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女性文学论(上)
2018-01-28北京阎纯德
北京|阎纯德
台湾光复前的踪迹及表现
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无论是思想、感情方式,还是语言、文学、艺术形式,台湾文学都属于中国文学的一部分。尤其在近代,20世纪的台湾文学更是在中国古代文学和“五四”新文学影响下,在不断变迁的历史中发展和繁荣起来的。虽然1895年的“马关条约”曾把台湾割让给日本,使之遭受了深重的殖民统治,但是台湾却一直沐浴在中华文化的光辉之下。那时的台湾文学,可分为中文台湾文学和日语台湾文学,但其主流皆属于中国。台湾光复后,由于国内政治的变迁,一条海峡又把大陆与台湾隔离了半个多世纪,但是这种“隔”无法“隔”开兄弟的心,这种“分”也无法“分”开我们的神,因为大陆和台湾同是中国母亲的儿女,同是生生不息的中华文化光照下的子孙。
为了反清复明,沈光文于1652年定居台湾;1661年郑成功驱逐荷兰殖民者光复台湾;1685年,一批赴台抗清的文士组织“东吟社”,写作表现抗清复明思想、记述与描绘台湾见闻和感怀以及抒发怀乡的诗文,使台湾这块处女地第一次开出文学之花。台湾文学的播种者是沈光文,是他以及大批赴台文人共同开创了台湾文学的新纪元。1685年,清朝施琅率军攻克台湾,从此郑氏家族治理下的台湾最终归属清朝帝国,成为中国的本土疆域。经过台湾大移民,文学便随着许多文人进入台湾而使大陆文学在那里扎根、开花、结果;再经过移民后代——诸如丘逢甲、洪弃生、连轧堂、王松等及吴浊流、张我军、杨逵、王诗朗、张文环、钟理和、林海音、钟肇政等作家的文学开垦,台湾随之形成了与大陆有着同一文化血脉的“古典文学”和“五四”新文学现代神韵的20世纪文学,与大陆文学共同组成中国文学的大家庭。
历史的记忆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史和精神史。台湾史学家连横于1919年在《台湾通史·自序》中说:“夫史者民族之精神,而人群之鉴也。代之以盛衰,俗之一文野,政之一得失,物之一盈虚,均于是乎在。故凡文化之国,未有不重其史者也。古人有言,国可灭,而史不可灭。”①翻检或钩沉历史,是为了在中华民族的精神里建立永恒的民族自信;回顾历史是为了让历史成为文化永恒记忆,昭示历史真实目的有三:其一,客观地说明台湾文学的来龙去脉;其二,说明台湾文学深远的中国文化情结与无法改变的传统;其三,为了研讨台湾女性文学的历史渊源。
台湾文学最光荣的传统是“抗战”,尤其是“抗日”的文化精神。李瑞腾说:台湾文学是“中国人在台湾所发展起来的文学,一起始即具强烈的抗争性与明显的悲怆色彩”,“所谓‘台湾文学’简单地说就是在台湾这个地方所形成、发展起来的文学,作为表现媒介,而在台湾的人民是讲中国话、写中国字,所以‘台湾文学’的先决条件就是用中文写作……”②他还说,由于台湾具有的特殊历史条件,日据时期本土作家不得已而为之的“日文文学”也属于“台湾文学”的一部分。李瑞腾对“台湾文学”的界定简明而科学,历史地说明台湾文学属于中国的地域文学即中国文学的一部分。
一种文学历史的发生,主要标志是其出现了比较成熟的作家队伍和诞生了有着强烈社会影响的能够代表那个历史时期和社会风貌的作品。自沈光文定居台南迄至20世纪初,台湾文坛没有活跃的女作家。但是,这个世纪最初的年代,却有台南的“三台才女”之一黄金川、嘉义的张李德和台中的吴燕生,还有台北的李如月等;不过,她们都是以古典诗词而闻名的。新文学之风在台湾吹起要晚于大陆,“1920年代偶有女性杂文散见《台湾民报》,30年代中期至40年代初,是女性文学全面拓展的阶段。新诗方面有陈茉莉、赵静眸、董琴莲和陈绿桑,小说方面有张碧华、张碧渊、杨千鹤、辜颜碧霞,散文杂文遍布《民俗台湾》《台湾民报》《三六九小报》……”③这些至今依然可以钩沉的史料,像清理出土文物那样,可使模糊的台湾女性文学的面目逐渐清晰起来。
日占五十一年,台湾笼罩在苦难的悲情之中。台湾人民没有自由,物质遭受劫掠,精神遭受摧残,女性所受的压迫,更是无以复加。日本明治后期崛起了女性文学,1911年以平冢雷鸟为代表的日本女作家成立女性文学团体“踏青社”,聚集了谢野晶子、长野智能子、保标研子、物集和子、长谷川时雨、田村岸子、野上弥生子等有较大影响的女作家,出版《踏青》杂志,张扬女性精神。平冢雷鸟在《踏青》杂志的发刊词上说:“原来,女性实际上是太阳,是真正的人。而今,女性是月亮,是依赖他人而生存,靠他人的光而生辉的,女人成了有着病人一样苍白面孔的月亮……”她呼吁女性首先要把自己当人——“真正的人”,自己起来解放自己。最初为了发展女性文学的“踏青社”,进而转向要求妇女解放:争取个性解放,爱情、婚姻自由,以及经济、政治上的权利。在一个对外怀着扩张野心的男权专制时代,日本“新女性文学”复兴虽然失败了,但她们在1919年又组织了“新妇人协会”,1922年女作家山川菊荣组织了“赤澜会”,但日本这些女性作家的思想潮流和文学创作几乎没有影响被日本奴役着的台湾女性。这说明日本人对台湾统治的残酷性,也说明中国人灵魂里所固有的排他性。日本人为了达到使台湾从文化上永久脱离祖国而禁止中国人学习中国文化、说中国话、写中国字,只能讲日语,书写日本文字。这种影响是深远的,但是台湾的中国文学还是在黑暗中顽强地、艰难地生长着。尽管日据时期由于“民族的、阶级的、家庭的种种压迫和蹂躏剥夺了台湾女性跻身文坛的权利”④,但还是出现了极少的女性作家,其原因有三:其一,日本统治下的台湾是一个殖民社会,对女子的教育尤其受限制;其二,台湾的中国人本身也不重视对女子的教育;其三,即使中产阶级子女能够参加殖民制度下的考试,但也不能与日本人的子女相比。基于以上原因,女子所受教育非常有限,或是根本受不到文化教育。不过,日据时代后期,台湾女性文学还是有了长足的发展。那时,“台湾新文学的花魁当属黄宝桃”,她的创作涉及小说、新诗和评论,“作品深具女性意识和社会意识,批判活力十足,针砭男性同僚,创作坦率自信”,但她深受文坛的挤压,其后“心灰隐遁”。⑤此外,当时最富名气的还有叶陶、杨千鹤、陈秀喜、杜潘芳格,她们是作品不多的女作家和诗人,真正的小说作家还没有出现。不过,就叶陶和杨千鹤不多的小说写作,我们还是可以探知台湾女性文学最初的创作情况的。
叶陶(1905—1970)是著名作家杨逵的夫人,是当时一位以社会运动为理想实践的左翼妇女运动者, 1926年加入农民运动团体“台湾农民组合”与“台湾文化协会”,是日据时期极少有的女性社会运动家。1935年与杨逵共同创办新文学刊物《台湾新文学》。1947年曾被追捕,在执行死刑前夕才被改判徒刑,1950年又曾两度被判入狱。在文学书写方面,除了1935年1月写的具有自传色彩的日文小说《爱的结晶》⑥之外,还有中文诗作《我的教练真厉害》及一些日文杂文。
《爱的结晶》是叶陶以自己的生命经验写成的小说,“蕴涵着浓稠的时代感、深沉的问题意识与锐利的批判精神”⑦。这篇小说以第三人称对话结构形式来探讨两个命运截然不同的女子所面临的生存困境,“托陈出晦暗的时代布幕,以及在这片暗浊的布幕底下,不同女性的相同处境”⑧,对比强烈。“不管是选择传统女子生命路线,或是投身社运改革,小说阴郁的色调和具有多重意味的标题都暗示了女子前途的坎坷。”(邱贵芬语)
杨千鹤(1921—2011)于1940年毕业于台北女子高等学院,并开始日文随笔写作,曾任《台湾日日新报》记者,采访台湾文化艺术人物,同时写书评,文章见于《文艺台湾》《民俗台湾》《台湾文学》《台湾时报》《台湾艺术》《台湾公论》等杂志。1950年当选台湾地方自治首届民选的县议员,翌年任台湾省妇女会理事,一生以相夫教子为主,著有日文中译《人生的三棱镜》(1995)和日文中译及演讲的结集《开花时节》(2000)等。1942年7月发表于《台湾文学》(第二卷第三号)的日文小说《花开时节》属自传体形式,被认为是日据时期唯一描写受过高等教育的台湾女性在青春期的思想和精神状况的小说。该小说刻画了人生的一个重要阶段,书写一群女校学生毕业后的生活场景。少女们走出学校大门,面对复杂的人生,“她们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论婚嫁、为人妇,还充满着对少女时代的留恋,对美好青春的惜别”⑨。而其中对一个中产阶级女学生的形象塑造颇具时代感,面对未来的那种茫然情绪和渴望开辟人生前程却不知途径的忧郁、彷徨与无奈的悲观情绪都令人深思。叶石涛在评论日据时期的作家创作时,认为那些“二十岁左右的作家涉世未深,受日本帝国主义教育的影响很大,纵令对民族的历史有些认识,但缺乏坚强的抵抗精神,因此他们的作品都是耽美,逃避现实的”⑩。对于这一评论,邱贵芬认为:“《花开时节》当然是一群女专学校毕业生的生活写照,无关民族大义,不过这篇小说却也未必‘逃避现实’。小说里女主角拒绝毕业后就遵循传统惯例踏上结婚生子之路,想要开辟人生不一样的道路却百般挣扎仍未见清楚的出路,可算是探讨当时年轻女子所面临的人生抉择课题。”当然,她们与日据时期的名作家赖和、杨逵和杨守愚等都无法相比。这两位女作家小说里的人物的生活世界和风格很是不同,但主人公的情绪和对前途的茫然却大致相同,都是探讨女性的人生出路,却又找不到出路。虽然她们的小说都用日语写成,又略显简单,不过其文学精神和价值依然可贵,《开花时节》被认为是台湾女性文学自传体小说的先驱,叶陶和杨千鹤的小说便是台湾女性文学的最早源头。
至于陈秀喜(1921—1991)和杜潘芳格(1927— ),作为女性诗人,前者早期靠自学写作过日文短歌、俳句,出版《斗室》和《陈秀喜诗集》;光复后她深感身为中国人不会以中文写作是最大的耻辱,于是开始学习中文,自1971年开始勤于写作“现代诗”,先后出版诗集《覆叶》《书的哀乐》《灶》《岭顶静观》《玉兰花》及《陈秀喜全集》(10卷)。在光复前,她的诗歌创作亦属爱的家国情结,但对台湾女性文学本身的发展没有产生影响。不过,她也是台湾女性文学的最早践历者。
杜潘芳格毕业于台北女专,早期以日文写作诗歌,台湾光复后搁笔多年,后加入“笠”诗社和“女鲸”诗社,出版《庆寿》(1977年)、《淮山完海》(1986年)、《朝晴》(1990 年)、《远千湖》(1990 年)、《青凤兰波》(1993年)、《芙蓉花的季节》(1997年)等诗集。这两位女诗人也如叶陶和杨千鹤一样,在台湾女性文学发展史上,其价值就像一条江河之源,虽然细小,抑或说是涓滴,但其意义却很大。
奠基与形成
台湾女性文学本质上是在政治语境下奠基和形成的。生存在那个时代的“诱惑”里,几乎没有谁能够违背“国家利益”而杜撰象牙塔里的文学。海峡两岸政治对立,而文学的病灶就在“政治”。但是,时间可以让政治褪色,作家们可以沿着自己的思想引领文学走进圣殿。
1948年至1950年前后,一批来自大陆的女作家把文学的火种带到了台湾,她们积极参与台湾文学建设,加之台湾本土女作家的缓慢崛起,方使台湾女性文学真正成长起来。
台湾初期的女性文学称为“妇女写作”。不管题材,只要是出自她们笔下的作品,无论是关于女人的生活,还是男人的故事,都称为妇女写作。当时的台湾文学具有三大特性:其一,意识形态上具有“国统区文学”的色彩;其二,拥有明显的地域性,即疏离政治的本土色彩;其三,文化上依然是以中华文化的精魂为主导,这些特征,也都是台湾女性文学的精神。
20世纪50年代是台湾的“政治文学”时期,凡是作家,都会写几笔具有政治倾向的或长或短的作品,但这毕竟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段的政治在文学家谱上的表征。就文学相对独立的艺术精神而言,在国家内部的不和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作为文学现象,当然还是应当记录在案,因为这是一个历史过程曾经发生过的一个历史环节,属于不能避而不提的历史。
1949年12月7日,国民党政权迁离大陆后,台湾便处于“战争动员状态”的“戒严”之下,岛内人心被置于“乱”与“危”的悲观与失望之中。1950年蒋介石提出“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的口号,这也许就是世事转折后的台湾文学的“政治纲领”;于是相当一些作家投入了“卧薪尝胆”“秣马厉兵”“全民一心”“反共复国”的“战斗文学”的火热政治之中。为了鼓励“战斗文学”的发展,1950年3月台湾创设“中华文艺奖金委员会”;5月,成立“中华文艺协会”,张道藩、陈纪滢、王平陵、谢冰莹等十五人任理事;1952年4月蒋介石和陈诚签署并公布《台湾出版法》;10月,蒋介石发表《反共抗俄基本论》,倡导“反共复国”。于是,“反共文艺”从措施到口号再到组织,逐渐形成“心防”战斗文艺纲领,“政治文学”很快成为台湾的“主流”文学。在台湾文学的政治潮流中,女性文学作为一个支流也汇入其中。1955年5月,由苏雪林等人发起,在台北成立“台湾省妇女写作协会”,参加大会的女性写作者有一百多人,其宗旨是“鼓励妇女写作,研究妇女问题,以实践三民主义,增强反共抗俄力量”,还根据大会的决定,出版“妇女文丛”。这样,从女性文学发展史的角度考察,至此,台湾女性文学算是已经成为气候。
这时期,从大陆来的女作家成了台湾文坛最活跃的一群。时间可以平息一切,政治上的短兵相接逐渐拉开了距离,加之台湾由战时生活向正常的社会生活转变,作家的情绪也在求生存中慢慢平静下来,文学创作逐渐回归了正常。
当台湾的“战斗文学”火热蓬勃发展之时,台湾本地精英因为文字和政治因素,或自愿或被迫暂时在文坛上失语噤声,而来自大陆的作家却得益于语言优势,在“战斗”之余也“记载一些族群接触交流的点滴,再现新移民在这块土地上初期的摸索过程”⑪。但在台湾“政治文学”的“潮流”中,“这一批具有强烈性别意识的女性知识分子,文本中探讨的主题时而逸出官方限制,她们的作品固然有大量呼应当时蔚为主流的‘反共’和‘怀乡’文学,却也有部分创作开始以台湾为背景,描写斯土斯民的生活现象”⑫。
被炮火驱赶到新的土地上的女性作者,她们感慨万千、思绪万千,国家的、家庭的,或思乡或忆旧、或“仇”或“恨”、或“亲” 或“爱”,都需要倾诉,这种倾诉是通过文学实现的,并且很快成为女作家的一种思潮或“运动”。在推动这一写作的运动中,刚刚迁至台湾的第一大报《中央日报》副刊扮演了主导角色。这家大报虽为官方报纸,但副刊之宗旨,历来都表现了“无党派”的大格局和大气魄。传统上的武汉时期,主持“中副”笔政的是孙伏园,鲁迅、瞿秋白、茅盾、汪静之、谢冰莹、林语堂、李金发和鲁彦都是其经常的撰稿人;《中央日报》到台湾后,副刊的风格也没有什么变化,其主编也多是具有超党派意识的新闻学者和作家。他们的编辑取向历来都大量采用女作家的各类作品,尤其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副”几乎成了女作家的大本营。在“中副”的带领下,其他各报副刊及文艺刊物也都大量刊发女作家的作品,于是创造了“中国文学史上一个空前未有的妇女写作的时代”⑬;加之1955年成立的“中国妇女写作协会”的努力,使五六十年代的台湾文学完全呈现出“阴盛阳衰”的局面,在大陆女性文学表现相当低迷的时候,台湾女性文学却充实了中国女性文学,完成了一个接续传统的飞跃。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台湾女性文学建立自己文学方阵的关键时期,一批随国民党政府从大陆迁移台湾的女作家成为这个时期台湾女性文学的主宰。这批女作家,都是中国的政治风暴把她们吹到台湾的。除了苏雪林、谢冰莹、沉樱、张曼瑰和张秀亚等早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已经成名并对中国文坛具有影响之外,另一批年轻且多是在台湾才开始尝试创作而很快成名的女作家(以年龄为序)是:张雪茵、叶曼、徐钟珮、琦君、王琰如、繁露、潘人木、刘枋、孟瑶、罗兰、重提、胡品清、毕璞、芯心、钟梅音、艾雯、吴崇兰、聂华苓、陈香梅、夏菁、严友梅、华严、童真、郭良蕙、丹扉、匡若霞、蓉子、邱七七、郭晋秀、小民、张漱菡、於梨华、徐薏蓝、朱秀娟、琼瑶等数十位,她们风华正茂,很快成为台湾女性文学的主力军。她们的成名和成就无一不是在台湾完成的。这些中产阶级出身的女作家一般都受过良好的传统教育或现代教育,她们的血液里流淌着中国文化和“五四”的文学传统,这种文化和传统成为她们文学创作的精神和阳光,很快使其取得台湾文坛的主导地位。另外,有着这种出身和经历的女作家,一般具有较为开阔的视野,这也使台湾女性文学较早形成独立的女性意识。此外,在大陆丰富的社会经验和生活经历,也为她们走上文坛创造了条件。台湾女性文学的形成和发展还有一个原因,诚如邱贵芬所言,“文学商品化”的经济因素也不能小视。刚从大陆到台湾的文化人,其生活都很清苦,而对于靠“煮字疗饥”的作家来说,可观的稿费和很高的奖金,对于她们的生活是一个极大的支持。因此,台湾女作家的大量出现,意味着文学商品化时代的来临。
“大陆文学的输入,给台湾知识分子带来一把解决问题的钥匙,深刻地认知了大陆近代社会变迁的状况。”⑭大陆作家给光复后的台湾带来了新的文学视野,使曾被日本统治下的国民意识迅速苏醒,这一传递民族意识的薪火,“推动了台湾文学的回归、重建和振兴,使台湾的文学运动呈现出向祖国文学汇流的最初趋势”⑮。作为整个台湾文学发展史的一部分和中国女性文学发展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台湾女性文学的奠基与形成,主要归功于来自大陆女作家群的贡献,她们的努力和成就,不仅给台湾文坛的女性文学打下坚实的基础,而且延续了中国“五四”以来的女性文学传统和精神,这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意义重大。
在国家特殊的历史时期,再清高的文士,甚至是有着浓厚出世思想的人,也难逃脱政治意识的捉弄。当时的台湾文坛由整齐划一的“战斗文学”占据,台湾女性文学也不可能超越这种文学倾向。她们原本以为台湾只是一个驿站,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那里停留一生;一切都很匆忙,对于历史和生活都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琢磨与品味,所以当时她们的长篇创作很少,主要以散文、杂文为主,除了写些迎合政治的“反共”文章外,更多的还是抒发对故乡的怀念、人生的失意和对困顿生活的哀怨;用施叔青的话说:“这一阶段的女作家,等于是大陆都会摩登女性文学的延续,《莎菲女士的日记》加上《女兵日记》的叛逆,再加上冰心的《春水》《繁星》式的浪漫唯美。总之,就是效尤资产者的困惑,经过时代的动乱后,所产生的不适感。”
在台湾,有异于大陆文学潮流的女性文学,排除政治因素,时之已久,其主流倒是沿着非政治的自由空间向前拓展的。它与大陆的文学正好形成中国文学的一体双流,一是“社会主义”形态,一是“资本主义”形态;这两种文学形态,因为政治的原因,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组合成“一国两制”的文学格局。在那个时代,大陆的“政治”和台湾的“政治”,制造着具有不同方向的中国女性文学发展史上的文学“漩涡”。但是这两个“漩涡”,看似方向相反,实则是向着同一个中心运行和旋转,它们会越来越接近,最后必然变成一个大的漩涡,双流的格局变成巨流,这便是有着传统接续的逐渐独立的中国文学形态,从不自觉到自觉,最终演化成一体的中国女性文学。
来自大陆的作家都有不同的思乡病,怀乡是人之自然情愫,即使是梦中的“失乐园”,也抹不掉对于故国家园的虔诚感情。他们对故乡的怀恋和对大陆生活的深情回忆,一时形成了“回忆文学”或“怀乡文学”。除了苏雪林、谢冰莹、张秀亚等几位步入中年的知名女作家之外,其他大部分女作家真正的文学起步就是从“战斗”“回忆”和“怀乡”开始的,并在台湾文学中亮起了女性文学的大旗。
随着时间的推移,台湾口号式和标签式的“战斗文学”越来越显示出政治宣传的弊端,就连张道藩也说:“每一位诗人的诗歌,都有点公式化,老是那一种形式,那一种调儿,那一种风格,读十篇同读一篇是一样的感觉”;而“小说”则是“千篇一律的形式,千篇一律的布局结构,千篇一律的叙述描写,千篇一律的语言文字”;而“反共”散文写得愈多,给读者的兴趣也就愈来愈淡。⑯显而易见,当时国民党当局所倡导的“战斗文学”背离了文学的美学特征,离读者和作家越来越远。
物极必反始终是一切事物发展的二元悖反的规律,文学也不例外。由于广大作家和读者对“反共”八股的不满,“使悄悄出现的现代主义文学、沉湎在怀乡与言情中的‘闺秀’文学和默默耕耘的乡土文学,形成了一种与当局‘战斗文学’相离异的远离政治的文学倾向”⑰。这也许就是台湾文学和女性文学发展的一种必然结果。
1967年11月,国民党在“九届五中全会”上制定了“当前文艺政策”;12月,张道藩、梁寒操、陈纪滢、王梦鸥、毛子水、钟鼎文、余光中、尹雪曼等四十位文艺官员和苏雪林、谢冰莹、李曼瑰、张秀亚、林海音、钟梅音等重要女作家联名发表《我们为什么要提倡文艺》。这篇长文分十章,分别论述了文艺与新闻、出版、教育、科学、哲学、宗教、政治、军事、外交、经济的关系,强调“文艺的大用,是美之用,是美而真,美而善之用”,是为了满足“精神生活”“服务人生、充实人生、美化人生”,提倡“进步的人文主义”。很明显,这种策略与口号的转换,虽然并没有放弃“政治”目的,但实际上却标志着宣告“战斗文学”的结束。
在极端政治化的八股“战斗文学”肆虐台湾的同时,另一种回避或疏离政治的文学也在发展。虽然这种文学在政治上处于“非主流”,但就文学本身而言却是非常正宗的主流。乡愁、怀旧,是古今中外文学的永恒主题。始自20世纪50年代初期,一些来自大陆的女性作者的“思乡”和“怀旧”之风很快就在台湾文坛徐徐吹拂起来。直到21世纪,“思乡怀旧”这一主题都是作家血液里流淌的灵魂,与中国大陆有着深沉的血缘亲情关系。因为“他们全是失掉根的人”,“他们全患思乡‘病’;他们全渴望有一天回老家”。⑱于是,写大陆生活,写乡愁,写在台湾的寂寞、失落与绝望,就成了台湾女性文学的重要内容。张秀亚以“孤独与寂寞”的双翼,带着绵绵愁绪,她的魂飞回故乡,写下真实的生活与心情,出版了散文集《三色堇》《牧羊女》《怀念》《湖上》及短篇小说《寻梦草》等。“女兵”谢冰莹则唱着:“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呢?也许是一个真实的梦。不管它是梦还是现实,我都愿意回去,永远投入故乡的怀抱,嗅着泥土的芬芳。可爱的故乡呀,我永远记着你四季如画的风光!”她的散文集《爱晚亭》《我的少年时代》《故乡》等记述对故乡、亲人和往事的怀念之情。琦君是借小说表现对故乡感情较早的一位作家,她的短篇小说集《菁姐》展现了爱情、亲情的悲喜剧,传达了对于大陆故土的无限怀恋。从小生活在北平的台湾省籍作家林海音,大陆生活也是她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她的以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北平为背景的著名小说集《城南旧事》,寄予了对祖国的深情怀念。聂华苓的长篇小说《失掉的金铃子》写了抗日战争时期中国西南一个山寨“三斗坪”的动人故事。於梨华的长篇小说《梦回青河》写了一个大陆大家庭的悲欢离合。这些女作家的文学创作,无论是散文,还是小说,都悖逆了当时“战斗文学”的政治倾向。
对于“忆旧”“怀乡”文学,范铭如认为“家乡”观念的转变,是20世纪50年代女性文学迥异于当时主导论述的明显特色。在女性文本中,台湾从一个暂时寄安的蛮荒落脚之地,蜕化为一个长居久安的新家园,这对于女性而言,便成为重新发展的立足点。于是,在一部分女性小说中,出现了探讨当来自故乡的旧交在台湾重逢,前情旧梦一一被粉碎之后,女性如何从固有的主体性和意识形态下解套,寻求再建构的可能。有的女作家已经留意到省籍议题,于是借“通婚”这个直接的交汇象征,探究族群身份的冲突与融合。在新旧移民的互动对话中,为台湾塑造了一个共有的新故乡。“当官方意识形态还停留在将台湾设定为‘反共’的跳板时,抵台的女性作家已经放下行李,思索着新居的布置的问题了。”⑲这是对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女性文学里“战斗文学”之外的关于“故乡”的一个新的理解。这个理解涉及那个时代女性作家在创作中相当活跃的族群问题。
1955年台湾省妇女写作协会成立,登记的会员有三百多名。与男性作家相比,她们在“战斗文艺运动”中的表现远不如他们骁勇、坚强、激烈,也就是说,女作家们并不把“政治性”放在眼里,更多的还是本能地关心恋爱、婚姻、家庭的儿女情长和“身边琐事”。“她们的优点在于感情丰富、思想细腻,描写心情和事物,都能入情入理,而且用词美丽。可惜的是,她们所写的差不多都是身边琐事。读她们的作品,仿佛不知道是在这样惊心动魄的大时代。”⑳叶石涛也认为女作家的作品多是“以家庭、男女关系、伦理等为主题”,“社会性观点稀少”,㉑从而印证了当时台湾女性文学在“战斗”的时代疏离政治的本质特征。
与“思乡怀旧”主题同时发展的女性文学的另一主题是纯情的婚恋主题。这是女作家笔下最擅长也是最能与读者沟通和最具人性的内容。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的社会生活备受战争、政治和经济的困扰,人生的跌宕常常需要感情的支持和补偿,而爱情与婚姻观念不断受到冲击,也给这一传统的文学主题带来新的色彩”㉒。于是,台湾女性文学描写男女婚恋这一牵连千万读者之心的主题,就成为深受社会青睐的重要主题。孟瑶、郭良蕙是当时描写这一主题的代表作家,孟瑶先后出版了长篇小说《心园》《迷航》《杜鹃声里》等,郭良蕙出版了《银梦》《午夜的话》《禁果》《心锁》,林海音出版了《城南旧事》《晓云》《孟珠的旅程》,等等;还有“站在客观的立场,理解事情,观看眼前世界,以温柔敦厚的心情去感受许多喜欢”,期盼能带给人温暖和希望,影响一些人获得快乐的徐薏蓝,写人性之真之善之美,令人难忘。这些女作家冲出迷乱的政治乌云,真正进入了文学之境,给读者带来了文学本来固有的阳光雨露。
文学大致分为两大类,一是社会人生至上的现实主义,二是艺术至上的现代主义。就台湾文学而论,日据时期的“殖民文学”或“皇民文学”,自然是无自由可言,留下了太多的精神伤痕。从20世纪50年代初,“现代主义”思潮便像海风一样最先吹绿了台湾半壁诗坛。现代诗歌运动中的女诗人蓉子、林泠和夐虹虽然也是现代派成员,却并不或不完全赞同现代派强调西化的横的移植而不要传统、不要抒情等主张;但是,她们还是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熏染,在其创作实践中也有不自觉的反映和表现。台湾女性文学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至60年代,也被现代主义思潮痛快淋漓地浸染了一回。这一思潮的生长原因主要是文化和思想的,而其根本则在于社会和经济。“西方式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对权威的反抗,对自由的向往或对西方倾倒的心态,是三十年来台湾新思潮的主流。”㉓由于社会经济依附于西方,文学艺术自然也会从西方那里得到借鉴。台湾的开放形态,以及由农耕文化向城市文化的嬗变,社会因素给“现代文学”提供了生长、发展的空间;同时,“战斗文学”也为“现代文学”的美学依据提供了反面的参照。当那些作家不愿意依附于政治“八股”而又不甘坠入庸俗时,“无论从大陆来的作家还是台湾本地的作家,都逐渐内向起来,沉浸于个人感觉的下意识的和梦幻的世界”㉔。这样,意识流小说和超现实诗歌,成为现代派作家所追求的文学表现方式。1953年初,诗人纪弦创办《现代诗》,成为台湾开现代主义文学之先河。接着,诗刊《蓝星》《创世纪》和1956年夏济安主编的《文学杂志》创刊;1960年,白先勇、陈若曦、欧阳子等创办《现代文学》,这些杂志都是令人瞩目的现代主义文学园地。在这一流派中,女作家欧阳子、陈若曦、施叔青、於梨华、聂华苓等作家,曾是小说阵营中的主将,在创作中取得了成就。
①转引自李湘萍:《文学台湾——台湾知识者的文学叙事与理论思想》,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页。
②李瑞腾:《台湾文学风貌》,三民书局1991年版,第1页、第9页。
③范铭如:《文学地理:台湾小说的空间阅读·〈新文学女作家小传〉》,麦田出版社2008年版。
④张炯等主编:《中华文学通史(第九卷)·当代文学编》,华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442—443页。
⑤引自范铭如:《新文学女作家小传》,载范铭如:《文学地理:台湾小说的空间阅读》,麦田出版社2008年版。该文注③里注明参见吕明纯:《徘徊于私语与秩序之间——日据时期台湾新文学女性创作研究》,淡江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硕士论文,2002年。
⑥1936年2月刊于《台湾新文学》的附属刊物《台湾新文学月报》。
⑦⑧杨翠:《〈爱的结晶〉导读》,载邱贵芬主编:《日据以来台湾女作家小说选读·上》,台北女书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60页,第60页。
⑨邱贵芬主编:《日据以来台湾女作家小说选读·上》,台北女书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94页。
⑩⑭㉑叶石涛:《台湾文学史纲》,高雄文学界出版社1987年版,第66页,第74页。
⑪⑫⑲范铭如:《众里寻她——台湾女性小说论》,麦田出版社2002年版,第14页,第15页,第16页。
⑬痖弦:《张秀亚:台湾妇女写作的燃灯人》,《文讯》2005年总第233期。
⑮⑰㉒刘登翰、庄明萱、黄重添、林承璜主编:《台湾文学史·下》,海峡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2页,第24—25页,第42页。
⑯张道藩:《论当前自由中国文艺发展的方向》,台湾《文艺创作》1953年第21期。
⑱聂华苓:《台湾轶事·写在前面》,北京出版社1986年版。
⑳刘心皇:《当代中国新文学大系——史料与索引·〈50年代〉》,天视出版社1981年版,第517—526页。
㉓陈映真:《文学来自社会反映社会》,载尉天聪主编:《乡土文学讨论集》,远景出版事业公司1978年版。
㉔李欧梵:《台湾文学中的现代主义》,《现代文学》1981年复刊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