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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笔下的中国人形象
——以《苏伊士之东》为例

2018-01-28朱文杰张之燕华东理工大学上海200237

名作欣赏 2018年35期
关键词:宋先生黛西凯蒂

⊙朱文杰 张之燕[华东理工大学, 上海 200237]

威廉·萨摩赛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1874—1965)是英国现代著名的小说家和剧作家,他的作品深受广大读者喜爱。不少中国人也对他及他的作品耳熟能详,这或许与毛姆和中国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思有关。毛姆十分景仰叔本华和王尔德,叔本华对东方哲学的盛赞以及王尔德对庄子思想的推崇,都多多少少激发了毛姆内心对中国这个遥远国度的向往。终于,在1919年,他踏上了中国的土地,并游历中国各地,其所见所闻所思都凝练在他的《在中国画屏上》《彩色的面纱》及《苏伊士之东》等一系列作品中。其实,早在他来华游历之前,其作品《人性的枷锁》已涉及中国人形象。

一、毛姆作品中的中国人形象

1915年出版的《人性的枷锁》,是毛姆来华前创作的一部小说,其中涉及了一位中国留学生——宋先生,字里行间透露着毛姆殖民主义视角下对中国人的嘲讽和轻蔑。主人公菲利普与宋先生初次见面时,毛姆对宋先生的描述是:“黄黄的脸上挂着开朗的笑容,他正在大学里研究西方社会的状况。他说起话来很快,口音也很怪。所以他讲的话,姑娘们并不是句句都懂。这一来,她们就张扬大笑,而他自己也随和地跟着笑了。”①宋先生给大家留下的初印象是积极正面的,但当发现他与法国小姐凯西莉谈恋爱时,大家对他的态度发生了急剧的转变。“坐在上席的那几位老太太开始把这件事当作丑闻来议论。教授太太又气又恼,但她尽力装作什么也没察觉。”②三位老太太房客对教授太太说:“一定要果断处置才是,这太不成体统,整个公寓的名声都给败坏了。”③教授太太曾多次对凯西莉恶语相向,为了拆散他们甚至写信给凯西莉的伯父道:“要不是姓宋的,事情本不会这么糟嘛,黄皮肤,塌鼻梁,一双小小的猪眼睛,这才是使人惶恐不安的症结所在。想到那副尊荣,就叫人恶心。”④“黄皮肤”“塌鼻梁”“猪眼睛”三个带贬义意味的词语刻画出毛姆笔下宋先生的丑陋形象,不仅体现了教授太太对宋先生容貌特点的嘲讽和厌恶,更流露出西方人对中国人形象的扭曲和偏见。 “惶恐不安”“恶心”一定程度上表现了西方人面对异域文化时的恐惧与排斥心理,也是毛姆心中的中国人形象的映射,出生于英国中产阶级的毛姆受到当时欧洲大环境背景下英国教育、社会的影响,对中国人的理解是个人想象和集体想象的综合产物,殖民者的优越感体现在字里行间。

1919年,怀着对东方世界的好奇与向往,毛姆和他的秘书游览了中国北京、上海、重庆等多座城市,并于回国后将游华时的所见所闻所思凝练成生动细腻的散文,集中收录在作品《在中国画屏上》中。在这部散文集里,毛姆笔下的中国人形象不再片面,而是变得鲜明、立体、丰富起来。《恐惧》中,温格罗夫先生向毛姆详细讲述了中国人的善良天性,谈到他们孝敬父母和疼爱孩子的优秀品格;《江上之歌》中,中国纤夫拼尽全力牵引船只,有时甚至四肢爬行,在毛姆笔下,他们被描述成“野兽”,透露着毛姆眼中纤夫的野蛮笨拙,但是他更多地表达了真挚的同情:“生活实在太艰难、太残酷了,这是他们最后的绝望的抗议,这就是江上之歌。”⑤这部散文集中,有《内阁部长》中内阁部长这样不择手段、恃强凌弱、迂腐贪婪的中国官员,也有《幕启》中毛姆想象中的博学通儒的文人雅士、身穿刺绣缎褂的美丽歌妓。

1924年,《彩色的面纱》一经出版便获得巨大成功,多次被改编成舞台剧、电影,深受读者、观众喜爱。这部曾被评为“当代最伟大的小说之一”的作品,以英国殖民地时期的香港为背景,必然深深地影响受众群体对中国人形象的认知。《彩色的面纱》讲述了一对英国夫妇的情感经历:美丽的凯蒂在25岁时嫁给了她的爱慕者细菌学家沃尔特·费恩,并随他一起前往香港,长期的孤独、苦闷使凯蒂与香港布政司查尔斯发生了婚外恋情,沃尔特发现后带凯蒂来到了梅潭府,梅潭府的经历丰富了凯蒂对中国、中国人的认知和想象,最后,沃尔特死于霍乱,凯蒂返回英国。身处异国他乡,凯蒂以一个观察者的视角,对当时的中国社会、中国人进行了全方位的观察、呈现、折射。垃圾遍地、肮脏发臭的狭窄街道,混乱无序、瘟疫肆虐的梅潭府,使凯蒂不自觉地对此产生一种排斥和恐惧感,但是依山稻田、恬静竹舍、朦胧晨光的景象也令凯蒂沉醉其中,她有对乡间自然风光的赞美,也有对西方过度工业化的痛斥。其中,官员韦丁顿的情人是一位满洲女子,她的容貌和仪态受到凯蒂的欣赏和赞美,她涂着脂粉的脸颊、斜睨的眼睛、淡定的神态,散发出一种神秘而优雅的魅力,让凯蒂觉得相形见绌。

可见,毛姆笔下的中国人形象是复杂而多变的,既有对中国人“黄皮肤”“塌鼻梁”“小眼睛”的反感,也有对满族女子端庄典雅的赞美;既有对中国人的愚昧、狡诈、自私的偏见和对迂腐官员的讽刺,也有对苦难的中国百姓的同情。但是仔细研读毛姆的作品,不难看出,他憧憬和欣赏的更多是古中国的繁荣辉煌,而对20世纪中国人的认识则大多是负面的、不堪的。在他的戏剧作品《苏伊士之东》中,这种特点尤为突出。

二、毛姆戏剧《苏伊士之东》中的中国人形象

《苏伊士之东》以北京为背景,讲述了在京工作的英国男子乔治与中欧混血女黛西的爱情故事。容貌美丽的黛西决定嫁给深爱着她的亨利,但在亨利家中她与昔日恋人乔治(同为亨利的童年好友)相见,过去的美好时光重现,两个人旧情复燃,在聚散离合的苦海中久久挣扎。前夫李泰成的不择手段,乔治的迟疑不决,仆人女仆的推波助澜,所有的一切在偶然和巧合中,在谎言与错误中,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最终酿成了悲剧。

虽然毛姆踏上了中国的土地,但是距离的缩短、文化的邂逅并没有带来固有思想的革新。正如标题“苏伊士之东”,在吉卜林《人生路险》中被描述为“圣恩不及”而“兽性”大发的地方⑥。此外,毛姆笔下的三位中国人角色——黛西、女仆、李泰成,虽然身份不同,性格各异,却是毛姆心中对中国人迷信、无知、狠毒的完整刻画。剧中对这三位中国人形象的塑造,折射出毛姆心中对中国人的歧视和误读,以及潜藏在殖民主义与“白人优越感”下的文化偏见以及审视偏差。

戏剧《苏伊士之东》对中国形象的塑造有以下三个关键词:封建迷信、愚昧无知、阴险狡诈。中国作为西方语境下的“他者”,只能被动地接受着文化偏见和种族歧视。这部出版在20世纪的剧作,体现了中国人的“他塑形象”的负面性。

1. 封建迷信的中国人。《苏伊士之东》中,亨利和黛西的房子坐落在一所寺庙旁边,阳台上每日都可见庙中的和尚打坐诵经。毛姆多次描述女仆跪拜在佛像面前求签烧香的场景,且充满了不屑和讽刺意味。在他看来,烧香拜佛毫无科学内涵,完全是迷信无知的体现。当亨利告诉黛西去重庆的决定时,黛西为此惊慌失措,害怕再也见不到乔治了。一旁的女仆便诉之于佛企图寻求答案。亨利看到此景,表示非常疑惑。黛西做出解答后,亨利这样微笑地回答道:“不要闹了,黛西。你怎么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你怎么会如此迷信呢?”⑦通过乔治的语言描写和心理刻画,毛姆直截了当地传达了自己对此的怀疑心理和嘲讽态度。虔诚地跪拜在佛像面前,求签以解心中疑惑的行为,在毛姆笔下,是中国人封建迷信的有力例证。

2. 愚昧无知的中国人。首先,他们吸食鸦片成瘾。第六幕中,黛西从女仆手中递给乔治吸鸦片的烟管,并向乔治描述吸完鸦片后的飘飘欲仙感:你抽上一两支后,头脑就会立马清醒,内心也会变得平静自由,灵魂像小鸟般展翅高翔。乔治对此的回应却是:“我从来不知道你抽鸦片。”⑧另外,他们没有文化。剧中女仆的英语口语充满语病,缺乏谓语动词,女仆总会将“r”发成“l”的音,“prelly”“velly”比比皆是。

3. 阴险狡诈的中国人。李泰成是该剧中典型的自私狠毒、阴险狡诈的代表人物。一方面,他曾在哈佛大学、牛津大学深造,家财万贯;另一方面,为了抢回黛西,他处心积虑,贿赂女仆,诱惑黛西。即便黛西不爱他,对他恶语相向,他仍然纠缠不放,假扮成服装商的他进入亨利家中,企图再次夺回她:“你越不爱我,我越想占有你。正是你对我的怨恨,像辛辣味苦的调味汁般吊起我的胃口。”⑨他甚至用金钱收买女仆,雇佣十几个中国人企图杀害黛西的丈夫。

《苏伊士之东》传达出贯穿全剧的思想观念:白人不可与中国人通婚,不能改变白人纯正的的高尚血统。类似的观点在前文提到的毛姆早期作品《人性的枷锁》中展露无遗。该小说中有一位中国人宋先生,当他与法国小姐凯西莉的恋爱暴露后,周围人对他的印象从友好和善转变成了丑陋不堪,并立即表露出对这位“黄皮肤”“塌鼻梁”“小眼睛”的宋先生的反感和鄙视。在他们眼中,相貌丑陋的宋先生正是中国人的代表,他们不能容忍中国人与白人恋爱和结婚,那是会受人羞耻和苛责的。

这也是《苏伊士之东》第二幕中亨利、哈罗德、乔治讨论的主题。他们针对弗雷迪因为娶了中欧混血而受到公司排挤的事件展开激烈的讨论,乔治对此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这不是不公正对待,英国人一直是友好的民族,看不起混血儿一定是有原因的。”⑩在西方人的认知系统中,欧亚混血儿继承了两个种族的一切不良品性,欧亚混血儿总是聒噪粗俗的。

三、毛姆对中国人形象的误读

《苏伊士之东》运用强烈的对比和反差,一方面塑造了丑恶愚昧的中国人形象,另一方面又折射出善良正直的西方人形象。言语之中,行动之间,将中国人描述成具有暴力倾向的野蛮人,也透露着作为西方人的优越感和自豪感。黛西对身世年龄的隐瞒,女仆对金钱财富的痴迷,李泰成对黛西的紧抓不放,三个主要人物无不体现着毛姆笔下的中国人的庸俗、狡猾和恶毒。但是作为游历中国后创作的戏剧作品,为何却延续着《人性的枷锁》中对中国人的轻蔑和敌视呢?

首先,毛姆笔下的中国人形象是“社会集体想象”的产物,而20世纪西方对中国的想象大多是负面的。从14 世纪到18 世纪,中国在西方文学作品中主要是以神秘、富饶、充满异国情调和令人神往的正面形象出现的。但19世纪以来,西方眼中的中国人形象就开始变化了,中国不再被视作典范却成为批评的对象,它不再是受人崇敬的理想国度,而是遭到蔑视和嘲笑。⑪莎士比亚作品中曾提到过“Cataian”一词,本是中国人的意思,却被18—19世纪的很多学者贴上“小偷”“骗子”的负面标签,这种将维多利亚时期的思想观念强加到伊丽莎白时期的现象,充分地展现了18世纪之后西方叙述中对中国人正面形象的颠覆。⑫毛姆来华前极大地受20世纪西方人“想象中的中国”的影响,因此作品中饱含对中国人的误读与偏见。

此外,对西方形象的高大化塑造也是不可忽略的原因。文艺复兴之后,尤其是启蒙运动之后,西方逐渐强大和繁荣,由此带来的便是西方对东方世界的轻蔑和诋毁,在他们的意识中,西方才是高尚文明强盛之地,西方自我建造了关于东方、关于中国的想象王国,作为弱者的中国只能作为沉默的被动接受者。尤其是鸦片战争以来,以英国为首的西方列强对中国进行了大范围侵略,中国沦为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残败落后的中国成为西方人眼中的弱者,更增加了他们的优越感。西方力图通过对东方的诋毁将自身形象高大化,毛姆顺应了时代思潮,在西方优越主义论下必然不可能完全公正和正确地了解和塑造中国形象。

最后,毛姆对中国更多的是粗浅认识和选择性接受。一方面,毛姆虽然亲自游历了中国各地,却都只是走马观花。他并未真正地走进中国人的生活中,体味中国社会的人情冷暖。他把目光更多地投向在华洋人,以他们的视角审视当代中国,所以他的作品基本延续了《人性的枷锁》对中国人形象的片面解读。另一方面,毛姆深受叔本华和王尔德的影响,叔本华对东方哲学的盛赞以及王尔德对庄子思想的崇拜,激发了他对遥远中国的无限憧憬。他曾阅读过大量有关中国的古典书籍,对汉唐时期中国的强大繁荣表现出极大的向往之情。但是,本想追寻繁荣古国遗光的他却被20世纪的中国社会所震惊。当时的中国,呈现在毛姆眼中的更多是肮脏混乱、腐朽惨败、民不聊生。心理学中有一个名词叫作“知觉选择性”,是指当同时接受多种外界信息刺激时,人们倾向于根据个体的需要、情绪、认知等,有目的性地将某些刺激信息作为知觉对象而其他事物作为背景的心理,这种心理往往是潜意识的。向往的繁华盛世和眼前的破乱惨败的强烈反差,使毛姆产生了心理上的排斥和反感,在 “知觉选择性”的支配下,极大地影响了他对中国的客观认识,体现在文字描述中的选择性接受。所以我们总能在毛姆的作品中感受到他对中国瓷器、书法、古建筑的着迷,试图建造一座东方的伊甸园,而对20世纪中国的叙述却更多地反映出文化的偏见和歧视。

四、结语

在《苏伊士之东》中,毛姆塑造的中国人大多以负面形象呈现在读者眼前。“封建迷信”“愚昧无知”“阴险狡诈”成了毛姆笔下中国人的代名词。而这部作为游历中国后的作品,持续了《人性的枷锁》中对中国人形象的负面刻画——它是“社会集体想象物”的产物,是反衬西方高大化形象的产物,是毛姆心理落差后的潜意识下的“知觉选择性”的产物。西方话语权下的文化优越感在这部戏剧中展露无遗,文化优越感渗透于该部戏剧的方方面面。但是当真正掀开中国的面纱,打开中国的画屏,没有偏见与歧视,《苏伊士之东》中的中国人形象或许会更加全面、立体、客观。

①②③④〔英〕毛姆:《人性的枷锁》,张柏然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83页,第109页,第110页。

⑤ 〔英〕毛姆:《在中国屏风上》,陈寿庚等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23页。

⑥ 葛桂录:《“中国画屏”上的景象》,《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07年第1期,第52页。

⑦⑧⑨⑩ Maugham,W.S :East of Suez,New York, George H. Doran Company,1922.

⑪ 刘瑶:《毛姆笔下的中国形象》,《宜春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第108页。

⑫ 张之燕:《莎士比亚作品中的中国人形象— 莎剧中“Cataian”汉译的文化考察》,中央戏剧学院学报《戏剧》2017年第5期,第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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