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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历史,触不到的未来
——新历史主义批评视域下的《白鹿原》

2018-01-28浙江工商大学杭州310000

名作欣赏 2018年35期
关键词:历史主义白嘉轩陈忠实

⊙陈 景[浙江工商大学, 杭州 310000]

一切的过去和现在都曾经是未来/

一切的未来都会成为现在和过去①

——T.S.艾略特

一、引言

《白鹿原》自出版发行以来,就与“删减”两字有着不解之缘,20世纪90年代末该小说在申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时,根据评委会“应适当廓清易引起误解的政治斗争描写”、“修改与表现主题无关的性描写”等建议删减了数千字。2012年的电影版《白鹿原》经改档后,最终公映版本删减了54分钟;2017年4月16日电视剧版《白鹿原》首播,却在播出一集后停播,历经近一个月的断档,“尺度问题”“炒作”“市场收益”等猜测纷至沓来。小说、影视、历史在某种层面上呈现出命运的相似性,“删减”造成“断裂”,不再是表面意义上的减少,而是历史永远无法还原的本原。在小说《白鹿原》的扉页上,陈忠实以巴尔扎克的一句“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作引,有意导入一段边缘于正史的家族史,由此被冠以“新历史主义小说”之名。

新历史主义“假定人不存在普遍的、超历史的人性的本质”②,历史所呈现的不过是一个个断裂的碎片,构成历史碎片的个体在喧嚣世代中浮沉、虚无而迷茫,回顾宏伟的历史架构时更感其空洞无所依。历史的完整性被打破,残留下的碎片却如绝地重生般带来个体性的彰显,拼凑出更具人性关怀、关乎每个个体灵魂的历史,这是新历史主义“新”之所在,也是借以解析出文本新意的关键。基于《白鹿原》存在的“经典性”争议,新历史主义批评方法的深度介入对思考这一部小说的文学价值有切实的意义。

一、《白鹿原》的创作背景与立意架构

20世纪末的中国迎接着新的发展机遇,新事物的涌现迷乱了双眼也涤荡着心灵。消费时代猝不及防地卷尘而至,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的繁荣不可避免地与精神文化层面的焦虑相伴相生,敏感人群率先从这种“对新奇的欲望”中摆脱出来,渴望复归到永恒的依托中去。踏着“寻根”热潮的余烬,陈忠实用一部《白鹿原》 唤起沉闷读者心灵中一种陈旧的新奇。陈忠实创作《白鹿原》 时已是“陕西作协”的专业作家,而20世纪80年代商品运作的市场经济体制已经完全渗透图书出版业,专业作家面临着市场经济的压迫,在《寻找一种叙述》 中,陈忠实写道:“你写的小说得有人读,你出的书得有人买……必须赢得文学圈子以外广阔无计的读者的阅读兴趣,是这个庞大的读者群决定着一本书的印数和发行量。”③

在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体制交替的新时期,作者显然把握了这一走向,《白鹿原》的开篇——“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这句话因与总体情节走向无关而被一些批评家诟病,认为对白嘉轩娶一个死一个故事的铺陈不过是为了吸引眼球。但陈忠实回忆他当时在稿纸上写下这一句话时,内心是“特有的沉静”,对“开篇叙述的感觉是空前的自在,对叙述语言的把握也是空前的自信”。他似乎很明白,这一开篇可以赢得广阔无计的读者的阅读兴趣。他历经四年的潜心写作如同务实的农民在黄土地上辛勤耕耘,等待收获一份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文坛的“垫棺作枕”之作,或以之与20世纪90年代商业化语境下作家浮躁情绪的蔓延相对抗。

我们无需还原作者的创作意图,只是借此看到“历史”怎样通过作者进入“文本”,因为转眼可见,《白鹿原》是一部立意架构十分模糊的小说,有“寻根”的影子,但又不完全;有“反思”的影子,但又多躲闪;有“现实”的影子,但又夹带神秘;有“魔幻”的影子,但又不鲜明……呈现出20世纪八九十年代商业化、多元化进入“文本”话语系统后的复杂状态。

二、模糊的叙事与“断裂”的历史

进入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大潮带来了价值观念的整体性动荡,《白鹿原》用模糊的叙事承载了这份混乱。虽然作者在混乱中“抓住了传统文化这根救命稻草”④,但小说叙事中呈现的传统文化观念却不甚明了,似乎喻示“历史”之断壁残垣无力拼凑出一个整全的“文本”。

(一)传统文化观念的模糊

在20世纪80年代文坛的“文化寻根”热潮下,作家们重新审视传统文化以求更深入地了解民族中的“人”。同一些寻根文学作品类似,《白鹿原》突显了“仁义”观,并以条理化、通俗化了的儒家精神——“乡约”条文,来编织原上人的心理结构形态。电影《白鹿原》用镜头语言再现了“仁义白鹿村”的村民聚集在氏族祠堂里,面对碑文,跟着族长一句一句念着:“德业相劝、见善必行、闻过必改……”如同王安忆在《小鲍庄》中将“仁义”等同于某种“原罪”意识,陈忠实在《白鹿原》中将“乡约”条文当成“活在白鹿原这块土地上的人心理支撑的框架”⑤,但人性的复杂使这种以道德教化为内核的约束变得脆弱而短暂。族长用罚跪、罚款、罚粮来规训乡民,一时原上人个个“和颜可掬文质彬彬,连说话的声音都柔和纤细了”⑥,白嘉轩请来石匠镌刻乡约碑文,希望将这一美好景象也像碑上文字一样长久留存。接着鹿子霖就走进来笑嘻嘻地宣说他被任命为白鹿村保障所乡约了,白嘉轩疑惑道:“乡约怎的成了官名了。”⑦从精神文化载体到官名的转变显得别有用意,语用的随意转移映照出“乡约”的脆弱与难以维系,“文质彬彬”的景象不久便回到“打架斗殴扯街骂巷”时有发生的常态。“乡约”以及儒家传统文化并没有化为一种人们可以依托的精神信仰,无法解决精神的苦难。小说中那个破过祠堂当过土匪的黑娃在归顺之后接承了儒生代表朱先生“仁义”的衣钵,最后却被投机分子白孝文陷害致死,白孝文则安然当上县长,“仁义”在机会主义面前变得不堪一击。在小说中,镌刻着仁义道德的碑文被轻易砸碎,碑文虽能拼合,可“人心还能补缀浑全么?”⑧

(二)革命叙事的模糊

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革命历史小说”作为一定历史时期意识形态的产物而存在,80年代新历史主义小说则重生写家族史、野史、民族秘史。新历史主义强调“偶然性”的历史观,而陈忠实在创作手记中的陈述似乎与之相悖:“在审视近一个世纪以来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时,又促进了起初的那种思索进一步深化而且渐入理性境界……所有悲剧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都是一个生活演变的过程,也是历史演进的过程。”⑨可我们却能在小说文本中看出“历史”选择的种种偶然。朱先生将国共政治斗争说成是“翻鏊子”,国共第一次合作时期,青年白灵与鹿兆海以抛硬币的方式选择政党,“硬币”与“鏊子”翻来倒去都是同一样事物;原上农民的政治意识几乎是没有的,革命发生时,白嘉轩固守传统,鹿子霖到处投机,黑娃最初加入国民党保安团也不过是凑巧。小说对革命叙事的弱化突出了历史选择的偶然之感,那作者强调的某种“必然演变过程”又如何体现?

白嘉轩的女儿白灵在复杂的环境中逐渐成长为一个激愤的革命女青年,当昔日的恋人鹿兆海选择国民党,两党对立的时局下,共产主义者白灵义无反顾地斩断了这份感情;她对国民党身份的哥哥白孝文的“残忍狰狞”深恶痛绝,听他“得意轻俏”地讲述“剿共”,“恨不得给他一嘴巴”。这位政治意志如此坚定的“女战士”死于一次肃反错杀,白灵的死固然是一个错误,可历史演进过程中必然会有人牺牲,当作者将挫折看作是事物发展过程中必有的存在,人选择的偶然性在历史洪流面前也就被冲刷殆尽了。

(三)“神秘”叙事的模糊

陈忠实在小说中将大旱之时乡民“伐神取水”的场面描写得颇为悲壮:“白嘉轩跪在槐树下……专司烧纸的人把一张张金黄的黄表纸连连不断扔进瓦盆里……”白嘉轩大喊着“吾乃西海黑乌梢”,便抓起刚出炉的一根烧得红亮的钢钎儿从左腮穿到右腮,冒起一股皮肉焦灼的黑烟……众人疯癫般反复吼诵着:“关老爷,菩萨心;黑乌梢,现真身,清风细雨救黎民……”⑩轰轰烈烈的祭祀并没有引来降雨,原上的饥馑接踵而至。祭祀仪典的庄重与震撼渗透着人强烈的求生欲,靠土地生存的人们面临干旱无可奈何,人因无法掌握自己的“生”,只得寻求超自然力量的庇佑。

“鬼怪”是“神灵”之外另一类超自然存在,作者用大篇幅描写了田小娥被杀后原上发生的瘟疫与闹鬼现象。小娥的鬼魂借着染上瘟疫而濒死的乡民之口控诉命运的不公,瘟疫的弥漫引得恐慌的村民到田小娥坟前“拜鬼”。尽管作者后来在创作手记中阐明这类诡异事件的发生是“出于人物自身在特殊境遇下的心理异常”⑪,但在小说叙述中,作者却用极为真实的笔调来刻画原上的诸多神秘事件,他似乎意识到民间仪礼、宗教巫术承载的符号意义——这些“地方传说、鬼怪和神秘主义鬼魂与文化……受自然、超自然力量的熏染,使得文本结构更加富有弹性,因此显得多元、复杂而不再一味强制扼杀个人的自由意志与爱情”⑫。

(四)女性的“模糊”叙事

2012年公映的电影《白鹿原》剪除了关于白灵的所有情节线索,有人批评影片将名字改为《田小娥传》才更合适。白灵作为一个自我主体意识强烈、坚定为人民幸福事业奋斗的“叛逆女性、知识女性”,很大程度上平衡了田小娥这个展现身体、表达欲望的女性形象构建。陈忠实在创作手记里谈道:“在我已经开始构思着的小说《白鹿原》里,有多种形态的女性,自然不可或缺至少一个觉醒了的新女性的形象。”⑬“五四”启蒙以来便开始谈女性解放,但女性始终无法避免成为“被窥视”的对象。小说中不止一次描写女子给长辈磕头的场景,白嘉轩给三儿子孝义“订下的无可挑剔的媳妇”在新婚时给长辈“表演磕头的优美动作”⑭,这是“三从四德”的传统女子象征,白嘉轩的妻子、母亲,鹿子霖的妻子、黑娃后来娶的妻子……都是为礼教所赞赏的女子,有资格被写进族谱的女子。要像白灵一样决绝,绝不容易——她可以决绝地冲出家庭再也不回头,而田小娥是另一个极端——她随“欲”而生而活亦不知何为反叛。女性叙事的“模糊”更多指涉一种“多样复杂”的形态,但重要的是能在主流历史的杂音中听到一丝女性的声音。

三、结语:“文本”的裂隙与建构中的“历史”

《白鹿原》 叙事上的模糊给“文本”带来了诸多空白,令小说呈现出“历史观的模糊性、不确定性,在客观上恰恰造成了这部小说的开放性,形成了独特的美学风格”⑮。不同的读者以各自的话语填补着文本的裂隙,阐释者在阅读中不断建构着各自所期望的“历史”,作品也因此生发出更多的意义。当20世纪末的人们回望20世纪的中国,渴望对这个复杂、变革的世代说点什么,又因处在一种既定的社会历史观被打破,“新的历史叙述主体”尚未确立之时,混乱中不知怎么说、该说些什么。陈忠实借着《白鹿原》 言说,既说出传统文化仁义与温情的一面,又处处透露封建的顽固与愚昧……读者则按着自己对历史的期待解读文本、商讨不同的文学观念,《白鹿原》也在各种“误读”中显出其价值。

维特根斯坦在《文化与价值》一书中写道:“缺乏传统的人希望有传统的存在,就如同一个渴望恋爱的人那样,希望有爱的存在。”⑯我们总是在竭力寻找自己所缺乏的,陈忠实在《〈白鹿原〉创作手记》封面写下“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中国现当代文学也在“多样的思想元素不断交锋碰撞”之中努力“寻找自己的句子”。在整个“文化热”的氛围之下,我们更关心的是个体人的精神存在,这时候原上的白嘉轩、田小娥、黑娃并不一定要代表什么、象征什么,他们就是自己。我们更关心历史中的每一个个体如何存在,不管个体是否可以在由人建立起的某种有序世界中找到位子,他(她)永远都拥有一个可以由自己来建构的精神世界。“历史”也是如此,在个体的建构中从单一逐渐向周围辐射开来,关乎每一个人。

新历史主义小说不再讲述原先的“历史”,“而是创作主体借助于一个与当下有一定距离的非现实情境来寄托当代人的现实关怀的一种言说策略”⑰。 如同曾经原上“不常的日月就像牛拉车的铁箍木轮大车一样悠悠运行”。现今,“日月”仍旧“不常”,却不再悠然,我们回望过去不是要倒回过去,我们眷恋传统不是要复归传统,那成为“历史”的一切都为我们指向了超越“现在”的“未来”。

① 〔英〕T.S. 艾略特: 《四个四重奏》,转引自查明建译句[EB/OL],(2016-01-08)[2018-8-8].http://www.docin.com/p-46766979.html&endPro=true,第24页。

② 〔美〕朱迪思·劳德·牛顿:《历史一如既往?女性主义和新历史主义》,黄学军译,见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01页。

③⑤⑨⑪⑬ 陈忠实:《寻找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 手记》,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9年版,第57页,第36页,第87页,第46页,第118页。

④⑮ 李云雷主持:《〈白鹿原〉:如何讲述中国故事》,《青年文艺论坛》2012年第16期。

⑥⑦⑧⑩⑭ 陈忠实:《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

⑫ 廖炳惠:《新历史观与莎士比亚研究小说》,参阅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55页。

⑯ 〔英〕维特根斯坦:《文化与价值》,许海峰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43页。

⑰ 王彪: 《新历史小说选》,浙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导论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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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