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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文学的邀约(3)

2018-01-27朱伟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老倌戏班子风琴

朱伟

1989年初,刘心武让我组一期新锐小说专题的稿,余华给我《鲜血梅花》,苏童给我《仪式的完成》,刘震云给我《官场》,查建英给我《献给罗莎和乔的安魂曲》,格非给了我《风琴》。

《风琴》又是一个扑朔迷离的错位悲剧:游击队的王标率队伏击日寇,来的却是迎亲的队伍,鬼子到了赵庄。鬼子进赵庄,虏了冯保长老婆与理发匠的女儿,驻扎在赵财主家,赵财主带着姨太太逃城里去了,儿子赵瑶却没走,他对父亲说:“我刚从城里回乡下,眼下,说不上那座城里比乡下更适合居住。”他在家里弹那架老式风琴,日本人似乎能听懂他在刺刀威逼下弹的曲意。随后,冯保长找王标与王标找到冯保长,格非设计了时间错位。王标告诉冯保长,游击队要利用鬼子到江边运东西,打一次伏击。冯保长担心伏击地点离村太近,找到赵瑶,让他设法引鬼子绕开。格非通过赵瑶的视角感觉冯保长,“所有忧虑与恐惧都是为了那个女人”,含混了赵瑶在恐惧中的出卖。接下来的描写是,在赵瑶的注视中,王标的游击队进入埋伏圈,全部牺牲。小说里,格非两次提示了主题——王标想起母亲的话:“在地里撒下荞麦种子,却收获了一袋芝麻。”王瑶看到死去的游击队员中有小木匠,又提示了时间差。结尾是,解放后,冯保长被定为汉奸,替赵瑶被枪毙了。赵瑶隐姓埋名隐居,在修理风琴时引起女教师的注意,死于“文革”。

格非是有意省略答案,要让你根据他提供的叙述,寻找其中的蛛丝马迹,自己做出判断。哪怕不同解读会有不同的结论。小说的主题就是阴差阳错,要写现实经验的非逻辑性:王标的第一次伏击,错遇了迎亲;第二次伏击变成被伏击。冯保长要找王标打鬼子,却变成引王标进了伏击圈。冯保长和赵瑶,以不同方式,都成了汉奸。

1989年格非用三个月写完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敌人》(发表在《收获》1990年第二期),更迷醉于扑朔迷离的神秘主义。这部16万字的长篇有一个引子,从一开始就提出悬念:几十年前的一场大火,烧尽了子午桥边赵家的店铺、作坊。仇敌是谁?财主赵伯衡在一张宣纸上留下密密麻麻的人名后,死去了。他儿子赵景轩在四处打听火灾细节后,把一个个人名划掉,只剩下三个,也死了。赵景轩死后,他儿子赵少忠看了一下那张宣纸,将它揉破,丢进火盆烧掉了。

小说正文却没有揭晓那三个名字,只描述赵少忠家人一个接一个地神秘死亡。这家里来了两个外乡人:哑巴与翠婶。哑巴是跟着戏班子到镇上的,戏班子撇下他,赵少忠老婆可怜他,赵少忠便收留了他。翠婶原是跟着赵少忠回家的官塘镇妓女,翠婶进家门后不久,赵少忠老婆就吃了有毒之花自杀了。传说她与哑巴有染——哑巴伏在棺盖上大哭,赵少忠冲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说:“孽障,你难道想随她一起入葬不成?”

赵少忠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一个孙子。给赵少忠祝寿时,孙子“猴子”就死在了水缸里。两个儿子,先死的是老二赵虎,结尾,戏班子再来时,按算命瞎子的预告,老大也死了。两个女儿,小女儿柳柳赤身裸体,死在芦苇荡里;大女儿梅梅从婆家逃走了。小说结构的意思在,刚读时,觉得每人神秘的死,似乎都有各自的因果。大儿子赵龙每晚都去酒坊赌博,欠了赵立本一屁股债,老板娘帮他还,他与其偷情,又欠了老板更生的情债。“猴子”不是赵龙的儿子,他媳妇与收蚕茧的小白脸私通,跟着收蚕茧的船走了。小儿子赵虎也是返盐路上欠了债,大年初二就有女人来给他送花圈。他称遇到劫道的,袖上有血。赵少忠问,何处劫道?答:偃林寨。格非描写:“赵少忠托起下巴陷入沉思。”柳柳在烧纸遇皮匠调戏时,烫伤了皮匠的手,后来又到酒坊替赵龙抵债……每人之死都可能是自己结下的冤家,自己制造了敌人。但读到后来,不对了,觉得整个是被一种神秘力量操控,有一个无法解脱的阴谋链。

格非在上世纪80年代,迷醉于纳博科夫的名言:“艺术达到了不起的境界是,具有異常的复杂性与迷惑性。”因此,阅读他的小说,就要分辨他果意制造的迷惑,他要让你在受骗过程中获得启示。这部小说的表面感受是,敌人无所不在。赵少忠烧掉的名单上的头号宿敌,最大可能是三老倌。因为赵虎死后,花圈店钱老板在劝赵少忠卖给三老倌那片火灾后残垣断壁的土地时,曾提到“何况赵虎……”小说结尾,三老倌庆贺新房落成与赵龙的葬礼又是同一天。事先,巫婆告诉赵龙:“村里人都说,戏班子到镇上是为你送葬的,我听说戏班子是三老倌请来的。”花圈店钱老板则很像是三老倌的手下,他将花圈店开到赵少忠家对门,似乎就为了给赵家准备一连串丧事。或者说,干脆是提示赵少忠,执行一件件丧礼的。

我在这小说中读到的是,赵少忠承接一连串灾祸的过程。烧掉那三个名字,就因为软弱。情节发展中,钱老板与赵立本有意提醒他,麻脸可能与“猴子”的死有关,他就把大女儿梅梅嫁给了麻脸。随后,七月十五,赵少忠推门见到儿子赵虎的尸体,慌忙就用麻布捆绑,将他拖到竹林里埋了,“慌乱中感到好像是自己亲手将赵虎杀死的一样”。柳柳死后,在墓园,格非描写,赵少忠发现,沙土上写满了模糊的人名,“他被自己的行为吓得不知所措”。在墓地,梅梅对父亲说:“没准柳柳早就预感到了什么,她老是跟我说起她做过一个梦。”而柳柳出事前,去南山那座庙见过老尼。小说一开始就交代,柳柳曾对那个老尼满脸绯红地说起,“可是我梦见我的父亲……”腊月二十八,赵龙被害的那天晚上,翠婶为躲灾,专门锁了他的卧室。后半夜,赵龙听到了“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看到了对面那排阁楼的墙上映衬出来的熟悉的身影”。他在垂死前划亮火石,“看清了父亲那张苍白的脸”。是赵少忠在压迫下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那么,其他几个呢?

与格非讨论,他说,他写作时是有意隐去了外敌,写赵少忠因无以承受而故意视而不见,乃至于伪造命运上无法抵御之敌而苟且偷生,重获安宁。赵龙死前,赵少忠找瞎子算命,小说中有一段对《周易》未济卦的解释。未济卦是坎下离上,坎为水,离为火,所有爻位都是错位。小说中瞎子的说法:“家覆于火,必祸及于人。”“离火生于木,坎水生于金,今不得其位,反受所生之害,故而次男丧于金,次女亡于木。”问格非,这说法是你自己的,还是借用的?他说:“我懂点《周易》算命,用三枚乾隆通宝分六次打卦,在《周易》中求答。小说中说辞请古籍所同事看过,他提供了修改方案。”未济是《周易》六十四卦的最后一卦,济是渡。此卦卦辞是:“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小狐因有尾巴而无法渡河,狐为艮,艮为阻。格非引用是为增其神秘性,对《周易》的理解,停留在了术数上。

我还记得,张艺谋当年读到这部《敌人》后,专让我请格非到北京,在我家侃过几天,想请格非将《敌人》糅于《迷舟》,写一部电影,最后终究未成。格非的小说,要改成张艺谋的电影,太难了。(待续)

作家格非(右,1993年2月于北京)

格非的《风琴》发表在1989年第3期《人民文学》小说专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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