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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知“劲草”
——张翎新作《劳燕》之一解

2018-01-28浙江孙良好

名作欣赏 2018年1期
关键词:耻辱流言比利

浙江|孙良好

《劳燕》讲述的是一个战争背景下关乎苦难和命运的故事,但在宏大叙事的背后,整部作品的核心其实就是一个女孩的成长故事。

这个女孩本名叫姚归燕,但在三个叙述者那里却各有另一个名字:对战士刘兆虎来说,她是与他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的“阿燕”;在牧师比利眼里,她是星星的代名词“斯塔拉”;在军械师伊恩的心中,她是浑身充满力量的风的化身“温德”。

三个叙述者的声音相互交织、穿插,由一个个记忆片段将女主人公的一生缀连呈现。我们只有将这三种声音聚合在一起,才得以看清她一生的曲折经历,她的形象才变得丰满而立体。

直至故事结束,我们方才领悟,作者塑造的这个女主人公不仅仅是辛苦劳作的“阿燕”,也不只是闪闪发光的“星星”或不可捉摸的“风”,她更像是一株迎“疾风”而成长的“劲草”。这“疾风”首先来自战争,但更可怕的却是战争中人心的暗流;她的成长并不优雅,却给我们带来极大的触动乃至震撼。

战争与苦难

阿燕原本生活在一个宁静的小村庄,那里有她的家,她的茶园,以及青梅竹马的阿虎哥哥。按照万物生长的自然速度,她无忧无虑地生长着,在十三四岁的年纪,她青涩、天真并且快乐。每天背着竹篓去她最熟悉不过的河边洗衣服,收茶的季节帮着父母采茶,有空了便跟着阿虎哥哥读书识字。如果命运没有横插一脚,她将会慢慢长大,嫁给刘兆虎,或者嫁给另一个人,过着平凡却安稳的生活。

“可是战争的手一抹,就抹乱了世间万物的自然生长过程。我们都没时间了,我没时间逐渐生长爱情,她没时间悠悠地长大成人。”(《劳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6页)日本人的轰炸机打破了村庄的平静,也打乱了阿燕的生活轨迹。

阿燕父亲和刘兆虎父亲都被轰炸机炸死,两个家庭顿时失去了支柱。按照常理,刘兆虎要支撑起这两个破碎的家庭,但他的心里却装着一个远方,他想要去延安从军。阿燕面对父亲的亡故和茶园的经营危机以及心上人的即将远去,小小的她以为这就是人生最艰难的时刻了,以为只要坚强一点熬过去,未来的路就会平坦顺遂。她的倔强使她羞于哭泣,因为那是懦弱的表现。她暗下决心要以一个男孩、一个小大人的姿态去迎接苦难。

然而,真正的苦难比炮火更残忍。阿燕和刘兆虎陪着母亲一起去上坟,遭遇了日本兵。阿燕的母亲惨死,刘兆虎被刺伤后随河水漂流不知所踪,倔强的小女孩遭受了惨无人道的侮辱和伤害,被牧师比利带到教堂养伤。

阿燕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几乎失去了所有:没有了父母,失去了童贞。她要面对的,不仅是自身所遭受的屈辱,还有背后的流言蜚语。她的身上背负了太多的伤痛,可是她并没有绝望,那个时候,她内心的唯一希望便是刘兆虎。

牧师比利将阿燕送回四十一步村后,阿燕更深的噩梦开始了。村里的妇女早已将阿燕的事情传得人尽皆知,村民们在癞痢头的煽动之下,对阿燕不仅没有同情心,反而是唾弃和欺辱。“没妈的孩子像根草”,阿燕失去了家的保护,只能任由别人欺辱。刘兆虎的母亲虽想照顾她,但却力不从心,甚至在她的内心里也不能接受这个失去童贞的孩子。贞操观在那个年代的乡村是极被看重的,因此在刘兆虎回到四十一步村的当天,刘母便让他立即离开,而做儿子的也顺应了母亲的意愿。刘兆虎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承受不起耻辱的流言,而阿燕就是那耻辱的根源。

当刘兆虎再次回村,亲眼撞见癞痢头欺负阿燕时,他愤怒至极,狠揍了癞痢头。可是对于阿燕,他无法怜惜,不由自主地表现出疏远和厌恶,贞操观是他跨不过去的鸿沟。阿燕的希望在这次见到刘兆虎后,彻底破灭了。她明白了:他不会娶她,不会保护她,甚至他厌恶她。

阿燕从来不是一朵娇贵的温室之花,她只是野外生长的一株草——勇敢、坚强,有一股倔劲。只是在战争带来巨大灾难之前,她是一株可爱鲜嫩正欣欣生长的小草,充满活力。而当战争的风暴来临,她先是被炮火击打,后又遭受残酷的蹂躏,将她所有的芽叶都踩碎在烂泥里,任人唾弃。她失掉了尊严,满身耻辱。如果说悲剧就是将美好毁灭给人看,那么眼前这株满身污泥的小草让我们几乎不忍正视。

《劳燕》以一个小女孩所遭受的苦难,完成了对战争的控诉。更重要的是,小说借灾难撕开了人性的裂隙,那里面有肮脏、残忍、愚昧、欺软怕硬,还有横亘在人心深处的贞操观。

成长与蜕变

阿燕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成长,她的成长是以苦难为标记的,每一次的苦难都催促着她快速成长。

尽管苦难会使人被迫坚强,人心的沧桑会使孩童加速向大人演变,但这也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阿燕毕竟还是个孩子,她一开始并不知道以何种方式面对苦难,或者说面对遭受了苦难的自己。她有着一股生命的倔劲,顽强地活着。她可以勇敢地面对至亲的离世和童贞的失去,却无法勇敢地面对自己和未来的人生,尤其在刘兆虎打破了她最后的希望之后,脆弱无助的阿燕只能选择逃避。

阿燕躲在月湖,藏在牧师比利的教堂里,并有了新的名字“斯塔拉”。此时的阿燕在经受了一轮又一轮的打击后,已经失去了生机和活力。她极少流露出对人和事的情绪,似乎一切都引不起她的兴趣了。

污泥里的草,虽被牧师比利移植并用心照料,可她知道,即使表面的污垢被洗去,耻辱已成为事实刻在她的身上,凿进了她的心里,她无法直起腰杆再迎风飘摇,自由舒展。那些耻辱的流言会化成厉风,夹着冰霜雨雪砸到她身上。阿燕本以为躲起来就能逃避这些流言,至少不再受它的正面攻击。可是流言只要遇到一点风便能穿墙透室,溜进每个人的耳朵,邀请听者与它一起发出残忍的讥笑。

《劳燕》不仅借由阿燕的苦难来控诉战争的罪恶,更是借此揭露出苦难背后人性的复杂:淳朴善良里包藏着愚昧,愚昧又会制造卑劣行径。作品中的小人物及大众,他们的善和恶并非界限分明,而是杂错交融的。比如那些村民,可以掩护军队,保护士兵,却也能残忍地将石头扔向一个受伤的小女孩;比如刘兆虎的母亲,宁愿背着良心债,也要将一个有恩于自家的女孩拒之门外;比如鼻涕虫,本是秉性纯良却也因着流言的怂恿,壮了胆去欺负可怜人,最后又以自己的牺牲洗刷了罪孽。

而阿燕,正是在逃避流言的路途中撞见了鼻涕虫,由此又与流言正面相对。她没想到自己这样战战兢兢、畏畏缩缩地躲在月湖,竟还是逃不出流言的追捕。正是这一次与流言的正面交锋,她学会了直面苦难,直面耻辱,直面自己。

阿燕只身来到军营将鼻涕虫对自己的冒犯告诉了长官,并非为了置鼻涕虫于死地,而是以往所经受的苦难在她的心中磨出了勇气。鼻涕虫的迎面一撞,刚好将她积累的勇气激发出来。她不想再逃避,不愿再默默忍受命运加在她身上的各种耻辱。她在那一刻突然明白,她越是害怕,耻辱就越是穷追不舍。若她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舍掉那张羞耻的面皮,便没有人可以再随意侵犯她。

她不仅状告了鼻涕虫的劣行,而且主动坦白了自己曾经的遭遇,大声喊出了那句:“你们为什么只知道欺负我,你们为什么不找日本人算账?!”(同上,第191页)她亲手揭开自己的伤疤,将它公示在众人面前,为的不是求得大家的怜悯,而是在对自己施救。层层包裹的伤口只会流血化脓,溃烂不堪,她要给伤疤划开一道裂缝,将那被包裹着的羞耻、侮辱、流言通通放逐出去,从此便能健康顽强地活下去。

一旦学会了直面耻辱,阿燕就开始了她的蜕变,从一个几近绝望的小女孩蜕变成一个有力量的大人。尽管她的年龄尚小,但是苦难的经历和勇敢的面对使她以超出常人的速度成长。当鼻涕虫的尸身被抬回营地,她赶来送他最后一程,不但宽恕了他先前的所有冒犯,并且以一个圣母的姿态一针一针将鼻涕虫的头和身子缝在了一起。那一刻:“鼻涕虫枕靠在女孩腿上的样子,看起来像个赖在大人身上不肯起床的半大孩子,而女孩脸上那个温存而耐心的笑容,则像是一个在哄淘气的孩子入睡的母亲。” (同上,第219页)由此,阿燕完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蜕变。她不再是那个柔弱无助的小女孩,她的形象仿佛是地母——满身污垢却充满包容的胸怀和隐秘的力量。一如故事的后来,刘兆虎被释放回家,在阿燕的胸怀里哭得像个孩子,而她则像一位母亲抚慰着他说:“你还,有我。” (同上,第350页)

如果有选择,阿燕一定不会想要这种成长和蜕变。谁都希望自己能够平安顺遂地长大,哪怕平凡。然而灾难的陨石不幸砸中了她,阿燕无法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尽管她一路走来满身是伤,但是伤口愈合后结成的痂,将会成为她最坚硬的护甲。也许她成长和蜕变的方式并不美好,但那破茧成蝶的勇气足以令人产生敬意,那翩翩振动的翅膀也令人为之动容。

倔强与柔软

如果说张翎在《劳燕》中有所歌颂的话,那么一定少不了“生命力”这个词,尤其是作为一名女性的阿燕的生命力。

阿燕的生命力中有两种最重要的元素:倔强和柔软。

阿燕的倔强是骨子里的,因为这股倔劲,她不愿轻易认输被命运打垮,不愿轻易流泪。牧师比利说:“从我认识斯塔拉的第一天起,我就很少见到她流过眼泪。” (同上,第94页)不光是牧师比利这么认为,通篇读完,我们发现阿燕哭泣的次数屈指可数:当得知刘兆虎要去从军时她第一次哭泣——那时的她以为从军就是死亡,意味着永别;送她父亲下葬时,她第二次哭泣;被牧师比利捅破伤口时,是她第三次哭泣;伊恩受伤治疗时,她第四次哭泣……此外更多的是对她强忍眼泪的描写。

阿燕的父亲被炸死,母亲想寻死弃她于不顾,她没有可怜兮兮地哭着请求母亲不要离开她,而是拿剪刀将自己的辫子剪下,告诉阿妈从此她便是个男儿了;茶忙季节,采茶工不愿帮她采茶,她不想让人看扁,拿出一副大人的姿态处理指挥,有条不紊;当炒青踩揉人手不够时,她勇于打破习俗,亲自踩揉;当保长来抓丁时,她果断跳出来签下一纸婚约,留下刘兆虎;当她知道母亲惨死,自己也遭受了侮辱之后,也没有表现出大悲恸,哭天抢地,而是默默接受了残忍的事实。多少次,她不是不想哭,不是没有眼泪,她只是不愿眼泪流出来。对一个倔强的人来说,流泪便是懦弱,是她自己瞧不起的行为。她的倔强不许她流泪,所以当她在营地当众说出那段遭遇时,“斯塔拉知道眼泪已经走在路上了。这一回她有了准备,她早早地咬住了牙齿,把眼泪逼回了喉咙”(同上,第191页)。

倔强赋予她勇敢,而柔软则给予她韧性。草的叶片可以向着阳光伸展,也可以顺着风雨伏倒。

每一次苦难来临,阿燕从来不是以强硬的姿态去对抗。她从没想过要去打败苦难,她所想的只是“度过”。她可以将身姿放到最低,哪怕蜷伏在污泥上。她可以将根扎在最脏污的土地,只要她的根须能从中汲取生命的营养。正如牧师比利所言:“我每天都在揣测着怎样修复斯塔拉的根,其实,她比我强壮。她的根可以在陌生的土壤里孤独地找路,而我,却总要搭在另一株植物上,我需要伴。”(同上,第107页)阿燕可以在任何地方扎下她的根,无论是在月湖还是在四十一步村,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饥荒岁月,无论背负着多少耻辱和不幸,她都能顽强地生存。当牧师比利和伊恩都弃她而去,她带着阿美重回四十一步村扎根。她学会用一种柔软的姿态与耻辱对抗——用她的医术笼络着人心,为她和阿美甚至是归来的刘兆虎挣得生存的环境。正如一棵野草,外表柔弱,却在谁也不察觉的时候伸出它强劲的根须抓住每一寸土地,不让风雨将它生存的土壤冲刷带走。

在刘兆虎身陷囹圄时,她设计了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营救计划,尽管这个计划长达五年,但是她有的是耐心和毅力。为了拿到癞痢头的盖章,她也许还付出了别的什么,但那已经不重要。经历过那么多生活的磨难,阿燕已经无比强大。她能向曾经的仇人癞痢头弯腰,可以为了一碗鲫鱼汤或一瓶牛奶去献血甚至松开裤腰带……蜕变后的阿燕渐渐领悟:人只有活着,才能谈尊严。当她学会将根扎在最污秽不堪的泥里,人生的任何苦难就都不足为惧了。

阿燕的生命力不是爆发性的,没有那么光彩夺目,却充满韧性和力量。故事的三个叙述者:战士刘兆虎、牧师比利和军械师伊恩,无论早逝还是高寿,最终都没能活过阿燕。他们曾经各自陪着阿燕度过人生的一个片段,然后便丢下她,剩她一个人收拾他们留下的痕迹。故事的最后,他们的幽灵来到阿燕面前,其中的牧师比利说:“战争把第一只恶手伸进你曾经饱满结实的生命之袋,我们跟在它之后也伸出了我们的手。” (同上,第380页)阿燕的生命经受了最多的苦难,却也因此最为饱满。

阿燕看似一株不起眼的野草,没有花朵绽放的鲜艳色彩,没有大树挺拔的高傲身姿,却依凭强有力的根须和柔软的叶片迎风生长。当狂风暴雨来临之际,花会折,树会倒,只有匍匐在地的野草任凭风雨击打却始终能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这株风雨中飘摇的野草,在苦难和耻辱的大山重压之下的野草——不美丽,不高贵,不优雅,不伟岸,但却以倔强又柔软的姿态舞出了令人震撼的生命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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