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格言诗
2018-01-28江苏庄晓明
江苏|庄晓明
自纪弦先生历史性地提出,诗与歌应分家,发展各自的天地之后,诗虽因与歌的疏离,失却了一定数量的接受者,但由此获得的补偿,亦是难以估量的。诗不仅由此得到了新的发展空间,我们正不断地刷新着对诗的认识,而且,我们对自己过去漫长的文学史,亦获得了新的观照,似乎僵化的板块活动起来,诗的家族得到新的扩容。而格言诗,就是这一扩容的方阵。
对于一般的汉语读者而言,过去一提到格言诗,往往联想到西藏的以《萨迦格言》为代表的一批作品,联想到历史上的中亚或中东地区的那些大诗人的杰作。他们似乎忘了,中国其实也是一个格言诗大国,尤其在明清时候,发展到了一个高峰,那些过去以清言小品或语录形式出现的明清格言诗,完全可以加入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的行列,代表着一个时代的诗歌乃至文化的风貌。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是,我们过去对诗的定义一直模糊不清,却又将诗人的创作划分得过细,如赋、诗、词、曲、新诗等,而没有能够在诗这一总题下给予很好的汇总,这不仅使得许多涉猎多种诗体创作诗人的形象至今不够清晰,而且漏失了大量杰出的诗篇,例如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苏轼的《前后赤壁赋》,明明是杰出的散文诗,但罕见有人将其列入诗史探讨,古典格言诗也是遭遇了如此的境况。
一般读者心目中的格言诗,往往四行一节,有韵脚,类似于中国古典诗中的绝句形式,比较容易接受,如17世纪阿富汗著名诗人哈塔克的格言:
生前品德高尚的人,
死后被人们深深怀念,
那些没有善行的人,
只好生前死后两茫然。
(哈塔克格言)
哈塔克的格言诗无疑是经典,但并非格言诗就一定须这样的格式。关于韵脚,今天的诗人与明眼读者已将诗的内在节奏或脉动看得更为重要,过于考虑韵脚反而会妨碍诗思的发展。至于一般读者认可的诗须分行说,亦非金科玉律,中国古典诗在历史上的阅读,其实就是不分行的,亦从未有人将它们视为非诗。把分行与否作为选诗的标准,早已显得狭隘,一切得视具体的诗思诗情的要求而定,只要是真正的诗,无论是否分行,都不会影响其阅读的效果。至于有着自己独特语言风格的格言诗,要求语言须具有一种鲜明且紧凑的节奏,否则,格言的力度与精警就难以成立,因此无论分行还是不分行,皆不会影响其内部的节奏感。我们不妨将老子的一节格言诗分成行,与它不分行之前的阅读效果比较,并没有本质的差别:
合抱之木
生于毫末
九层之台
起于累土
千里之行
始于足下
(老子: 《道德经》)
格言诗,可谓哲学的近邻,短小精悍,直指人心,所以过去很多时候,人们常称之为哲理诗。但这个称谓,从哲学意义上讲,就不够严谨,因为中外均有许多杰出的诗篇,满蕴着哲学、哲理,却不能称之为格言诗,如美国大诗人斯蒂文斯的《坛子的轶事》:
我把一只坛放在田纳西,
它是圆的,置在山巅。
它使凌乱的荒野,
围着山峰排列。
不像田纳西别的事物。
(斯蒂文斯: 《坛子的轶事》)
《坛子的轶事》无疑是一首哲学意味浓郁的诗,当“我”把这只颇具象征色彩的“坛子”置于山巅的时候,它使凌乱的世界获得了秩序,使荒野具有了生命,不再荒芜——它成了一种中心。这首诗激发着读者的形而上思维,语言也有着格言的干净与力度,但我们却不能称之为格言诗。首先,它缺少着格言诗直接和清晰的指向。如果用格言诗来表达,其诗思应是这样的:一首诗,或某种艺术,当它降临世界,便使凌乱的世界获得了秩序,使荒野具有了生命。其次,在格言诗中,所涉及的事物及比喻,都被列队,指向某种思想或智慧,其本身并不具有独立的意义,如格言诗:“人们是不是有学问,在于能否明辨是非。与尘土混合的铁粉,只有磁石才能分开。”诗中的尘土、铁粉、磁石,皆不具有独立的意义与阐述价值。而在《坛子的轶事》中,不仅作为主角的“坛子”,甚至“山巅”“荒野”等,都有着各自阐述的意义,与诗的主旨相互依存于一个诗境之中。或者,我们还可以从“诗境”接着阐述下去,一般而言,一首格言诗无须形成一个有具体场景的诗境,能拥有一种独特的思维及启发,于一首格言诗而言更显重要。
中国诗歌史上,还有大量的禅诗,亦精悍、短小,蕴含着一定的哲学、哲理,但它们同样不能称为格言诗。因为这些禅诗往往将理隐在一个形象或寓言的后面,甚至很多时候,就是言西指东。如下面这首著名的禅诗: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惠能:《禅偈》)
于是荒野向坛子涌起,
匍匐在四周,再不荒莽。
坛子圆圆地置在地上,
高高屹立,巍峨庄严。
它君临着四面八方,
坛是灰色的,未施彩妆。
它无法产生鸟或树丛,
格言诗所要求的直接性,在惠能的这首诗中并不存在,相比之下,倒是之前神秀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更近乎格言诗,虽然这首诗在禅机上远逊于惠能。
格言诗除了在诗思上与哲学是近邻,在语言上须精警、有力,具备一种鲜明的节奏等特色之外,作为诗的一个种类,其与众不同之处,还有它发言的声音。很显然,格言诗中那个发言者的身份几乎是一成不变的:一个冷静的智者的形象。维护这个智者的形象是至关重要的,语言上稍有犹豫,不自信,就会使这首格言诗垮下来。而这个智者发声的对象,也颇令人玩味,似乎是向某个友人,又似向某类人群,或干脆是向所有的人类发言,但你静心听下去,这个智者的声音,又似在向着永恒的时间独白——他自信他的声音,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我们不妨倾听一下来自先秦的声音:
不义
而
富且贵
于我
若浮云
(孔子 :《论语》)
人生
天地之间
若白驹过隙
忽然而已
(庄子: 《庄子》)
前面我说过,格言诗须有着鲜明的节奏感,因此,即使原来不分行,也可以做分行的处理。这里,我试着将孔子与庄子的两首格言分成行,虽不改其诗思效果,或有一点新鲜之感。更主要的,我想让朋友们感觉一下,它们是不是有些像当下的某些口语诗——只是那些当下的口语诗倒是要向老祖宗学一些东西。这是多么神奇,相隔两千多年的汉语,在诗中竟好像还是昨天,从中我们可以思索的东西太多了。
先秦格言诗,是中国古典格言诗的源头,也可谓第一个高潮,老子、孔子、庄子等,皆有许多格言诗杰作。但先秦时期,尚未有格言诗体的自觉意识,老子、孔子、庄子的许多格言诗还要到他们的著作中去搜集。先秦之后,中国古典格言诗仍沉潜着,以各种散落的状态出现,待到了明清,古典格言诗的创作突然奇峰突起,蔚然大观,不仅有了自觉的文本意识,更出现了一批大师级的作者。洪应明的《菜根谭》、屠隆的《娑罗馆清言》、陈继儒的《小窗幽记》、吴从先的《小窗自纪》、吕坤的《呻吟语》、王永彬的《围炉夜话》、张潮的《幽梦影》等,皆是这个时期杰出的格言诗集,这些作品过去曾被称作清言小品、语录体等,显得不伦不类,远不如世界通用的格言诗的指称来得清晰。可以说,明清格言诗人的成就,绝不在同期的以诗词为正统的诗人之下,而在诗歌史上的地位应更为重要,因为他们开创出了许多新的诗境,汉诗语言也获得了进一步的解放。我甚至认为,在汉赋、魏晋五言、唐诗、宋词、元曲之后,还应加上明清格言诗。鲁迅先生所说的好诗至唐已基本做完,指的应是五七言诗。中国作为一个诗歌王国,诗的发展虽按规律呈波浪的起伏,但从未失却澎湃向前的趋势。唐宋之后,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汤显祖、孔尚任等,都是伟大的戏剧诗人,洪应明、陈继儒、吴从先、吕坤、张潮等,都是杰出的格言诗人。他们的出现,一改过去文学史上唐宋以后大诗人寥落的状况——作为一个诗歌王国,这种状况显然是畸形的,不能接受的。
毫无疑问,《菜根谭》是一本伟大的格言诗集,它对中国人精神生活的各个层面的影响,只有极少的几本诗集可以与之相比。这本中国明代出现的格言诗集,博采儒、道、佛三家思想之长,其对中华文化精髓总结性的色彩,以及艺术上达到的完美,令人联想到清时的《红楼梦》,有意思的是,这两本书的作者洪应明与曹雪芹,一为诗人,一为小说家,皆生卒年月不知,生平事迹不详,他们来到人世,似乎就是为了替宇宙传递一部伟大的作品,然后便随风飘然归去。
金自矿出
玉从石生
非幻无以求真
道得酒里
仙遇花里
虽雅不能离俗
善读书者
要读到手舞足蹈处
方不落筌蹄
善观物者
要观到心融神洽时
方不泥迹象
(洪应明: 《菜根谭》)
上面两首分行的《菜根谭》,如果不提是创作于中国明代,而说是出自20世纪新诗初创时的某位诗人之手,想来人们也不会感到过于吃惊。中国诗歌的发展,由唐诗、宋词、元曲,再加入明清格言诗,然后新诗,就自然顺畅多了。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中国新诗的诞生,绝不仅仅是西诗催化的结果,亦同时是唐诗、宋词、元曲、明清格言诗这一路的发展,在语言上愈来愈舒卷自由的必然趋势。
至于曾被林语堂先生视为中国生活版“圣经”的《幽梦影》,在诗歌史上亦有着重要的地位,相比于《菜根谭》之于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张潮的《幽梦影》更像是中国文人的乌托邦,似乎是唐诗宋词的意境意蕴,经大地万物和日常生活重新翻译后的新版。“雨之为物,能令昼短,能令夜长”,“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这样的诗语,集中可随手拈出,其诗思,我们今天读来,仍像在与邻居话语。但相比较而言,明清格言诗中,更具有近现代意义的,还是出自晚明的《呻吟语》。
《呻吟语》是晚明著名思想家、哲学家、诗人吕坤的一部格言诗集,与明清的其他格言诗相比,《呻吟语》在语言上更为自由放松,更具有哲学的思辨色彩。这本格言诗集可谓作者一生的生命与智慧的结晶,一共六卷,前三卷为内篇,分为性命、存心、伦理、谈道、修身、问学、应务、养生等篇,后三卷为外篇,分为天地、世运、圣贤、品藻、治道、人情、物理、广喻、词章等篇。其涉猎的广泛,沉思的品格,直令人联想到西方哲人的那些伟大格言,是中国诗歌史上值得珍视的篇章。
目不容一尘,齿不容一芥,非我固有也。如何灵台内许多荆榛,却自容得?
心一松散,万事不可收拾;心一疏忽,万事不入耳目;心一执着,万事不得自然。
恕心养到极处,只看得世间人都无罪过。
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肯断割耳。
惟得道之深者,然后能浅言; 凡深言者,得道之浅者也。
心要如天平。称物时物忙而衡不忙,物去时即悬空在此。只恁静虚中正,何等自在。
呻吟,病声也,呻吟语,病时疾通语也。
会通到天地万物为一 ,解悟到幽明古今无间
久视则熟字不识,注视则静物若动。
一薪无焰,而百枝之束燎原;一泉无渠,而万泉之会溢海。
(吕坤 :《呻吟语》)
进入20世纪新诗的时代之后,格言诗的创作颇为衰落,在我有限的阅读中,除了星云大师颇具古风、雅俗共赏的格言诗之外,似乎未见到什么令人难忘的创作。鲁迅先生实验过一些有杂文风格的格言诗,惜乎没能拓展下去,我们期待中的像歌德、尼采那般的格言诗名家始终没能出现。造成这种衰落的状况,或许是因为古典格言诗在明清已发展到了一个高峰,后人实在难以为继,以及新诗的崛起,吸引了人们更多的创作热情。到了20世纪80年代,情况有所变化,由于国门的开放,政治环境的相对宽松,许多西方现当代诗人的格言诗创作经翻译进入阅读视野,给汉语格言诗的创作带来了许多新的启迪。
新诗已百年,但这百年中,格言诗这一有些特殊的诗体,似乎与新诗的发展轨迹之间,并未有什么相互重要的影响,而在翻译格言诗的影响下,渐渐显出有自己特色的发展势态,因此,我就直接称之以汉语现代格言诗,以显示与古典格言诗的分野。我心目中的现代格言诗,既要吸收明清格言诗的精髓,又要显示出自己的特色与进步,在思想资源上,明清格言诗的基础是儒、佛、道,而现代格言诗则要将整个人类的思想资源作为自己的创作背景,尤其是汲取西方现当代思想探索的成果。在语言上,熔铸现代白话的精华、百年新诗的发展成果,以及翻译格言诗的启示,开拓出自己的路子和特色。
应该说,关于现代格言诗,一直有许多诗人在进行着创作实验,但尚未形成自己清晰的面貌,因此,我以为可以把翻译过来的西方格言诗,作为某种意义上的汉语格言诗典范,来获得一些发展的启迪——因为西方的现代格言诗,大多采用了散文的形式,翻译过来,其诗思诗意的漏失不会太多,且融入汉语后,有着混血儿的可爱、魅力。当代诗人王家新,不仅自己尝试创作了相当数量的现代格言诗,而且杰出地翻译了英国作家卡内蒂的《钟的秘密心脏》和阿根廷诗人波齐亚的《声音》,有力地推动了汉语现代格言诗的发展。
虽然汉语现代格言诗正处于发展之中,但我们已可辨认出它的一些特征:在诗思上,古典格言诗往往指向某个具体目标的抵达,而现代格言诗更注重诗思过程的展示,虽有清晰的指向,但指向的目标并不固定在某个点上;在语言上,古典格言诗是理性的、逻辑的、清晰的,而现代格言诗则在理性的外貌下,引入了悖论、反讽等现代诗艺,语言的密度更大;在诗的建构上,古典格言诗往往依凭现实的、可观可感的事物或事件,在一种理性的逻辑中推进,而现代格言诗有时可以依凭一种可能的、超现实的事物或事件推进,诗意更为玄妙。当然,无论是古典格言诗还是现代格言诗,一些基本特征是不会变的,它们都短小、精警,与哲学是近邻。语言上有着鲜明的节奏,并且这个节奏至少形成一个完整的脉动。下面,我们就以王家新翻译的波齐亚的格言诗为范例,来探讨一下现代格言诗的一些特色:
在我启程上路之前,我是我自己的路。
(波齐亚 :《声音》)
这是波齐亚的《声音》的第一首。在一般的逻辑思维中,一个人在踏入自己的生命之路之前,他的生命之路无疑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是一片空白。但在波齐亚的这首格言诗中,在首句“在我启程上路之前”后,他不是按一般的逻辑将诗思指向不存在的路,而是在后一句随即肯定了一条“路”的存在,“路”前面的定语是“自己的”,就是说这条“路”不与别人交叠,只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显然,这是一条颇为玄妙的“路”,而更为玄妙的,是后一句的主语“我”——在我启程之前,就存在了“我”这么一条“路”。在表面逻辑上,这里是一个悖论,然而我们若深思一下,就会发现,这首格言诗中间的“我”与前后的“我”是不一样的:前后的“我”是肉身的、短暂的,随时为命运之风所左右;中间的“我”是抽象的、玄思的,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的——比如,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在自己短暂的、肉身的生命形成之前,“我”实际上已在父母的基因中存在了,而由父母的父母这般无限地推演下去,甚至可以将这个“我”推演到人类的始端——这难道不是一条“我”之路。当然,每一个读者都可以从这语言的悖论中,想象出一条“我”之路,而这,正是现代格言诗的魅力所在。
我们再看《声音》中的另一首格言诗:
人不走向任何地方。每一件事物走向人们,像这早晨。
(波齐亚: 《声音》)
诗的首句,就是对日常生活逻辑的一个悖论,在日常生活中,每一个正常的人总是在不停地走东闯西,显得疲惫不堪。而现在诗人却告诉我们“人不走向任何地方”,这句诗至少有这样两种理解:一个意思是一个人无论如何不断地走东或闯西,其结果都是虚无的虚妄的,等于哪儿也没去,反映的是现代人的一种虚妄意识;另一个意思就是,一个人始终待在某个位置上,并且从未离去。这初听起来有些荒诞,但如果把这个人放在太阳系、银河系,或无限的宇宙的背景上,那么,他的所有的行动,就会被这巨大的背景压缩到一个点,一个荒诞而真实的存在之点,其实哪儿也没有抵达,或抵达的就是“自己”这个点。后一句的“每一件事物走向人们,像这早晨”,将首句的悖论继续发展下去。我们都知道,所有的事物都不会无缘无故地走向一个静坐在那里的人,尤其那些没有生命的事物,除非你使了某种呼唤的魔力。但现在,诗人确实是在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每一件事物正在走向他们,就像早晨,人们睡在梦里,而地球旋转着,把这个清新的世界送到他们睁开的眼前。这当然是幻觉,是诗人的一个比喻,但这种幻觉、比喻,又何尝没有折射了人类生存的某种真实的状态,生,老,病,死,从来就不是我们的主观意愿,而它们总是不由分说地来到我们身边。当然,还有许多事物,似乎与我们的生老病死并不相干,亦被这个“早晨”裹挟到了我们面前,那么,这个“早晨”显然有着某种神秘色彩、某种禅机。我们知道,在某种意义上,每一个早晨都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一次新的生命的刷新,我们在这个“早晨”所面对的所有事物,都有待我们重新命名,亦是向它们发出某种呼唤——在一种诗性的空间里,它们自然可以因为我们的呼唤而向我们款款移近。一首只有两句的格言诗,竟核爆出如此的诗意能量,真是令人惊叹,而波齐亚《声音》中的七十五首格言诗,几乎每首都拥有着这般的核爆能量,确实堪称一部伟大的格言诗集。
在我有限的阅读印象中,许多西方现代诗大家都爱涉及这类现代格言诗的创作,勒内·夏尔、亨利·米肖、W·默温等,皆有这方面的典范之作。他们的格言诗创作与波齐亚一般,大多不分行,采用散文的形式,所以在汉语的翻译中,能很好地保留其诗思诗性,成为一种学习、激发灵感的范本。与之相比,新诗向西方分行诗歌的学习,就不可避免地带来一些弊端。比如,那种跨行的诗法,至今仍未见有很好的处理,那种为了某种形式的要求,强行且偶然地将诗句扭断开来,甚至将一个宾词单独置于下一行,没有形成一种起伏的脉动。这样的诗语言,不仅没有形成独特的形式美,连散文语言的自然舒卷之美亦失去了,普通的汉语读者自然难以爱上这样的诗篇。
王家新之后,我本人亦付出了许多心血,实验创作了大量的现代格言诗。我在格言诗创作中还常常围绕着某个中心意象,然后在一首一首的格言诗中不断地展开、变奏,最终结构成一个整体,使得格言诗呈现出某种交响的效果。如他的这组《“o”的启示》:
某种轴心。磨盘。了望孔。当然,也可能是一个圈套,守在一张白纸的雪地。
无须任何支撑,它就这般篮框般虚悬着。一只只篮球投进去,却不见了。
无限地膨胀,无限地缩小,都不能改变它的性质。只是在周围催生了一些涟漪。
它不会像阿Q一般伸出一只手去。无论世界如何排列,它都是如此的孤单。
它的圆弧如此规则,流畅,一定有着某种等同的内部和外部的力量将它充盈着。
它浑圆如枪口,与伤口的破碎有着奇妙的对称。
它圆得如此简洁,透明,最利于拥挤不堪的世界的疏浚,流通。
如所有的圆环一般,它更倾向于内敛,具有一种约束、节育的功能。
在它的下面,世界被碾压;在它的上面,世界有了火箭的欲望。
当它被孩童滚动时,便在石板上发出愉快的歌吟。
它喜欢在后面推你,逼你以十进位的速度前行。
自己是个穷光蛋,却可以购买整个世界——一枚信用无限的硬币。
它清白如怀孕的太阳,向你索求着光和色彩。
当摊开这张最后的圆桌,所有的人都平等地围坐下来。
(庄晓明: 《 “o”的启示》)
与伟大的明清古典格言诗相比,汉语现代格言诗的创作仍处于起步阶段,但它的未来是令人乐观的,自由的形式、深邃的哲思、独特的诗意,使得它的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可能。它既可以以平易的风貌,进入广大的普通读者的视野,亦可以无比的尖锐,扎入诗的最深层,它与现代散文诗一样,将在未来的诗的创作中,占据愈来愈醒目的位置。
2017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