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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的“恨”与凡人的“怨”
——从《金锁记》和《怨女》看张爱玲对经典的重塑

2018-01-28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36

名作欣赏 2018年35期
关键词:曹七巧哥嫂金锁记

⊙刘 畅[南京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36]

《金锁记》是张爱玲最喜欢的,也是她最负盛名的小说,被夏志清称为“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曹七巧是张爱玲笔下最彻底的人物,她怨毒、变态到了极致,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发挥的空间了。但在写作《金锁记》二十年后,张爱玲却将它改编成《怨女》重新发表。同样的素材,不一样的人物和角度,张爱玲其实叙说了两个故事。因为和《金锁记》的这一层关系,《怨女》是受到争议的。从《金锁记》到《怨女》,从七巧到银娣,多的不止是出嫁之前的生活和妯娌间的矛盾,少的也不仅是长安和她受到的折磨。经典的重塑是因为什么,又改变了什么?

一、 七巧与银娣之比较

两个女人的差异,从题名中就能窥见一斑:曹七巧是带着金锁的囚徒,银娣是受怨的苦命女人。两人的共同点是都在报复令她们受苦的存在,却在报复的行为上大不相同。从表面来看七巧是激烈的,像一面镜子把她受到的委屈弹向无辜的人;而银娣是收敛的,她的委屈、作为都是被迫的,让人能够理解的。但实际上在姜家大院,七巧只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她的报复是积怨后爆炸式的;相反,银娣才是那个从到姚家开始就一声不吭却在反抗的人,她的报复隐秘而又绵长。

《金锁记》的曹七巧是脱离了常人、疯狂到极致的女人,但她却是懦弱的,她没有胆量报复给她戴上黄金枷锁的哥哥、丈夫、季泽,她是欺软怕硬的。哥哥用她高攀,她一边嘴上咒骂着,一边把他带来的篮子装满首饰;季泽利用她的感情骗钱,她的愤怒更多的是因为自己竟然对他还抱有一丝幻想。即使七巧有一张令人厌恶的嘴,她也只是个让人躲闪不及的碎嘴女人;她也是一个怨女,但她一直隐忍着,即使报复憋不住了,也只是冰山一角的碎裂,小打小闹。而她的怨毒、报复是对着儿女、儿媳的,直到分了家,和儿女单独生活才刚刚开始。所以用怨女形容七巧是不够合适的,她更像一个恶魔。她为她这些年受到而不能报复的委屈精心设了一个局,爆发式地倾吐着十几年的压抑,也不管对面是谁,都被她溅了一身,这是七巧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她算计好了一切,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怎样摧毁一个蓬勃生长的年轻女人,因为她就是这样被摧毁的。女人总是为难女人的,媳妇熬成了婆,就比婆婆更会折磨媳妇。如果七巧仅仅是折磨儿媳的话,她是可以被理解和体谅的,这不足以构成她那极端的怨毒。但七巧是张爱玲笔下最彻底的人物,为了体现她强大的破坏力,书中不能只有儿媳,还必须有一个女儿。而她又如何能忍受在压抑她的黑暗环境下长大起来的长安拥有正常的生活甚至获得幸福?她激进地报复姜家大院的一切,直到与他们同归于尽。或者说,曹七巧早在被哥哥嫁到姜家后就死了,现在吐着怨毒的苦水的是她的冤魂。她的报复是残忍的,她让后代承受了她的痛苦,曹七巧受到的委屈最后还给了姜长安,又由姜长白将这报复传下去。这些构成了七巧最为彻底的怨毒,致使她变态到了极致。

对比《怨女》的银娣,她的一生是“被经济与情欲扭曲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怨女的苍凉”。银娣不是张爱玲从另外一个角度展现的七巧,如果是,这个七巧是惹人同情的,好像她做的一切都是有苦衷的,而不是一个全然的变态自发的疯狂。那么曹七巧就是一个普通的人了,她不能被称为彻底,这注定了银娣是另外一个平常的怨女。银娣是温吞的,她的遭遇很令人同情,从而她的报复是有逻辑可循的。这样的铺垫让银娣的报复不是那么突然,同时她最恶的报复也只是停留在婆媳问题上。她没有像七巧那么苦行僧式地压抑着自己,而是趁人不备把别人给自己灌的苦汤漏出来一点,她的反抗神不知鬼不觉,却足以让受者难受。丈夫每天死气沉沉,她因着丈夫看不见,把他的念珠一只一只夹破,发出轻微的爆炸声,问丈夫“你吃不吃核桃”。在压抑的房间里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而银娣则沉浸在丈夫害怕的快感中,这也是她报复的开始。面对攀高枝拆散她与爱人的哥嫂,她也不让他们得到多少好处。不向老太太要钱给哥嫂置办满月礼,却将自己的首饰给哥嫂当去拿钱,因为哥嫂总该要赎回来还她;向嫂子展示自己收到的满月礼让她难受;当着嫂子的面数钱借给姚老三,又拒绝嫂子结亲的请求。银娣把这一系列的报复做得滴水不漏。表面上她处处帮着哥嫂,实际却向着姚家人把哥嫂往外推。可以看出银娣是圆滑的,她有着两面性,能够遮掩着实施她的报复。银娣和姚老三之间的叔嫂情愫直接而露骨,也是她反叛的一环。她在死气沉沉的姚家里寻找一丝光亮,让她的生活有点活气。但她又有些畏缩,在规矩的边界上小心翼翼试探,越轨后又回来,这就是她若隐若现的反抗。在姚家十六年细水长流的无声反叛中,银娣的怨念在过程中有一部分消解了,导致她少有七巧式的压抑的积怨。所以银娣在分家后没有发展到变态的地步,宣泄委屈的顶点也只停留在折磨儿媳上。虽然银娣会反叛,但她终究只是一个软弱的凡人,一个常见的中国妇女的写照。她的怨仅仅停留于一个女人的天性上,并且是围绕着男人的。与曹七巧相比,银娣怨的来源更加明显和平常,也更惹人同情。“她是硬着头皮开口的,喉咙也僵硬得不像自己。‘九老太爷,那我们太吃亏了。’”银娣远没有七巧那样咄咄逼人,让读者相信她是有苦衷的、是受欺负的那一个,进而读到“熬着熬着,曾经让她受苦的人都出了事,她便有了一种报应的快感”,甚至会觉得银娣是正义的老实人,为她的解脱感到舒心。

二、《怨女》改写的意义

七巧与银娣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从外在看是两者的行为和内心状态的差异,实际上是她们行为背后所要反映的主题的差异。《金锁记》中张爱玲用力描摹七巧异于常人的扭曲心理,她做的一切都来源于她极端的怨毒,将造成她这样变态心理的大背景淡化了,描写的是一个变态的专场。《怨女》反过来削弱了主人公的变态,将导致她产生报复心理的原因提了出来,抖出了她背后吃女人的男权社会和封建婚姻。

七巧和银娣都是怨的,这种怨出自女人的天性,也围绕着男人。《金锁记》对于男人的描写并不是很多,甚至姜季泽都不能称为男主角。七巧折磨女儿、儿媳也更多地被归于她的心理变态,却将男人们带给她们的痛苦忽略了。七巧被哥哥嫁给有痨病的丈夫,被丈夫拖着沾了些死气,又被季泽玩弄着拿她的真心骗钱;芝寿和绢姑娘被自己丈夫出卖招人取笑,但这些都被七巧的怨毒盖过了。看似是女人为难女人,实际是男人在摆弄女人。《怨女》将这一层意思更加清楚地展现出来,银娣的所作所为都和“男人”离不开关系。银娣从来都是被男人摆布着,她的行为不是出自她是银娣,而只是出自一个女人的命运。“院心有一座大铁香炉,安在白石座子上,香炉上刻着一行行蚂蚁大的字,都是捐造香炉的施主,‘陈王氏,吴赵氏,许李氏,吴何氏,冯陈氏……’都是故意叫人记不得的名字,密密地排成大队,看着使人透不过气来。这都是做好事的女人,把希望寄托在来世的女人。要是仔细看,也许会发现她自己的名字,已经牢铸在这里,铁打的。也许已经看见了,自己不认识”。香炉上铸的名字,都是些受着男人摆弄又无法挣脱命运的女人,密密麻麻列了一长串。银娣只不过是可悲的其中一员,是男权社会和封建婚姻的祭品;而更可悲的是,她们就这样放弃了,把希望寄托在来世,默认了自己的命运。

《怨女》开篇,银娣就是被一个男人叫着拉着一把扯进作品的,她的故事从开始就是被动的。她还没来得及消化刘家要来提亲的喜悦,就被哥哥嫁给瞎子丈夫。而被妯娌瞧不起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家室不好,而是因为她的丈夫——不然她不会嫁到姚家来。与姚老三的情谊也是被他摆弄着,上吊也没有办法躲避,被老三花言巧语一通,枯死的心就和酒里的玫瑰一样活了。只要姚老三给她一丝温存,她就陷在里面任凭玩弄。可姚老三却并不是因为她是银娣才这样对她——只要是一个漂亮女人都可以,他不愁找不到一个漂亮女人的。银娣在成为婆婆之前就是这样一个被爱情玩弄的、任男人摆布的玩偶,她的人生是被动的。可是等她掌握了主动权,她却成了男权道德的帮凶。她将年轻的女人拉下水来,以堂而皇之的理由教着儿子,和儿子一道摆布媳妇。“三十年媳妇三十年婆,反正每一个女子都轮得到”。玉熹的媳妇只有一个“冯氏”的称呼,连名字都没有,照应着银娣在庙里看到的香炉。女眷们批评冯氏“什么都肯,只顾讨男人喜欢”。她是一个永远抓不住男人的婚姻牺牲品,但她们又何尝不是。到后来银娣与年轻女孩的聊天只以男人为主题了,她成了所谓道德的传播者,把女人是男人附属品的观念的种子广泛播种出去。“嗳哟,小姐怎么掉了这些头发?从前你辫子一大把。一定是姑娘想婆家了”“真的,等我跟大太太说,叫王家快点来娶吧”。直到最后银娣居然怀念着那个把她一把拽进热辣生活里的人,怀念着“大姑娘!大姑娘!”的呼唤声,那个冥冥之中一切不幸的起因。为什么女人的话题总是围绕着男人,女人的任何举动都是因为男人,一个女人受了男人的委屈要发泄在另一个女人身上?面对这些似乎是从来如此就对的问题,张爱玲发问了。

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乡野贫女,只要是女人就是男人的附属品;无论是豪门纨绔还是路边酒鬼,只要是男人就可以摆布女人。张爱玲给读者展现的是一个不分男女出身高低贵贱,只要是女人就要受到男人控制和摆布的世界。《怨女》突出了一个“女”字,这是一个平常女人的怨念,被男权社会所束缚的女人普遍的怨念。它没有那么惊心动魄,没有疯狂得令人发指,但它的背后却藏着几千年来吃女人的社会的巨大恶意。一个“怨”,横跨了时空,集聚了全部封建婚姻牺牲品的委屈。而这些年轻时的委屈,都将通过熬成婆,从而帮着男人一起将这一份怨念加倍地延续下去。张爱玲跳出了女人为难女人的圈子,把矛头指向男人为难女人,透过一个个疯癫怨毒的表象把背后的操纵者揪到世人面前。或许她认为这是《金锁记记》没有深挖的地方;一个素材,两个故事,突出的是不同的主题。一个充满棱角的故事和一个温吞平淡的故事分别揭露一个心理扭曲的人和致人心理扭曲的社会风气。七巧的变态少见,一生也不长,三万字就能说尽;畸形的社会道德延续几千年,或许还将蓬勃发展,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或许这些就是改写的意义。

从《金锁记》到《怨女》,经典的重塑是对女性悲剧的再书写。如果说《金锁记》是轰轰烈烈的震撼,《怨女》就是平平淡淡的共鸣。从新鲜热辣的用力到成熟老练的随意,《怨女》不仅见证了张爱玲文风的转变,也从另外一个角度展现出在风暴之前平静的病态。《怨女》看似无关痛痒地触及《金锁记》中被曹七巧的激烈映衬得黯淡的男权社会和封建婚姻,其实是猛地揭开了这层伤疤,把吃女人的传统展示给我们看,让我们在毛骨悚然的同时得以反思社会的病态,进而从梦中惊醒并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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