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潭的声音》的唯美化倾向
2018-01-27张晨琪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2016级美学241000
张晨琪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2016级美学 241000)
《古潭的声音》这部剧本写于1928年,是田汉受到友人的邀请,一夜挥就之作。然而,这部作品却早已在作者的心中酝酿了数载,沉淀了数年。正如田汉在《田汉戏曲集》第五集自序里所说:“这剧本创作的动机来得极早。在《创造季刊》将出第四期时我就曾写信与K君告诉他我将创作这个剧本。”1在此自序中,田汉鲜明地指出,该剧的创作灵感起源于偶读日本古诗人芭蕉翁的名句“古潭蛙跃入,止水起清音”。松浦一氏曾发表过对于此句精辟的表述,“在天地大寂寞中突然破之,扬悠然之声,这一声之中真具足了人生之真谛与美的福音。饱和常使人睡眠,游乐于天地之大的艺术至上主义者恐怕不愿意饱和于美而贪懒惰之眠罢。他们的世界是美梦的世界,而非安眠的世界,真在安眠之时便没有美梦了,睡得太好的时候连愉快的醉意也消失了。他们求饱和的瞬间,但他们不会想跃入古潭后的蛙,他们求蛙与水相触而发音的一刹那。就是那一刹那,那一刹那就是悟入文艺与人生之真谛的最贵重的门。”2这番精彩的表述给予了田汉极大的影响,使得田汉此剧带有一种艺术至上的唯美主义倾向。笔者试图通过对《古潭的声音》的分析,揭示出该剧的唯美化倾向。
一、诗化的语言
美国符号论美学家苏珊•朗格在其著作《感受与形式》中提出:“戏剧是诗的艺术,原因在于它创造了诗的基本幻象——目的、手段、得失、实现、衰落与死亡——的形象。它是虚幻经验的构造,而这正乃诗的基本产物。但是戏剧不只是独特的文学形式,它是一种特殊的诗的形式。”3苏珊•朗格从美学的角度论述了戏剧具有诗性的艺术特质,戏剧是一种特殊的诗的形式。田汉既是我国著名的戏剧家,亦是杰出的诗人,他一生共创作诗歌两千余首,著作颇丰。其创作的话剧《古潭的声音》,既是通过阅读日本古诗人芭蕉翁的诗句而偶得的灵感,也是以舞女自杀前留下的那首诗歌结束全剧。这隐隐透露出田汉本人对于诗歌的敏感与喜爱,诗化的语言在其剧本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分量,是诗人最重要的情感表达方式之一,因此研究其诗化的语言就显得十分必要。
诗化的语言贯穿着该剧创作的始终,也贯穿着田汉早期戏剧创作的始终。田汉曾指出:“戏剧语言应在‘内在节奏’和‘外在节奏’的有机统一中达到美的境界。‘内在节奏’,即根据人物自身‘情绪的自然悄涨’来组织语言,语言要体现出内在情感流动的节拍。‘外在节奏’则包括语言的韵律感,节奏感和意境感。”4浪漫主义的戏剧家们认为,戏剧是诗的分化物,戏剧美并不排斥诗的美。戏剧语言的诗化,并没有削弱戏剧的本性,相反强化了戏剧美。
美貌动人的舞女被诗人从“尘世的诱惑”中解救出来,隐匿于那与世隔绝的高楼深处,这“象牙的宫殿”并没有让舞女得到满足。她伤感地发出这样的感慨:“我是一个漂泊惯了的女孩子,南边,北边,黄河,扬子江,哪里不曾留过我的痕迹,可是哪里也不曾留过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好像随时随刻望着那山外的山,水外的水,世界外的世界,她刚到这一个世界,心里早又做了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准备。”5这诗化的语言细腻温柔,令人深陷于舞女那灵魂深处发出的质问,那不可排解的忧愁与思索,展示了舞女内心真实的情感,全剧的情绪在这诗般的感伤中得到渲染。舞女摆脱了“尘世的诱惑”,住进了诗人安顿的“象牙的宫殿”。而这宫殿如今也不能将她的肉体与灵魂安顿,“我的灵魂告诉我连艺术的宫殿她也是住不惯的,她没有一刻子能安,她又要飞了,……”6这不安的灵魂将飞往何处,作者在此处并没有给予我们直接地解答。这解答含蓄又朦胧,如同这诗般的语言,是不确切的,是耐人思索与寻味的。作者只用“她又要飞了”这寥寥五个字向我们暗示了剧情的发展。“飞”这个动词用得极其巧妙,作者没有用“走”,也没有用“跑”,而是用“飞”。这个“飞”字既展示了舞女渴望迅速摆脱焦虑迷茫的状态,又寓示了下文舞女必将以极优美的姿态飞入那深不可测的古潭之中。
如果说上文中舞女的语言所透露出的情感是含蓄的,那么笔者认为下文中情感的表达方式则是直抒胸臆地。下文是舞女飞入古潭前留给诗人的绝笔,以诗歌的形式直接抒发了对那神秘的古潭的向往。
“古潭,
露台下的古潭!
深深不可测的古潭!
倒映着树影儿的古潭!
沉潜着月光的古潭!
落叶儿漂浮着的古潭!
奇花舞动着的古潭!
古潭啊,你藏着我恐惧的一切,
古潭啊,你藏着我想慕的一切,
古潭啊,你是漂泊者的母胎,
古潭啊,你是漂泊者的坟墓。
古潭啊,我要听我吻着你的时候,
你会发出一种什么声音。”
作者用诗歌的语言,直抒胸臆地表达了舞女对那深不可测的,沉潜着月光的,奇花舞动着的古潭的向往,揭露了舞女终将以极优美的亲吻姿态飞入古潭的结局。这首诗充满了韵律感和节奏美。在各种文学样式中,诗歌无疑是最强调韵律性的。诗歌的节奏主要指诗句中长短、强弱不同的音有规律地变化。在这首小诗中,田汉对它进行了五六分的处理方式,一方面加强了诗的节奏感,另一方面则促进了诗人情感的抒发和意境的创造。诗歌的结尾处发出的“你会发出一种什么声音”的疑问将全剧推向高潮。这种声音具有着诱惑性,是艺术一刹那所展示的至美的境界。田汉在《诗人与劳动问题》一文中这样说:“诗歌者,是托外形于音律的一种情感文学,是自己内部生命与宇宙意志接触时一种音乐的表现。”7在田汉看来,诗歌是用来直接表达情感的,是诗人主体情感的体现。在田汉的话剧作品中,我们总能时时见到风格多样的诗歌样式,诗化的语言为田汉的戏剧作品增添了不可磨灭地光彩。
二、“灵肉的冲突”中引向对 “美和爱”的追求
田汉在东京留学期间观看了王尔德的戏剧《莎乐美》后,深深地被王尔德的才华所吸引。王尔德是浪漫的才子,早年受希腊纯艺术的熏陶,主张“美是一切”,追求“为艺术而艺术”。田汉深受王尔德的影响,亦是一位浪漫的剧作家兼诗人。他曾在《梅雨》这首诗中这样描述自己:“Romantic分子比Realistic分子为多/……/我有时当着一种美景,便任着那种奇想学庄周作蝴蝶翩翩起舞。/有时看着极壮烈、极欣羡的场面,每不知不觉泪如雨下。”在此首诗歌中,田汉明确表示,自己性格中的浪漫主义成分偏多,这也正是田汉被王尔德气质所吸引的原因所在。
田汉是王尔德戏剧《莎乐美》的译者,唯美主义戏剧的主要特点之一就是展现“灵与肉”冲突,在“灵与肉”的冲突中歌颂对“美和爱”的赞美。《古潭的声音》话剧中的舞女被诗人从“尘世的诱惑”中解救出来,藏之于远离俗世的高楼深处。在这寂静的高楼深处,舞女每日弹琴读书,过着追求艺术的生活。但就在舞女抱着“生命是短促的,艺术是不朽的”信念生活下去的时候,内心深处翻涌着的声音却又令她寝食难安。“我本想信先生的话,把艺术做寄托灵魂的地方,可是我的灵魂告诉我连艺术的宫殿她也是住不惯的,她没有一刻子不安,她又要飞了……”8就在这种“灵与肉”的冲突中,舞女飞向了那深不可测的古潭,在“飞”这一动态过程实现了对美的最极致的追求,对艺术的最热烈地向往与歌颂。
诗人本身也处于这“灵与肉”的冲突中,诗人爱上了舞女,这爱本身是一种极大的诱惑,“啊,鞋,和踏在你上面的脚和腿是怎样的一朵罪恶的花,啊!怎样把人引诱向美的地狱里去啊!。”9这爱本身也包含着对于“美”的向往,在诗人得知自己的心上人飞入古潭的时候,诗人感到极其的愤怒,呐喊着要向古潭复仇,“万恶的古潭啊,我要对你复仇了。我要听我捶碎你的时候,你会发出种什么声音?”10随后,诗人也纵身飞入这古潭,追随着他的爱和美所去。这如同滕固在《唯美派的文学》中所说:“在唯美主义看来,美与爱是不能分离的,爱就是美,美也就是爱,美的乐园就是爱的天国……是一种甜蜜而芬芳的寄与。”11诗人最后纵身跃入古潭的一刹那,跃入那“水晶的宫殿”,正是体现了诗人对美和艺术的追寻。这一刹那包含着诗人对于芭蕉翁那首“古潭蛙跃入,止水起清音”的深刻理解,也在这一刹那实现了对“人”作为万物之灵这一角色的敬慕,彰显了刹那的思想和追求所具有的永恒性特质。
同时,在作者的笔下,诗人这一角色本身代表着“灵”,舞女这一角色则代表着“肉”,当诗人和舞女最后都不由自主地飞入那古潭之中时,“灵”与“肉”在这飞入古潭的刹那达到了调和和共识,即向着那神秘莫测的爱与美而去。
三、“古潭”意象隐含的神秘色彩
从本质上说,唯美主义是“世纪末”情绪的产物,是对现实世界悲观失望的产物。唯美主义作家往往喜欢给“美”披上神秘主义的面纱,制造神秘的气氛。王尔德认为“神秘”是美的有机组成部分,“人和物所明显表现的一切,使我感到厌倦,我所寻求的是艺术中的神秘、生活中的神秘、自然中的神秘。”12王尔德的《莎乐美》就笼罩着这样一种神秘的色彩。田汉剧作《古潭的声音》借鉴《莎乐美》所显示的美的诱惑的神秘性,浸染着浓厚的神秘色调。本文以“古潭”的意象为切入点,揭示这一意象所隐含的神秘意味。
《古潭的声音》里通过对“古潭”意象的动态描述,那“深深不可测的古潭”、那“沉潜着月光的古潭”、那“奇花舞动着的古潭”等,展现了生与死的结合,灵与肉的冲突,以及对于爱与美,对于艺术至高无上境界的追求。笔者认为,作者选择“古潭”这一审美意象,是有过深思熟虑的。作者用“古”这个字,其本身就拥有神秘的意味。《说文解字》中解释:“古,久也。”这“古”字预示着时代的久远,这久远不仅指时间,也指空间,这种时空的疏离感也寓指着神秘的色彩。这表面宁静的古潭,其深处到底潜藏着怎样神秘的诱惑,引着诗人和舞女都飞向那深不可测的深渊。
苏珊•朗格将审美意象当作“情感符号”来进行思考,为审美意象论打开了新的理论视野。她在《艺术问题》中如是说:“艺术作品作为一个整体来说,就是情感的意象。对于这种意象,我们可以称之为艺术符号。”13这“古潭”寄托着作者的情感,这种情感便是神秘。那深邃的“古潭”代表着神秘与未知,美丽的舞女与感伤的诗人,为着亲吻古潭时所发出的那一刹的声音,相继被这谜一般深邃的古潭所吸引,被这艺术一刹那所展现的淋漓尽致地大美所吞噬。
四、小结
本文通过诗意化的语言、“灵肉的冲突”中引向对“美和爱”的追求以及“古谭”意象所凸显的神秘色彩,对《古潭的声音》这部剧作展开了唯美化倾向的分析。再结合田汉早期的作品,可以看出其文艺观明显是倾向于艺术的。其早期作品中所透露的“艺术至上”、“唯美化倾向”的观点依旧值得我们做进一步的探索。
注释:
1.田汉.《田汉文集》第2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版,第416页.
2.田汉.《田汉文集》第2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版,第416页.
3.苏珊•朗格.《感受与形式》,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22页.
4.田汉.《文学概论》,中华书局,1927年版,第56页.
5.田汉.《田汉文集》第2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版,第40页.
6.田汉.《田汉文集》第2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版,第40页.
7.田汉.《田汉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394页.
8.田汉.《田汉文集》第2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版,第40页.
9.田汉.《田汉文集》第2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版,第32页.
10.田汉.《田汉文集》第2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版,第42页.
11.滕谷.《唯美派的文学》,光华书局,1936年版,第38页.
12.王尔德.《王尔德监中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4页 .
13.苏珊•朗格《艺术问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