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飞鸟集》的翻译策略与读者接受研究
2018-01-27山西大同大学外国语学院山西大同037009
⊙师 杰[山西大同大学外国语学院,山西大同 037009]
泰戈尔《飞鸟集》的冯唐译本出版不久,舆论哗然。王新荣在《中国艺术报》说,经典重译莫要“太任性”;李月红在《浙江日报》说,经典岂能亵渎,粗鄙绝非创新;刘大山在《南京日报》说,找回对翻译艺术的敬畏之心。同时,也有个别媒体或个人对冯唐译本持宽容态度,比如谢海潮在《福建日报》说,对冯译《飞鸟集》应当“存而不论”。有人把这个事件看作一个现象,肯定其在翻译史和文学史的意义,比如杨青在《深圳商报》说,《飞鸟集》下架,助力冯唐走进文学史。汹汹网评,导致浙江文艺出版社发出如下声明:“鉴于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冯唐译本《飞鸟集》出版后引起了国内文学界和译界的极大争议,我们决定:从即日起在全国各大书店及网络平台下架、召回该书。”
这就是因译本严重不符读者期待视野导致读者接受问题而终止了译本生命之一例。
一、冯唐《飞鸟集》翻译策略与效果
按本雅明在《译者的任务》一文中阐述的观点,译本是原文本的来世(afterlife)。译本生命受翻译质量,读者接受、社会环境的影响,最终受译文读者的检阅。按常理,如按翻译质量论,译本优胜劣汰。好的译本生命力强,接受度高,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许渐渐成为经典,差的译本,逐渐被遗忘或淘汰。当然,这个优胜劣汰其中自然也有读者的参与。但上述事例有其特殊性,即此事和网络被大力普及的时代背景不无关系。网络容易形成舆论,舆论又能左右社会行为。在当前中国,舆论的力量空前高涨,尤其涉及意识形态和道德层面。如果冯唐的译文仅涉及对错、质量高下问题,绝不会有如此反响。冯唐的译文涉及了“性”或“低俗”,读者的愤怒反应自然有了义正词严的色彩,使得冯唐的回应只是:“历史和文学史会对此做一个判断。时间说话,作品说话。”显得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让我们看一看读者的愤怒出在何处,从诸多的读者评论知,冯唐译《飞鸟集》第3首和第91首,最被广大读者诟病。原文、译文分别如下:①
The world puts off its mask of vastness to its lover. /It becomes small as one song,/as one kiss of the eternal.
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开裤裆/绵长如舌吻 /纤细如诗行
The great earth makes herself hospitable with the help of the grass.
有了绿草 /大地变得挺骚
这样的译法,似乎符合许渊冲先生提倡的“优势竞赛论”。许先生认为:“文学翻译是两种语言,甚至是两种文化之间的竞争,看哪种文字能更好地表达原作的内容。译者应尽可能发挥译语优势,即尽可能用最好的译语表达方式,以便使读者知之、好之、乐之。”考察冯唐译文,“裤裆”和“骚”两词对读者的视觉和想象很具冲击力,而这两个意思在原文殊难找到出处,让人感觉莫名其妙。另外,不难发现前一个译文明显对原文的两个as短语理解有误,使得译文读起来别扭、理解不易。他大刀阔斧地“创作”,罔顾原文的语义和语言风格,结果并没有发挥好中文优势,而使其译文既“失真”又“失美”。鉴于包括郑振铎译本、徐翰林译本此处同样的理解错误,②笔者将第三首诗试译如下:
面对爱人 /世界卸去了 /广袤的伪装
它变小了 /化作情歌绕梁 /香吻久长
另一首勉强译为:
绿草来帮忙 /大地情谊长
可以这样说,冯唐在某些译诗上盲目追求出位、另类,言他人之未敢言,只是展示了自己的语言价值取向,本打算以求得市场效益,结果在社会效益上栽了跟头。
那么,冯唐的翻译初衷究竟如何?所采取的翻译策略怎样?在译后记《翻译泰戈尔〈飞鸟集〉的27个刹那》中,冯唐这样说:“我是中文超简诗派创始人,诗歌长度通常比唐诗七律、七绝、五律、五绝还短。据说《飞鸟集》也是浓缩得不能再浓缩的诗集,我想仔细见识一下。”另外,他坦言:“在翻译过程中,我没有百分之百尊重原文,但我觉得我有自由平衡信、达、雅。人生事贵快意,何况译诗?”
冯唐译诗追求超简,这在很多译文中看得出来。比如译诗第28首:
O Beauty,/find thyself in love,
not in the flattery of thy mirror.
美 /在爱中 /不在镜中
这个译文,“超简”是做到了,但原文中很关键的一个词“flattery”在译文中没有体现。或许可以这样解释,这是他“自由平衡信、达、雅”的结果。对这首诗,笔者试译如下:
美啊, /爱中之美为真美, /镜中之美为谄媚。
纵观全译诗,冯译有明显的世俗化倾向。冯译多处使用了口语化表达,这在诗歌里并不多见,比如译文中用到的“小混蛋”“木头把儿”“挺骚”“你丫”“花骨朵儿”“亮骚”“老婆”“老公”“物件” “你妈”“念想”“吹牛逼”“很不爽”“脸蛋儿”等。或是无缘无故用了涉及性的词语,比如:“裤裆”“肿胀”“做爱”“肉欲”等。这样措辞,可以看作亲切,也可以看作轻佻,但不可否认的一点是,它严重背离了原文清新、典丽的风格。
但从整体看,冯译追求韵体译诗的努力还是值得一赞。冯译如不能押韵,也追求译文语言的文学化表达。某些诗、某些部分也确实发挥了他作为作家的所长,比如第9首、第42首、第93首译诗,原文、译文依次如下:
Once we dreamt that we were strangers.
We wake up to find that we were dear to each other.
做梦时 /我们距离非常遥远
醒来时 /我们在彼此的视野里取暖
You smiled and talked to me of nothing and I felt that for this I had been waiting long.
你对我微笑不语
为这句我等了几个世纪
Power said to the world, “You are mine.”
The world kept it prisoner on her throne.
Love said to the world, “I am thine.”
The world gave it the freedom of her house.
强权对世界说:/“你丫是我的。”/世界让强权变成王座的囚徒/爱情对世界说:
“我呀是你的。”/世界让爱情在世上任意飞舞
从以上几例可以看出,冯唐译文很大程度上是再创作,既有对原诗的再次解读和诠释,又是对原诗的弥补和超越。我们知道,泰戈尔原文是不押韵的,每一首诗的价值体现在其哲理或思想的闪光上,冯唐译文力图传递原文的思想并使译文具有音乐美或文学性,当二者不可得兼时,冯唐更倾向于译文语言的“诗性”或“文学性”。比如以上第42首译诗就是如此。此译和原文在句意上并非完全对等,但译诗更具诗的空灵和文学性。如果稍微大胆一点儿,为追求诗歌的“意美”“形美”“音美”计,或许笔者认为可以这样尝试:
微笑且不语,/君心我自知。/金风和玉露,/相逢终有期。
二、读者接受
译本一经出版,最后的检验工序就是读者的终极检验。或毁或誉,悉听读者尊便。从某种程度上说,翻译的标准也都出于对读者这一关键要素的考量。比如“忠实”或“信”的标准,就是为了读者获得不增不减的信息或原汁原味的文化。“通顺”或“达”的标准就是为了读者易懂易读。其余“雅”“贴”“切”之类是为了读者读起来有欣赏艺术的愉悦感。所以,译本的终极目标就是读者的满意接受。换句话说,译本的价值体现在读者的“悦读”体验上。发端于德国的接受美学(Reception Aesthetics)强调接受者在文学研究中的关键作用,认为读者和文本存在相互作用。同样,在译本和译文读者之间也是如此。如何把握读者的审美需求、了解他们的审美情趣,这也是译者的必修课。以冯唐译本为例,部分读者不认可冯唐的“下流”“低俗”风格,说明冯唐译本没有响应、符合这些读者的期待视野(horizon of expectations)。在一大片“说不”的情势下,出版商下架该译本似乎也是情理之中事。
不过,我们需要注意,虽然读者接受可最终决定译本的存废,但读者更多时候是个不确定的群体,它不仅有地域之别,也有时代差异。“谁注定是译文读者?谁又是译文的评判者?对译者和批评家来说,这些问题显然至关重要,却又从来没有定论”③。如此往往导致这样的情况,译者或出版商无法确定持某种意见的读者究竟是多大个群体,或占整个读者群的多大比例,使得决策显得很盲目。即使当时的决策是符合读者的意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读者的接受态度是否反转,这些都未可知。霍尔姆斯曾经说过,诗歌翻译是一门妥协的艺术,成功与否只是程度有所差异,没有任何一个译文可以做到与原文完全对等,一首诗就该有几种各有所长的译文。事实上,这样也可以满足不同审美趣味、不同阅读目的的读者。同时,读者也更有可能,通过阅读不同译本,更全面解读原作。
三、结论
综合看来,冯唐的《飞鸟集》译本体现了译者很大的自主性和创造性,某些译诗的文字风格大大游离于原诗风格之外,某些译诗体现了文字的精彩。鉴于“诗无达诂”的学界共识,鉴于诗歌翻译诸多的困难,如果冯唐本人愿意把某些严重背离原文风格之处作些修正,冯译还是值得一读。同时本文也认为,网络舆论有时有片面、偏激的特征,不能以网络舆论的是非为是非,鉴于翻译的开放性,让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调节或许更符合市场规律。当然,本文也不否认国家意志对出版或文艺市场的指导,在冯译没有违背社会主义文艺方针的前提下,“存而不论”应该是明智之选。
①本文内所有冯唐译文均出自(印)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著,冯唐译.《飞鸟集》,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
②本首诗的郑振铎译文为: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印〕泰戈尔著,郑振铎译.《飞鸟集·新月集》 ,新世界出版社2015年版)徐翰林译文为: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扯下它那庞大的面具。它变小了,小得宛如一首歌,小得宛如一个永恒的吻。(〔印〕泰戈尔著,徐翰林译:《飞鸟集》天津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页)
③本 句 原文 为:“Who are to be the readers, who the judges, of a translation are obviously questions of primary significance to both translator and critic, but they are questions which have never been authoritatively settled.”(Amos, 1973: x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