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
2018-01-27许丽华
许丽华
世间的事,总是喜欢挤在一起方显得热闹,如再恰逢天气的帮衬,那就更是热闹得排山倒海,火爆得让你终生难忘。就像一生中最重要的毕业季到来时的高考,太阳火球般悬挂在透蓝的天空,也悬挂在与高考有关的人们的心上。经历过的人,即使时光流逝多年以后,那份埋在题山书海中水煮火烤般的煎熬,和考场外摩肩接踵的人群焦急得比场内还紧张的恢宏场景,总会在被触动某一神经时,跳出来缠着你、炙烤你的心。
19岁那年夏天,菁如经历了“黑色”七月。一向细心的她,鬼使神差地因急着写最擅长的作文,而漏答了最后一张语文卷子背面的题目,遗憾地仅以2分之差名落孙山。整个夏天菁如就像掉进了冰窟里,任烈日怎样当空暴晒,她都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向外窜凉气。
夏末,她重整旗鼓,到县城一所重点中学复读高三。那是一个百人超级大班,阶梯式教室。除了几个原同班又在一起复读的同学,其他同学都是来自各所中学或本校的应、往届生,因大家目标明确,而又时间紧迫,所以彼此间也都熟视无睹,无心相互去结识。高三的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枯燥。就在还有三个多月高考的时候,菁如认识了一个叫宇弘的应届男生。
那时还没有实行双休日,每周只有星期日不上课,却并不得休息,各科老师总会见缝插针地发下来各名校模拟试卷,填满你的课外时间,所有的青春朝气都淹没在了题海战术里,搞得人疲惫而麻木。然而,宇弘却如一道夏日的彩虹,绚丽了菁如灰色、沉闷的青春时光。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不上晚自习,菁如不需要家人来接。放学后,她便和一个女生相伴走出了校门。两人如出笼的小鸟儿,嬉笑着穿过校门外的操场,蹿上河堤,走在上学必经的桥上,夏日的晚风带来难得的惬意。刚走下桥头,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从后面骑车过来,放慢速度对菁如说:“一道的,我带你。”菁如仰起头惊异地看着他,怀疑他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在这之前他们从没有讲过话,甚至他都不曾走进她的视线。片刻的惊异后,菁如迅速并机械地回答:“不,不用。”男孩带着不容拒绝的笑,微红着脸坚持说:“上来吧。她就快到家了,你一个人走多寂寞呀!”菁如犹豫着,男孩看见她背着一个大书包,拎着一个饭盒,还抱着一摞卷子,以为她上不去,就坐在车上单脚支地说:“你先上。”菁如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并为他的细心感动,于是菁如坐到了后座。
那天风很大,宇弘骑得很慢。菁如以为是带了她的缘故,便腼腆地问:“骑不动了,是吗?”男孩轻轻地说:“不是,我怕你掉下来。”这一瞬间,菁如的心忽然异样地颤动了一下,便轻轻地滑落进一种说不清也从未有过的温暖里。为了掩饰乱跳的心声,菁如拼命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话题,滔滔不绝地说着。男孩不说话,静静地听着,只是在菁如言竭词穷的时候才说上一句,然而每句都让菁如的心融化。男孩告诉她他叫宇弘,在她刚插班不久他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并知道他们是一道的了。其实菁如的家和宇弘的家,只有一段路是共同经过的,然后便要拐向各自不同的方向,还要七拐八拐地走很久。该分手时,宇弘不顾菁如的反对坚持把她送到了家,才又折了回去。
从这以后,菁如每天中午伏在书桌上小憩醒来后,总有一杯加了伴侣的咖啡放在她的书桌上,而且温度刚好,既不会太凉也不会太热。打开杯子盖,一股暖暖的香气就直往鼻子和心里钻,人立刻就清醒也精神起来了。在清晨上學和不上晚自习放学的路上,也总会有一辆自行车,准时地从后面轻轻飞过来。然后,从她的头上满含笑意地悠悠飘过一句,“上来”。菁如也不推辞,跳上车子任它默默地向前滚去,直到高考结束。
七月的骄阳还没褪去,汛期便早早地来了。那年的雨水特别大,洪水一度冲进了县城的郊外,很多地方的房屋和庄稼被淹没、冲毁,菁如的心也被冲得七零八落。洪水过后,她便再没了宇弘的消息。
八月末,菁如接到了省城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宇弘却名落孙山。菁如没有为自己的成功而感到过多的喜悦,她只想见到宇弘,给他安慰和鼓励。她跑遍了所有的学校,查遍了所有复读生的名单,宇弘却像空气般蒸发了一样,了无痕迹。菁如带着不解和疑惑离开家乡来到了省城。
四年后,菁如被留在省城一所重点中学当教师,她仍坚持每年暑假回来。烈日下,在那座桥上默默地站着,记忆却像开了闸的河水,一泄而出。天气晴朗的早晨,宇弘总会骑着自行车,带着她从河堤上冲向操场。在那一瞬间,他会带着羞涩的兴奋大声喊:“抱紧我的腰。”而她却总是紧张而腼腆地笑着,牢牢地抓紧后座的铁梁,努力地保持着两人间微小的距离,不至于下冲时让自己的身体撞到他的背上。然后,两个人就一起尖叫着去体味那飞一般的感觉。遇到雨天,宇弘便不再去做单手扶车把,或索性双手伸平摆出飞翔姿势的表演,偶而让车子有惊无险地扭几下,然后,引来后座菁如几声嗔怒,宇弘则在前面偷偷地愉悦着。他会双手牢牢地扶住车把,让后面的菁如撑好雨伞,弓着身子使劲踩着自行车在风雨里穿行。这时的菁如总是听话地尽量把身体贴近宇弘,却并不触及到他青春健硕的脊背,高高地举着伞放在两人中间。
每次站在桥上看河水缓缓从桥下流过,她总希望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那个熟悉的声音会从她头上轻轻飘过。可是除了嘈杂喧闹的车流和熙攘的人群,一切都是那么宁静,宁静得让她失望,心里生出一股怎么也驱不散的寒意。
时间像流水一样悄然而逝,菁如也由豆蔻年华变成了大龄剩女,她却依然拒绝着一个又一个追求者和一个又一个好心的媒人。母亲问她是不是在等谁,她无言以对。等谁?除了一辆自行车、一杯氤氲着芳香的加了伴侣的咖啡时常在梦里出现外,什么都不曾有过。后来,她不愿日渐衰老的母亲太过焦急、操心,便在如火的七月嫁给了追求她多年的大学同学。
蜜月后,菁如接到高三同学会通知。她应邀而至,就在踏进教室的一瞬间,一个曾让她魂牵梦绕的面孔映入了视线——宇弘,她呆了,恍若梦中,怔怔地站在门口,说不清的感受在心里七上八下地乱搅。菁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只听到一个含着微笑,熟悉而不容拒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过来坐吧。”她站在他的书桌前,旁若无人地看着他,所有的“为什么”都一起涌进了湿润的眼眸。宇弘依然平静地坐在那里,带着她熟悉的微笑,小心翼翼地问:“你好吗?”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真想上前狠狠地掴他一掌,就在探身的一瞬间,她像是被谁猛地抽了一下,怔在那里一动不动。天啊,他坐在轮椅上。没有了愤恨,“你怎么了”却脱口而出。
宇弘的家在县城近郊。那年发大水,宇弘家住的地方受灾最重。暴雨中,他为了救落水的小女孩,被上游冲下来的断木狠狠地砸在了腰上。小女孩得救了,而他却再也站不起来了。于是,他把自己藏起来,默默地关心着菁如的一切,直到她结婚,宇弘才组织了这次同学会。
菁如默默地望着窗外的河堤,泪眼里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正载着她从河堤飞进夏日明媚的阳光里,一股暖流默默涌上心头,流遍全身。
夏日,清凉而温暖……
——选自沈阳铁路局文联《铁流》
2017年第3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