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雅典娜》与中国形象问题
2018-01-27肖玉姗
肖玉姗
(厦门大学海外教育学院,福建 厦门 361102)
当我们努力塑造自我形象的时候,并不能期待我们想象中的观众能够以有理性、充满同情心和道德感的方式来对待我们的阐述。我们在塑造自我、塑造所谓的“中国形象”的时候,是否考虑到我们自身和我们的观众也许都陷在某种偏见和自大中,如何应对这种双向的自大和偏见,这是一个问题。
马丁·贝尔纳的《黑色的雅典娜》就向我们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当一种文化强调自身的独特性、民族固有的特质强调到绝对和唯一的地步时,当这种文化逻辑被普遍地运用到对一切民族文化的理解上时,各民族文化之间的相互交流和彼此沟通就成为不可能,但这同时也就意味着自身文化的那种独特性也就成为不可理解、不可交流的神秘之物。”①
马丁·贝尔纳作为一个学者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以中国研究的学术训练的背景,二十年中国、东亚和东南亚研究的经验进入古代埃及的研究,调查有关希腊起源的历史写作。这种思维经验与研究对象的错位,带来了新鲜同时也充满争议的研究成果。贝尔纳在他的《黑色雅典娜》一书中,着力探讨了(西方世界的)人们认识希腊文明起源模式的变化。在这个变化的过程中,随着时间推移,人们距离真实历史越来越远,远到真正的古埃及和古希腊都成为影影绰绰的背景,其思想和文化上的价值都已经完全融入继承其遗产的文化中并且失去了来源标识。对后人来说,古代文明成为一种精神上的绝对他者,被歪曲阐释以便证实后人在所属时代和社会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回顾不太久远的历史,我们可以看到,在欧洲古典学兴起后,起源于古埃及并且扩散到古希腊的古代知识(即“雅典娜”)先是被带上有色眼镜进行考察(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及之前的人们并不特别关注埃及人的肤色),进而“在黑奴制和种族主义兴起之后,欧洲思想家们关切的是把黑色非洲人尽可能远地置于欧洲文明之外”②,“雅典娜”失去了埃及或者非洲属性,成为古希腊的象征,并且被标识为高贵的、理性的、白色人种的、北方的属性,“雅典娜”由无色变为白色。这一过程的直接成果就是,直到今天,以西方为中心的世界历史体系依然无视古人对早期希腊历史的描写,古埃及文化不被看成是希腊的文化鼻祖,而是一种神秘新奇的异族文化,并且以其异文化属性反衬希腊罗马文化(也就是雅利安模式)的“正统性”。对此,贝尔纳认为:“即便它(雅利安模式)的孕育是罪恶的,甚或是错误的,也并不必然影响它的有效性”③。
尽管作者把书名题为“Black Athena”,他本人并不能确认古埃及人或者“雅典娜”是否是黑人或者黑非洲文化,这里的black只是一种比喻。然而,这本书出版以后,不仅书中的观点引发无休止的争论并且演变成一个旷日持久的学术事件,而且吊诡的是,“雅典娜”在某种意义上被赋予了明确的黑色属性。在当代文化版图中,《黑色的雅典娜》一书中提出的观点,某种程度上被归入反西方中心论,并且由于对古埃及的探讨,该书被一些读者视为当今弱势的黑人站队。足可见种族主义思想不仅从正面,而且从反面影响人们的思想,因为无论是目前主流意识形态以之为恶的“高贵雅利安人”思想,还是政治正确的“黑人平权”思想,都是种族主义思想的一体两面,都是达尔文主义思想的当代遗产。与之相比,西方文化中真正不存在种族主义思想的例子大概只能在文艺复兴及之前的时代找到。
在贝尔纳的世界图景中,“如果日本模式与古希腊模式相似,那么,中国的明显的西方祖先平行物就是埃及。古埃及吸取了其他非洲和西南亚民族的精华,但它有着延续了许多个千年的文化统一,发展出来独具特色、自成一体的文明,这一文明对相邻社会的文明有重大影响。同样,中国文化的一些侧面来自中亚和印度。但是这些借用被完全整合进了本土的基础。中华文明对整个东亚具有中心意义,它给予的比它得到的要多得多。18世纪欧洲作家赞许地看到古埃及和中国之间的相似:官僚统治,对意识和理性的强调,平民控制军队,重视稳定而非变化,书面符号有语音和语义内容等;相似性还表现在两个国家与周围社会相对位置的结构等同性。”④
从这个角度来说,《黑色的雅典娜》一书对当代中国人来说最大的价值,不在于对古代文明的历史真相的辨析,而在与它的平行观点结合欧洲近代古典视角对照当代东西文化对话,就提供了这样一种批判性视角:中国文化在与世界(当代西方文化)对话时,我们的文化自我与对方的文化立场是否真诚,双方的民族自尊心与自豪感是否导致傲慢和偏见甚至对事实的扭曲,对话中的逻辑关系是否理性,对话的结果是否符合双方共同的利益,更为重要的是,我们无法决定对方的诚意和理性程度时,我们应该选取什么样的中国文化为代表、采取什么样的对话策略来进行交流,我们是应该先纠正对方的偏见,还是要以自我中心进行文化输出,还是放任双方可能存在的偏见让时代的潮流自然而然地去伪存真?与古埃及文明不同,古中国文明的直接后代仍然活着,而且无可逃避地必须与全世界各种不同的文化接触并且共存。当代世界的“古埃及形象”问题是已死去的古埃及人无力解决的问题,而当代世界的中国形象问题确实实实在在的,需要当代中国人思考的问题。首先应当被考虑的是如下方向性问题。
首先,当今世界总共有几种文明,每一种文明都具有什么样的文化立场和文化偏见。
其次,中国文明对外交流的历史中,出现过什么样的文化立场和偏见。
第三,当代中国人的自我认识和对世界上其他文明的认识处于什么样的水平,并且各有什么样的偏见。
第四,在国际政治经济背景下,当代中国的立场和跨文化交流的目的是什么。
第五,根据第四点的立场和目的,我们应该如何修正我们既有的立场和偏见,并采取什么样的策略。
这五个问题在当今急速变化的世界中,很难准确详细的回答,考虑到每一种文化,每一个国家直至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阅历和视角限制,因此几乎不可能得到公认一致的答案,这些所能提供的是思考的方向。
从这五个问题出发,我们需要讨论什么是文化。从《黑色的雅典娜》一书可以发现,古埃及文化对古希腊及以后的欧洲文化的影响深远,典型的例子就是埃及宗教的遗存中产生的赫尔墨斯神智论思想与基督教的微妙关系及其对早期科学的启发。再把视线调转到东方,古埃及的东方平行体,即古中国文化,周边文化及欧洲文化也产生的影响,其典型的例子是文官制度。从这两个以及众多类似的案例,我们发现,在跨文化交流的历史上有意义的文化,往往是一些先天的生存条件并不太优越,人们不得不聚集在一起生存并且分享有限的资源,应对共同的挑战,因而在长期的各种摩擦冲突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一个民族以其全部传承下来的生存经验为其历史,以其历史所塑造出的物质和精神财富为其文化。一个个体的全部生存经验构成了他面对未来时,理解和应对各种新情况的依据,同样地,一个民族的全部生存经验也构成了这个民族面对未来时,理解和应对各种新情况的支点,从纵向看,一个民族的历史经验越是丰富,他们在未来的生存概率越高,从横向看,一个民族越是善于学习和借鉴其他民族的历史经验,他们在未来的生存概率也越高,这就是向古人和向异族学习的意义,反过来,这也就是古代文明,或者文化之于当代人的意义。
而古埃及文化与今天的古埃及形象的问题,也就在于,源于古代埃及的生存经验和文化在滋润和养育了后来的古希腊以及欧洲文化以后,由于近现代埃及的衰落和欧洲的崛起,欧洲人不仅“数典忘祖”,而且把埃及视为异化的对立参照物。本质上这是文化交流中两个层次的问题。
首先,是自我与他者的问题。
根据《黑》中的论证,在古时候,本没有明确的埃及和希腊的对立,希腊地区是埃及地区的殖民地,因此希腊各地不同程度地输入埃及宗教、科学知识、管理制度等文明成果,并没有太大的障碍,这种文化输入的痕迹在语言中可以体现出来。然而,到了欧洲近代,随着自我意识的出现和逐渐增强,人们需要树立他者来对照并且确立自我形象,于是埃及就是一个很好的参照物。近代欧洲在自我形象树立的过程中,开始使用各种二元对立的概念,例如:先进——落后、文明——野蛮等等,分别在自我和他者身上贴标签,理所当然的,褒义词必须贴在自我的身上,而贬义词则不可避免地要贴在对照组,比如古埃及身上了。
古埃及文化早已绝后,古中国文化的后嗣却还活着。在“埃及形象”的悲剧面前,作为中华文明古圣先贤的毫无疑问的后裔,当代中国人是否明白,自己所关注的“中国形象”在西方中心知识体系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根据《黑》一书中提供的知识版图,把埃及替换为中国并做出大致修正,我们大概可以提出以下尚未付诸论证的问题。
首先,中国形象问题中的自我与他者命题。
在西方知识体系中,这种二元对立的逻辑方式具有深远的宗教历史背景,其最早源头估计是古埃及一神教改革对犹太教的影响,并且由犹太教的传播和变化深深扎根于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世界的意识形态中。而这种二元对立在从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三分天下的历史中走出来的中国文化中是否有效,或者是否如此重要,则另当别论。或者说,从某种意义上看,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在非必需领域的思维定势的形成和运用,就是所有非基督教非伊斯兰教世界文化背景的民族在于西方主流文化打交道时,需要考虑到的一种文化差异。
那么,当我们在考虑中国形象问题时,我们是否要接受西方文化体系的这个结构方式?如果我们接受,那么,中国形象的对立面应当是什么,中国文化的对立面又应当是什么?是西方形象和西方文化吗?那么在这个结构基础之上,二元对立的各类概念,例如先进——落后、文明——野蛮等等,又要怎么分配?又或者,我们拒绝接受这个结构方式,我们是否应当努力辨析西方世界在认识中国形象时,潜意识中的这个意识形态习惯,以及由此引起的各种文化交流中的偏误问题?还是对此视而不见,放任自然,相信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设——比如“只要我们有钱了,外国人就不敢瞧不起我们!”。
其次,中国形象的名与实问题。
先从中国文化体系来看,内容就纷繁复杂,其间中外交流时断时续,对异域文化的引接和本土化并未中断,百年前的华梵之辩中,天竺学问仍属于一种西来之学,而当代中国已普遍把佛学视为本土文化甚至划入“国学”的范围,“西来之学”的定义转变成国学的对立物,并且“国学家”们百般努力试图树立起一个面目清楚的国学形象。然而当我们对各国学好爱者以及国学大师提问,是否可以把国学作为中国形象,以及将其与西方知识体系中的汉学划等号时,如果被问者对目前盛行的中国形象以及汉学的具体内容有所了解,恐怕他们对此难以作答。
那么,为什么外部世界对中国文化的认识(汉学/海外中国学)和中文文化内部对自身的认识(国学)以及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中国对外文化交流领域的中国形象,有如此遥远的距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三者之间能够发生对话吗?如果发生对话,我们如何认识这种对话是否存在误解,如何确保对话的趋势朝着有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
假设我们对中国文化的名与实不再有争议,中国形象与所谓国学大致能画上等号,或者抛开目前各路神仙的不同解释,只考虑一个空泛的概念——中国文化,那么当我们把中国文化推向世界时,我们准备如何面对,外人出于各种原因不由自主地把中国文化的名与实分离,并且根据他们的需要分别安排,就像欧洲人对待埃及文化那样?
以上众多问题,每一个问题都能质疑当前的众多文化现象,并且生发出更多问题,《黑色雅典娜》是一个西方的中国学研究学者从东方模式出发,研究西方历史中被遮蔽的问题,而本文仅将《黑》中揭示的问题作为借鉴,考察当代中国在走向世界的过程中正在发生或者也许将要面对的问题。在漫长的历史中,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并不能决定文化交流如何进行,更无法预见交流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但作为当代人,以史为鉴,通今古、知未来,仍然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注 释:
①聂敏里.〈黑色雅典娜〉的启示.读书,2015(11):139.
②马丁·贝尔纳.黑色的雅典娜.吉林: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24.
③马丁·贝尔纳.黑色的雅典娜.吉林: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400.
④马丁·贝尔纳.黑色的雅典娜·中译本序.吉林: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