数,几万劫,几千劫,更无近底年代。
按《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六所载,确实“末”应作“宋”,“傳”应作“傅”,实为嘉兴藏诸本有误,抄本作了必要的修改。
3.3.3 文字内容上的删改
这是南图抄本与其他诸本最大差异之处,全书主要的修改即体现于此,而且这些修改都集中在姚氏的辨论中。
明道先生第1条 间尝有门人问曰:佛当敬否?曰:佛是胡人之贤智者,安可慢也!程夫子既是道学君子,何为两其说焉?教弟子曰:佛为胡人之贤智者,不可慢也。却自骂佛曰懒胡,岂道学君子之为乎?又言:他是个自私独善,枯槁山林自适而已,世上不过少这一个人。以愚言之:世上亦不多这一个人。佛为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岂是自私独善者也?又言:佛又要周遍,谓既得本,不患不周遍,决无此理。可见程子不曾多阅佛书,若多阅佛书,解佛之道,横遍十方、竖穷三际,在凡不减,在圣不增,决不疑此周遍之说。盖因程子存物我之心,滞于一偏,而不能撒藩篱而为大方之家也。悲夫!
伊川先生第21条 又言释氏善遁其言,既是要遁,焉得又写在册子上?决非遁也。程夫子却(又)将浅近琐末,烧一炷香这等事,来以诬佛圣,此岂是道学君子之所为?若程夫子得(若)闻《华严》三观之旨,决不有此说。若以华严事事无碍观言之,岂止烧一炷香而有无穷福利,乃至一微尘许法,亦具不可思议功德矣!程夫子(此或)未之闻也,奚足怪哉?
以上仅举2例,综合全书来看,这种删除修改都集中在姚广孝的逐条批驳中。全书49条辨文中,仅12条较短的辨文没有出现修改或删除,另37条辨文中或多或少都出现了修改或删除。
4 南图所藏清抄本差异性分析
纵观此本,全书前后多种笔迹,显然非一人抄就,但几乎没有一处涂改,可见并非是在誊抄过程中边抄边做的修改,应是据某已修改过的底本分别抄成的,现就目前所见的《道余录》诸版本来看,类似南图抄本这种情况的传本仅此一部,鉴于是多人抄录,而字体上又有明显优劣,誊抄者的身份应该是抄书童之类的角色,所以这种文字的改动应该是授意传抄之人的个人行为,因此与嘉兴续藏诸本相校出现的这些差异明显是故意为之。
从排版上看,论辨采用不同高低来书写,一方面是为了区别不同的内容,一方面也在某种程度上显示出尊卑来,以中国崇儒的传统来看,程朱是儒学大师,自然备受推崇,因此嘉兴续藏系统诸书于程朱之论均是抬头满写,正是符合这种认知传统的。《四库全书》提要斥其“专诋程朱”,正是对这种认知的应和。而南图本中姚文高于程朱文一格,显现出崇姚抑程朱的倾向。
从被修改的文字上看,删除了一些尖锐的指责,对言词激烈的文字做了改动,缓和了语气,表现出一种调和的趋势。再来看看没抄录序文这一情况,因为姚氏在自序中表示“三先生因不多探佛书,不知佛之底蕴,一以私意,出邪诐之辞,枉抑太过,世之人心,亦多不平,况宗其学者哉?”言词中对儒学宗师多有不敬之意,明史称其“颇毁先儒”,故由儒者撰著的《四库全书》提要对该书才会颇多攻讦,那么对容易引起歧义的序文,选择不抄也是有可能的。
因此,善本再造所选的南图藏清抄本《道余录》是传抄者出于对姚氏思想的推崇而传抄的作品,虽然对原书内容作了不少修改,但还没有影响全书思想,反而表现出儒释之间的一种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