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年前的伙食记忆
2018-01-27韩勋
◎文/韩勋
退休七八年了,每天最大的事就是买菜做饭,常常为中午做啥菜发熬煎。前一向突然想起当兵时光,全然不为吃饭操心,怪嫉妒的。
但是再往远说,也有不为吃饭熬煎的时段——小学六年。小学住校,学校管饭,吃得饱,吃得好,安然度过国家经济最困难的那三年。上中学在校食堂上灶,吃不饱。下乡两年自己做饭,吃不好。要吃饱吃好,往部队走,吃饱吃好也是当年许多新兵心里的小九九。
1971年初,我在兴平县下乡劳动,有幸跻身新兵行列。第一顿欢送饭在村里大队部吃,招待五六个新兵和家人,炸油饼,蘸盐吃,香喷喷。第二顿在公社大院吃,全体新兵,每人一碗大肉烩菜,没有家长的份儿,我的九年部队伙食大戏在烩菜里拉开了序幕。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到了西宁,汽车把我们拉到部队,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有人喊“开饭了,都把刷牙缸子拿出来!”原来在兴平时每人发了刷牙缸子,但都不知道吃饭的碗要自己买。所以那天就用刷牙缸子当碗、牙刷当筷子,稀里糊涂吃了两缸子面条,身上立马热了起来。
新兵连的第一个星期,吃馍纪录不断刷新——某某一顿饭吃了7个馍;某某9个,某某11个。最高纪录被一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新兵夺得:14个。这位新兵也是西安下乡知青,很强势,志在必得,心理素质是他夺冠的本钱。部队胸怀博大,乐见新兵比赛吃馍,一能吃才能干。我们部队的主要任务是装卸军用物资,比地方上的搬运工累多了。但能吃也是暂时的,每年新兵都是从拼命吃慢慢过渡到适可而止,胃总是有限的。
一个多月后,春节会餐,十多道菜,每个班都用洗脸盆打菜。丰盛的席面上,几乎每个菜都是新兵没有见过甚至叫不出名字的,比如凉拌海蜇、青椒变蛋、香菇海带、油炸花生米、清蒸鱼、米粉肉、小酥肉。那个年月,新兵的父老乡亲们大都过着一年吃一两顿肉臊子面的清苦日子,米粉肉小酥肉的手艺如果有,恐也失传多年了。能送一个孩子到部队当兵吃饱饭吃好菜,自然是家长最朴素的愿景。而当了兵的孩子如果斯斯文文锦心绣口,那也太对不起家长了。每个人的新兵连伙食记忆,大概都经历了从惊愕到任性、从撑破肚子到最终认识到肚子是身体一部分需要自己来保养生息的过程。
新兵连只是临时伙食单位,新兵分到连队,吃的才是家常饭。我分到油库,70来个人在一个锅里吃饭,听说伙食水平比连队要好。当年西宁农业生产水平很低,没有新鲜蔬菜供应,冬天我们以土豆白菜为主,夏天则靠自己种菜。每年莴笋长得最好,吃不了的就拉到附近工厂售卖,记得是三分钱一斤。考虑到当时青海的牛肉不过四毛钱一斤,这个价钱算是卖得很不错了。我们部队的3000亩农场只种油菜,长得比人还高,为各个连队提供了充足的菜油。战士干部回家探亲,每人起码要带10斤油,惹人眼红。
总体来看,油库的饭菜要比新兵连做得精细一些,味道好一些。听炊事班长说,每个礼拜天晚上的班会上,要制定下个礼拜的食谱,基本不重样,最受欢迎的是红烧羊肉、猪肉,每人一碗,每人都吃得满嘴流油。最惬意的是捞面条,大家端着大碗围着大盆各捞各的,捞多捞少随意,一碗三碗随意,恍惚间觉得按需供应的共产主义也不过如此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水果不是每个家庭的必备,樱桃草莓谁见过?部队有说道,一到秋天橘子苹果大量供应,带家属的干部,一次平均要买三筐,一筐50斤,战士每人基本上也要买二三十斤。苹果都是山东运来的,全国人民省吃俭用支援部队,具体到某个部队,分配数量可能就过于大了。
部队伙食还行,地方上咋样,啥行情?一次我们9个西安籍战士结伴到西宁城里买东西,在一家饭馆“饕餮”一回。11个菜,总共花了28元,如此任性让服务员们吃了一大惊,当年工人一个月工资才有多少?菜名记不清了,唯对清炖鸡记忆很深,鸽子般大小,要价8元,一人吃不上一口,但吃得很满足。又有一回,到西宁饮马街一羊肉泡馍馆吃饭,一碗两毛五,碗里的肉比西安多多了。
5年之后,我调到1600里之外的格尔木油库。是搭乘某汽车团的运货车上去的,走了两天半,在沿线兵站吃了七顿饭,饭做得很粗糙,好在能吃饱。最后一顿饭在诺木洪兵站吃,米饭,西红柿烧豆腐,听说西红柿是诺木洪农场生产的。那真是意料之外的美味儿,至今想起来仍是口内生津。退休后一直想找回那道菜的记忆,用各种方法烧了多次,均以不及格告终。
格尔木说是偏远,其实位于青海省中心,青海省太大了。格尔木属于牧区,不过我没看到过一头牛,因为沙漠里寸草不生。格尔木是座兵城,各部队伙食均由国家供应,与西宁部队由地方政府供应不同。区别在于,没有杂粮,且以大米为主;罐头供应多,花色品种丰富,比如奶粉、红烧肉、海带烧肉、肉炒豆角、炒鸡蛋等等,每个罐头都在一公斤左右;干菜品种多,都是黑乎乎的,我也叫不出名字,不好吃。
伙食水平比西宁低了一大截。海拔高,气压低,馍蒸不熟,拿到手里黏糊糊。罐头只是偶然吃,大部分时间吃的是煮黄豆、炒土豆丝。比如早饭,最多的是米饭、腌黄豆,基本不见菜。现在都说黄豆营养如何好,那时天天营养好。
有一阵儿,我们六个干部住一间大房子,其中有一位从青藏线某兵站调来,人熟地熟,经常是一到礼拜六下午人就不见了——到沙漠里打猎去了。礼拜天下午可能就有战利品带回,一只野羊,或一条野马腿。马腿足有20多斤。没有锅,就用水桶在炉子上炖。那时都年轻,六个人一顿便把它吃个一干二净,没有谁说肚子不好消化不了。
有趣的是,明明国家供给了足够的煤和盐,各部队却爱走“自力更生”路线,自己打柴挖盐。先说打柴。格尔木寸草不生,但却有一宝——梭梭。从地上看,是一丛枯萎的灌木,半人高,毫不起眼,也没啥用处。如果把沙子挖去一两米,便可见巨大的根系。这当口要用钢丝绳把根套住,用卡车往外拽,好家伙,一丛梭梭的根就能装半卡车。梭梭根有碗口粗,虬龙一般扭着身子。没有形状,便是形状,自由自在任性生长。梭梭根跟木炭差不多,好烧,耐烧,煮骨头汤最合适,很受炊事班欢迎。我转业以后,听说梭梭被列入国家保护植物,禁止砍伐了。
再看挖盐,简直就是一部童话故事。派一个班战士,开车不出10公里,便到了盐湖。盐湖白茫茫,看不到边际。是湖却看不到水,水在一米来厚的盐盖下面,盐盖即盐水蒸发后结成的很硬的结晶体。在盐湖,公路修在盐盖上,比水泥马路还要平展。路旁隔一段就有一个水坑,如果公路哪里塌陷,养路工人从坑里舀几瓢水补上即可。水是盐水,太阳一晒,水分蒸发了,盐留下来,公路就平了。我们挖盐,随便把车开到路边10来米的地方,用钢钎在盐盖上打洞,放入炸药,炸开一米来深的洞,水的下面就是结晶的盐粒,用铁锹往车上捞即可。盐湖之大,储藏之丰,恐可供全世界的人食用吧。
我去的那回大约拉回两千斤盐,直接卸到炊事班库房里,也不知道那车盐最后吃到哪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