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的读法
2018-01-28上海张定浩
上海|张定浩
一
孟子的生卒年月没有确切资料,据推测当生于周安王十七年(公元前385年)前后,此时为战国中叶,距孔子去世(公元前479年)已近百年,策士横行,儒道衰微。驺,古国名,位置在今天山东的邹县,离孔子的家乡曲阜不远。子思是孔子的孙子,孟子的学问当来自子思弟子的传授。他虽私淑孔子,以弘扬孔子之道为己任,自言“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孟子·尽心下》),然其思想进路,实与孔子有别。孔子自小出入三教九流,“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论语·子罕》),随后再一点点向上走,集往圣前贤之大成,所以,在孔子那里,尚且还有好玩和通融的一面,上接王侯,中与弟子,下及民间,他都能破除成见,亦师亦友。孟子虽与孔子一样,都是早年丧父,家境衰落,由母亲抚养成人,但孟母思想,颇接近现代,其三迁择邻,从荒野墓旁至喧嚣市集再至学宫附近,类似今天的父母为子女考虑在高尚地带买房;其怒断机杼,不惜以生计之小损来晓谕勤学之大义,也如同今天的父母一心要孩子努力读书向上;孟子自小便在此种精英主义的理念下长大成人,故他从一开始走的就是上层精英这条路,直接追慕圣人,与民间关系相对较弱。所以,孔子是凡圣同居,时常能令我们觉得亲切;而孟子则每每“说大人则藐之”,多少让人有些敬畏。
孟子大约在四十岁之前,只在家乡的邹鲁之地活动。之后开始周游列国,历经齐、宋、薛、滕、鲁、魏诸国。当时,滕国国君最信服孟子,但其国土太小,国力太弱,虽行仁政,也引来不少贤人,却没法影响整个天下的局势;齐国国力最强,号令诸侯,称霸一方,故孟子一直希望在齐国施行其仁政,进而泽被天下,故其周游列国始于齐,也终于齐,在齐国停留时间最长,用心最深,却仍不得不落寞而去。《公孙丑下》言“孟子去齐”,反复三次,欲走还留,其思齐王改过从善之苦心孤诣,千载之下,仍令人动容。
孟子最后离开齐国时,大约已经七十多岁,在最后的十余年生命里,他带领万章、公孙丑等学生一起回到家乡,整理孔门的典籍,并效仿《论语》,与学生辩难答问,并自叙一生学问心得。这些答问和心得,最后被编纂成七篇,是为《孟子》。
二
《孟子》一书,成于战国,位列诸子。汉文帝时设《孟子》博士,选纳贤良,研读此书,作为解释五经(《诗》《书》《礼》《易》《春秋》)的重要参考,武帝时《孟子》博士之位虽废,但两汉诸儒对《孟子》无不熟习,著作中多有引用。东汉末年,赵岐于颠沛离乱之余,思儒家旧学,作《孟子章句》,述己所闻,证以经传,疏通文句,并总括各章大义于后,分原书内七篇各为上下,共十四卷,定原书外四篇为伪作,略而不论,其注疏精密且有条理,遂成为后世《孟子》的流行刊本。
魏晋南北朝时期,佛老昌盛,玄谈四起,《孟子》旋被冷落,直至唐宋两朝,先是韩愈倡导在先,效孟子辟杨墨,以一己之力辟佛老,原道统,判孟子入孔子、曾子、子思一路的儒门正宗,“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开宋人孔孟并称之先河;后有王安石以一代大政治家的影响力,提升孟子地位。宋仁宗嘉佑六年(1061年),朝廷刻石经九部,《孟子》位列其中,从此由子部一跃而成为经书;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年),王安石更定贡举法,以经义策论取士,《孟子》位列考试科目;元丰七年(1084年),同样在王安石的影响下,朝廷以孟子配享孔庙,从此孟子的官方地位得以牢固确立。王安石一生,对孟子无限倾慕,曾赋《孟子》一诗曰:“沉魄浮魂不可招,遗编一读想风标。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当年游走于齐、梁、滕、鲁之间,倡议王政,“舍我其谁”的孟夫子,遂成为王安石推行新政变法的理论基础和精神支撑。然而,福兮祸兮,随着王安石变法的失败,孟子在宋代也受到前所未有的责难和非议,其“德治”“民本”“井田”等外王一路的政治理想,旋即被打压,而其“性善”“本心”“养气”“集义”等内圣一路的人格理想,则经张载、程灏、程颐发扬,陆象山践履,直至朱熹编《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为“四书”,作《四书章句集注》,熔旧铸新,一生致力,终将其光大。
宋元至民初,历代诸儒于《孟子》注疏不绝,至今还可看到的,有六种最好。明末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孟子》,就宋儒各家意见,指陈得失;黄宗羲《孟子师说》,承乃师刘蕺山心学路数重释孟子,发挥各章大义;清代焦循《孟子正义》,以赵岐《章句》为底本,集顾炎武以下六十余家之说,一字一物,均详加考证,辨清源流,《孟子》注疏之详,以此书为著;清末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以训诂求义理,驳斥宋儒、佛老之杂袭,以自然解必然,上探“六经”、孔孟之初衷;康有为《孟子微》,借西方新思想之刺激,重拾孟子外王之道,赞其得孔子之本,又言“欲知孔子者,莫若假途于孟子”;民国姚永概《孟子讲义》,集桐城派诸家之说,侧重体味孟子之文法。
大抵,在《孟子》一书的接受史上,宋代可视为一个分水岭,宋代以前,《孟子》是士大夫以上阶层的常备书;宋代以后,由于“四书”取代“五经”成为官方教科书,《孟子》遂连同《论语》成为每个识字的中国人的必读书,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1949年以后,《孟子》之学,几近衰微,期间内地唯有杨伯峻《孟子译注》流行,也不过仅仅是用白话疏通文字,其优长在训诂,至于孟子内圣外王两路的精义,并无多少发挥。台湾有南怀瑾《孟子旁通》等系列说孟之作,打通古今,清正明白,可惜对古今史事的旁支叙述太多,稍显累赘芜杂。
新世纪前后,国学热兴起,西学热不减,于《孟子》这本书遂滋生两种通行的读法。一是国学的读法,如《百家讲坛》,以现代人思维和认识来附会古典,拈出几句格言警句,当成茶余饭后调剂,或轻佻、或迂腐,不通古今内外之变;二是西学的读法,如学院论文,将《孟子》割离成数种概念和论题,如“性善论”“心身观”“养气说”等,各执一隅,各持新见,争讼不休,只为口食,或芜杂、或艰涩,鲜知明德新民之义。
时世变迁,旧日家喻户晓、立身行事之《孟子》,百年未到,已沦为佶屈聱牙、高头讲章之《孟子》。
“一本中国人人必读之书,就今言之,仍缺一部人人可读之注。”此为钱穆著《论语新解》之缘由,其书功效如何,另当别论,但其发心与气概,却依旧可以是我们今天阅读《孟子》的出发点。
三
今天我们读《孟子》,抑或任何古典,均有三种读法可取,即文学的读法、历史的读法,以及哲学的读法。“文学的读法理解怎么说,史学的读法理解说什么,哲学的读法理解为什么这么说,或者到底想说什么。”(张文江:《史记·货殖列传讲记》,参见《古典学术讲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9页)
先说文学的读法。孟子长于譬喻,善于说理论辩,其文辞雄阔简劲,常一气而下,逐层搜抉,势不可挡,又不觉迫切,方寸之间自有千转百折,蕴藉不尽。后世诸如唐宋八大家和清末桐城派,都曾反复浸淫其中,探寻和体会文章写法的高妙之境。
再说历史的读法。孟子当日言必称尧舜,书中多述帝王圣贤之行事,以及三代之制度典章,保存了很多珍贵的史料,虽未必全为真实,但也不可轻易怀疑。譬如井田制度的详细记载,便以《孟子·滕文公上》“使毕战问井地”一节为最早文献,到了清末疑古思潮大盛之时,就有胡适等学者认为井田制不过是孟子杜撰的乌托邦,并不曾真的存在过,但通过现在出土文献和历史文献的综合考证,学界已基本承认三代确有如孟子所言的井田制的存在。孟子有“知人论世”的说法,我们今天读他的书,也要有和万章、公孙丑等一起做他学生的谦恭,听他讲古,晓得历史上的好风光。
而对我们每个人最重要的读法,是哲学的读法。这里所说的哲学,并非现代学科体系中定义的哲学,而是回到“哲学”一词的原意,即爱智慧,为什么要爱智慧呢?因为要认识你自己。因此,所谓哲学的读法,就不同于之前提到过的西学的读法,它既牵扯到对孟子的理解,进而涉及对当时社会文化整体的理解,更关乎我们对于自我生命的体会。
现代人阅读古典作品,时常对古典作者不够体贴,喜欢带着现实的成见,用自己的小思想和小情趣来揣测古典作者,而不是将自己放空,去尝试了解一些不曾了解的事理。于是即便读了万卷书,仍然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这样的读书,对我们自身的提高其实是没有帮助的。
而如何才能做到体贴和理解古典作者呢?其实孟子自己就早已有过建议,即“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不以文害辞”,有个省略的前提,就是先要弄懂文。文,即文字,其本身的内涵和外延其实都在随时代变化而不停地变化,同样的文字,古今意思很可能相差甚远,如何准确把握文字在某个具体时空中的意思,这个难题,就属于训诂学的范畴;辞,即由文字组成的语句,在具体的文章中,有可能一句话中的每个字我们都认识,但合在一起却不知道何意,因为要结合上下文,有时是正说,有时是反语,有时是夸张,有时是省略,如何“不以文害辞”,这是修辞学要解决的问题。进而,由词句组成的文章,有时又会有表面意思和隐微意图两个层面,表面意思讲给大部分读者听,隐微意思讲给另一小部分读者听,这就需要读者去仔细揣摩,而作者的隐微意图,往往就是他的“志”,如何“不以辞害志”,就属于诠释学的范畴。文,辞和志,这三个层次,分别相应于训诂学、修辞学和诠释学,也可相应于考据、辞章和义理,这样一层层推进,最后才能抵达作者的“志”。
虽然如此,由于我们无法起古人于地下,向他问个究竟,对于作者的真实意图,也就是他的“志”,我们最终还只能推测。但有一个检验推测是否可靠的办法,就是将我们的推测,放到他作品的上下文中加以检验,并参考他同时代的其他文献。因为一般情况下,同一位古典作者的思想,在其著作中应该是连贯的;并且同一个时代的作者,其思想认识也应有相通之处。如果我们对某一段文辞的推测,能够与其上下文的意思相符,并且不和作者在其他处的思想相矛盾,同时又能在其同时代的其他作者的作品中得到验证,那么,我们就可以说,这种推测到的“志”,基本能接近作者原意了。
此时,我们对其作品也就有了一个相对准确的认识,但真正的阅读,其实从这里才刚刚开始。我们懂得了古典,更要懂得当下,孟子说“以意逆志”,其实正是一个古今碰撞交流的动态过程,通过这种碰撞交流,一些最精彩的思想被磨洗出来,古典作品从而焕发出新鲜的活力,而我们的心灵也得以不断地扩充和丰富。
陆象山没有写过关于孟子的专著,只是将孟子之学融成一生的做事与行文。他曾经在与朋友的书信里谈过如何读经典的问题,“某尝令后生读书时,且精读文义分明事节易晓者,优游讽咏,使之浃洽,与日用相协,非但空言虚说,则向来疑惑处,自当涣然冰释矣。纵有未解,固当候之,不可强探力索,久当自通。所通必真实,与私识揣度者天渊不足论其远也。”这番话语,亦可作为上述所谓《孟子》读法的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