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空间”的探索
——后殖民理论视域下中国文学外译研究
2018-01-27刘子敏
刘子敏
(莆田学院 外国语学院,福建 莆田 351100)
1 全球化语境下的中国文学外译现状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我国政府在推动中国文学外译方面进行了许多有益的尝试,如编译“熊猫丛书”,启动“中国图书对外推广计划”,在全球发行“大中华文库”等。然而这些在我们看来代表中华文化精华的“民族之魂”的译本在西方市场上的接受程度和欢迎程度却远未如我们所愿。“2001年,中国文学出版社被撤销,《中国文学》杂志停刊,《熊猫丛书》也几乎停止出版”[1]。我国从来不缺优秀的作家和文学作品,近代中国出现过多位杰出的作家,如郭沫若、茅盾、沈从文、老舍、巴金、丁玲、林语堂等,却相继和诺贝尔文学奖失之交臂,这种现象绝非偶然。瑞典皇家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马悦然教授曾说过,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的作品没有好的西文译本”[2]。
近年来,得益于汉学家葛浩文等人的努力,莫言等作家的作品译本在国外受到了热捧。然而,有学者担忧,莫言小说中愚昧落后的东方、高度异化的角色、孤独扭曲的灵魂,满足了西方人的猎奇心理,附和了根深蒂固的文化成见。莫言作品的主要译者葛浩文“为读者翻译”、“连译带改”的主张在译界再次掀起了翻译策略的广泛讨论。有不少译者指出,葛浩文在他的译作里,不惜大量删改原文,恣意调整章节顺序,甚至更改小说结局,有迎合西方主流读者趣味之嫌。为促进中华文学文化“走出去”的进程,应该如何平衡官方译介目的和国外读者的接受意愿,如何平息译界有关归化与异化策略的争议,如何组建有效的译者模式?基于这些问题,笔者认为,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间”理论给予我们深刻的启示,为我们指明了发展方向。
2 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间”理论
在二十世纪的最后几年,后殖民主义理论在国际学界产生了广泛影响,霍米·巴巴就是其中一位典型的代表人物。巴巴不同于赛义德等前人的独特之处在于,他认为在后殖民语境下,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的关系不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而是更复杂、更微妙的关系,而且往往存在着中间地带,政治上有模糊不清的特点。巴巴深化了巴赫金的“杂合”概念,提出“第三空间”的探索可能。他认为,异质文化之间接触时要想保持各自文化的纯粹性是不可能的,在文化翻译的过程中,会打开一片“罅隙性空间(interstitial space)”,这一片空间是由于“全球文化与民族文化之间存在时间上的不同步”而产生的文化空间,也就是“第三空间”。在这一空间里,“不可通约的文化差异之间不断进行谈判,其结果就是产生一种边界生存所特有的张力”[3]。王宁曾将两种文化之间的“边界”阐释为“处于文化渗透之复杂状态中的不同文化之间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那种不确定的和模棱两可间的界线”[4]。生安锋在介绍巴巴的理论时曾指出,“第三空间”一般是指在二元对立之外的知识和抗拒空间,用来探讨以往被压抑、片段化或是被忽略的场景,重新加以发展,以扩充论述的斗争或抗拒的可能性[5]。可见,巴巴的“第三空间”是一个“混杂”地带,在这个中间地带,殖民地文化并非完全复制宗主国文化,弱势群体通过“模拟(mimicry)”的方式从内部解构强势文化,辅之以自己的理念和传统,这种“混杂”的结果解构了任何既定的身份——无论是主流或边缘,东方或西方,从而产生非此非彼、亦此亦彼的新生事物。巴巴通过语言文化的流动性动摇了身份的既定性,认为“第三空间”是对主流权力的一种抵抗,从而颠覆了文化间的两级对立。
3 在文学外译实践中探寻平等对话的“第三空间”
从严格意义上说,除了港澳地区以外,中国并未成为过真正的殖民地。但中国个案的特殊性为后殖民理论研究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拓展了后殖民主义理论的适用范围,并使其具有更强大的解释力。同时,“引进后殖民翻译研究范式对于我们反思中国的文化和翻译史, 有着深远的借鉴意义”[6]。在中华文化“走出去”的战略下,我国文化在与西方强势文化的交流中应致力于探寻译介的“第三空间”,从而消解西方的文化霸权,实现东西方之间的平等对话。下文试从我国文学对外译介的选材、策略和译者模式三个方面加以论述。
3.1 文学外译的选材
在后殖民理论视域下,中国的多数文学作品迟迟未能真正步入西方读者的视野,中国文化在与西方文化的交流中仍处于弱势地位。巴巴的“第三空间”理论启示我们,官方的译介意愿与西方读者的阅读期待并非对立的两极,外译选材时应致力于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无视受众的欣赏眼光和一味强调输出数量显然都是不可取的做法。只有结合国外目标读者特定的文化层次、对中国的了解程度以及具体的文化需求,并考虑到我国文化与他国文化之间的权力因素,有计划、有针对性地进行选材规划,才能取得较为理想的效果。因此,我国在对外译介文学作品的选材上应采用更宽容、更灵活的策略,让更多的中国文学作品步入西方读者的视野,向主流西方文坛注入更多的中国元素,从而消解西方文化霸权,争取平等对话的机会。
我国政府推动中华文化“走出去”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将中华民族文化的精华,反映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作品译介到国外,增强我国的文化软实力,扩大我国在国际社会的影响力。反映在外译的选材上,以最初的熊猫丛书为例,我国政府推崇的作品中较为成功的有沈从文笔下的“寻根作品”,以及丁玲、萧红等女性文学作品,然而除此之外的大部分图书接受程度不甚理想。近十年来,政府陆续推出了数十种重大项目工程,如“中国当代文学百部精品对外译介工程”、“中国文化著作翻译出版工程”、“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中华学术外译项目”。但让我们始料未及的是,一些不在官方推崇之列,反映中国贫穷落后面貌,具有深刻社会批判的作品却频频受到国外读者的青睐,如莫言的小说《红高粱家族》被译成了多种语言,在国际范围内广为流传。那么,莫言及其他已经“走出去”的作家在世界文学市场上的风靡会造成国外读者对中国文化的误读吗?学界对莫言作品的质疑之声从未间断,有人甚至认为莫言作品走出国门其软实力效能可能是负面的,消极的[7]。不可否认,莫言的作品较多揭露了社会的黑暗面,展示民族的劣根性,但这仅仅是为了表达他自己对于生命和社会的思考,并无任何反社会、反政府的意图。莫言的小说中有着极其丰富的想象力和高超的叙事技巧,从最初的文学创作开始,他就具备广阔的世界文学视野,所探讨的也是具有普世性的问题。莫言获奖一事在国内外引起了巨大反响,从这个意义上说,莫言作品代表了当代中国文学的最高成就,“莫言获奖以后必然会引起更多的外国人聚焦中国文学作品”[8],为更多中国作家和文学作品“走出去”提供了机遇和平台。
3.2 文学外译的策略
翻译是一种兼具艺术性和创造性的再创造实践,简单的归化异化的二元对立模式已不能作为评判译文对错的标准。盲目跟风、片面倡导异化翻译无益于中华文化在国外的传播与接受,完全异化或完全归化的翻译是不切实际的,我们在文学外译的策略选择上应挣脱僵硬的思想牢笼,摒弃二元对立的区分法,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探索并构建彼此共存的“第三空间”。在这个空间里,翻译体现了文化层面上的协调与重构,应既保护民族文化,维护民族身份,保留差异成分,又尊重目标语读者的语言习惯,遵守目标语主流的话语规范,避免陷入盲目异化、狭隘民族主义和仇视西方的泥沼。只有这样,才能实现中华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弱势文化与强势文化之间的交融与共铸,促进世界多元文化的共同发展与繁荣。
译界对于归化与异化的翻译策略之争由来已久。将后殖民主义理论运用于翻译研究,有部分学者得出了异化即“解殖民化”的结论。以韦努蒂为代表的异化派学者主张“暴力式忠实(abusive fidelity)”、“抵抗式翻译”,认为弱势文化只有在翻译过程中采用异化策略,才能最大限度地保留文学作品的异域文化特色,从而瓦解强势文化霸权,最终达到解殖民化的目的。对此罗宾逊提出了强烈质疑,他认为对大众读者而言,异化文本的古怪性会使原作者或源语文化显得幼稚、落后、原始,而这正是异化翻译想要避免的效果。认为所有同化的翻译对读者都只能产生一种负面影响,而所有异化的翻译对读者会产生一种正面的影响,这种想法未免过于简单了[9]。事实上,太过刻意营造的“东方调”语言特征恰恰符合了西方世界对“心智混乱”、“语言含混、原始”的东方主义的心理预期和文化预期[10]。如《边城》英译本中“翠翠”的名字译为“Green Jade and Green Jade”, 这样的译法显然荒谬,却在异化的译本中比比皆是,符合了西方读者对东方文化的心理预期。可见,将后殖民翻译策略,或抵抗强势文化霸权的翻译方法直接等同于异化翻译其实是一种太过简单化的思维方式,归化式的译文容易为大众读者所接受,其颠覆力量实不容小觑。严格说来,不包含异质语言、文化或文学成分的译文是不可能存在的。
中国外文局黄友义先生曾在一次访谈中提过,“翻译的第一目标就是有效沟通”[8]。保留中国特色固然重要,但若外国人不理解,我们应该考虑采取变通的办法,否则就无法达到沟通的目的。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借助翻译将所有的中国特色文化信息消融为与译入语文化相同的内容,那样的翻译是没有意义的,是失败的。在新形势下的中国文学对外译介问题上,译者应充分认识到文化翻译中的混杂性,将两种异质文化带入“第三空间”,并在这个新的平台上互相尊重,平等对话。从这个意义上看,翻译应把异质文化用目标语读者可接受的方式表达出来,即用归化的语言来表达异化的思想和内容。
将莫言作品成功译介出去的汉学家葛浩文的翻译策略在国内译界引起了强烈反响。多数译者认为葛所采取的是完全归化的译法,抹杀了原文的异域特色,翻译的忠实性受到了极大挑战。事实上,葛在翻译中国文学作品时的“忠实性”不应受到质疑。他在翻译过程中与作家莫言之间的百多封邮件往来这一事实,足以说明葛在揣度作品深意和作者用意方面所作的努力。《天堂蒜薹之歌》的最后一章内容确实做了修改,但葛强调,那是出版社基于目标读者的接受度而提出的,他只是把出版社的原话如实传达给作者莫言,再由莫言重写结局,并非如外界传言的那样自己大刀阔斧地重写、篡改原作结局。王宁曾高度赞扬过葛浩文的翻译,他写道,“优秀的翻译家不仅能忠实地转达原著的意思,还能使原作在美学形式上增色……葛浩文的翻译不仅在相当程度上用英语重新讲述了莫言的故事,而且还提升了原作的语言水平”[11]。
3.3 文学外译的译者模式
译者作为从事中国文学对外译介活动的主体,其重要性不容分说。有论者曾指出:“中国文学走出去,最紧缺的人才是中介人才。”而译者正是一类特殊而又重要的“中介人才”。选择行之有效的译者模式,是决定中国文学能否真正“走出去”的重要方面之一。
根据“第三空间”理论,两种异质文化的“混杂”地带中,并没有严格的边界区分,我们致力于探寻的是一种新生事物。在译者模式问题上,单独强调本土译者对中国文化的透彻理解不足以保证译本在目标语文化市场上的传播和接受,而盲目高估汉学家们的翻译效果也必然招致危险。我们需努力探寻中间道路,保持清醒冷静的头脑,既不能不加甄别地放任西方本土的汉学家们恣意操刀,无意间沦为强势文化霸权的同谋,也不能怂恿国内学界的愤世嫉俗,助长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
纵观数十年来的中国文学外译,其重任基本是由中国本土译者担当。以《大中华文库》的译者名单为例,“在已出版的80余部外译文学典籍中,仅有近1/8的作品的译者是母语为英语的外籍译者,其余均为母语为汉语的本土译者”。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很大程度上是中国的知识界笃信,只有中国人才深谙中华文化,能准确把握作品字里行间的深意。这些官方着力推出的译本,在海外的传播和接受过程却举步维艰,这让我们不由地反思,在译者模式这一问题上的本土情结,是否已经影响到中国文学“走出去”的进程?
汉学家葛浩文所译的莫言作品的巨大成功似乎昭示了“汉学家译者模式”的有效性。正如早年西方汉学家强调过的,“翻译最好是母语译入,而不是母语译出,这一规律几无例外” 。汉学家们从事中国文学对外译介活动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对译入语语言和文化的熟悉程度自不必说,他们与所在国出版商之间通常保持着十分密切的联系,更能有效保证译本的传播。不可否认,不少西方的汉学家们对中国文化有着深切的热爱,他们以中国文学文化在世界上的传播为己任,成功译介了相当数量的中国优秀文学作品。然而,在运用“汉学家译者模式”这一理念时须注意其潜在的问题。首先,当今世界的汉学家为数不多,单凭他们的力量难以满足当下我国大批文学作品外译的需求。其次,他们的翻译选材主要凭个人喜好,并受其研究特长所限。葛浩文曾说过,他只译他喜欢的小说。汉学家在选材方面的主观性及翻译过程中的认知偏见决定了他们无法独立承担中华文学“走出去”这一庞大的系统工程。此外,在汉学家所译的作品中,仍存在一定程度的误读误译问题。由此可见,在中国文学作品外译的过程中,汉学家是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我们须鼓励他们的积极加盟,但与此同时,也不应过度高估此进程中的“汉学家译者模式”。正如黄友义先生强调的那样,“中译外绝对不能一个人译,一定要有中外合作。从表面上看,翻译做的工作形式上是翻译语言,其实翻译的是文化,翻译文化就必须对两种文化都了解”[8]。这种基于实践总结出来的“中西合璧”模式是最理想的译者模式,让本土译者和西方的汉学家倾力合作,优势互补,能最大限度地保证译本的质量以及译本在海外的传播和接受,从而推动中国文学“走出去”的实质性步伐。
4 结语
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间”理论给予了我们无尽的启示和思考空间,将此理论运用于中国文学对外译介这一宏大的议题上,这些复杂的难题旋即找到了答案。在中西方文化交流严重失衡的今天,致力于在官方的译介意愿与海外读者的阅读期待之间探寻最合适的选材,在归化与异化的交融中探寻最佳的翻译策略,在本土译者和西方汉学家的积极合作中探寻最佳译者模式,势必为中国文学对外译介的道路扫清障碍,加快中华文化“走出去”的步伐,从而树立良好的国际形象,消解西方的文化霸权,为经济建设创造有利的国际环境,推动世界和平与发展的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