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返乡
——致亲人》中的“虚静”——兼谈老子“虚静”观
2018-01-27左文强北方民族大学银川750021
⊙左文强[北方民族大学, 银川 750021]
荷尔德林的《返乡——致亲人》描写了诗人返乡的过程,我们可以将其看作一首返乡诗,也可以说这是一首哲理诗。海德格尔曾评价道:“……这样一些诗节所包含的‘返乡’,大概就不仅是说返乡人已到达‘出生之地’的河岸了。”①的确,该诗所要表达的已不仅仅是返乡了,而是有更深刻的哲理在其中。诗中所表现出的静与老子虚静的美学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处。
一、老子“虚静”观
《道德经》第十六章有“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②,这是说在万物的生长发展过程中,用虚静之境界去观察万物的发展变化。万物都向其初始状态回归,回复到初始状态叫作静,静就是天道所归的命。老子在这一章中提出了“虚极”“静笃”“静”等概念。“致虚极,守静笃”,是指在体察事物时,要将身体置于静寂无极的虚空中,保持内心的安静,排除一切欲望杂念,做到外无所见、内无所思,这是一种修行过程中的内觉状态,非常人所能感知体悟。“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这句话是指回归到本源叫作静,所谓的物聚物散的往复循环、生生不息不过如此,这是一种自然规律。有人对此做了解读:“万物经过了生、长、壮、老、已的过程之后,散而为气,回归(还原)到元始的、肉眼所不能见到的‘寂静’的状态。然后在具备了‘冲气以为和’的条件时再重新开始聚成新的物体并不断运动变化,如此往复循环,生生不息,这是大自然的不灭法则与规律。”③老子所崇尚的虚静之美,首先是在战火纷争的春秋战国时期寻找一种寄托,不能改变外部的世界,就从自身寻找突破,并进而发出一种审美倡议,希望大家都可以以虚静为审美追求,从而实现整个社会的“静”。其次,老子所说的“虚静”实际上也指一种本源状态,即所谓的“归根曰静”,回到最初的本源状态叫作静。这种“静”是一种哲学追求,如同海德格尔所说的切己、本有,通过对“虚静”的追求、修炼,达到自身的切己状态,回归本源从而实现自我的完全占有。这样的状态是每个人都应该追求,但却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达到的,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能达到此状态的也早已超过一般人了。
二、故乡与虚静
海德格尔的哲学被称为“诗性哲学”,而荷尔德林的诗则被称为“哲性诗学”,诗人在诗中总是暗含着深深的哲理,给人以幽深莫测之感。读荷尔德林的诗仿佛漫步于密林中,几片枝叶之后便是另一番天地。这首《返乡——致亲人》,顾名思义讲的是诗人的返乡,从苍茫的阿尔卑斯山,穿越博登湖,最终到达彼岸的林道。但细细品味该诗,似乎并不是一首简单的“返乡”诗,在返乡之外,诗人似乎还暗藏了深一层的哲理。
诗中营造了一种宁静圣洁的环境,“回故乡,回到我熟悉的鲜花盛开的道路上,到那里寻访故土和内卡河畔美丽的山谷,还有森林,那圣洁树林的翠绿,在那里,橡树往往与宁静的白桦林和山榉结伴,群山之间,有一个地方友好地把我吸引”。故乡河畔的山谷与树林都是一种圣洁的翠绿,为什么是圣洁?因为这山谷与树林都独立于世界之外,如世外桃源一般。而宁静的白桦林之所以是宁静的,因为这是诗人内心的宁静。宁静是一种切己的空间,它赋予人一个处所,是诗人回归故乡的一种中介或者体验,它在诗人命运的本己要素中存在。再看“这时,银色的高峰安静地闪烁,玫瑰花上早已落满炫目的白雪,而往更高处,在光明之上,居住着那纯洁的、福乐的神,为神圣光芒的游戏而快乐”,海德格尔对这句诗的阐释是:“在阿尔卑斯山脉,发生着一种愈来愈寂静的自我攀高,即高空之物向至高之物的自我攀高。”④银色高峰安静闪烁,如同待采的圣洁玫瑰,等待着诗人的到来,而更高处则是比安静更纯洁的神,只有以这“安静”为跳板,才能无限接近最纯洁的神。这正如老子所说的,以虚静为审美感知的方式,去体悟一切事物,才能获得至上的体验。“虚静”就是我们认知世界的一种情感中介或价值中介。“而舵手静坐船头,赞美航行。在宽阔湖面上,风帆下涌起喜悦的波浪。”舵手之所以静坐船头,是因为这是他到达彼岸的唯一方式,在宽阔的湖面上,寂静地漂泊,获得心灵与精神的澄明状态。
荷尔德林所说的“返乡”与老子所说的“根”在本质上具有同一性。即都是指的本源,返乡的过程即是对于本源的切近。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就是返乡,唯通过返乡,故乡才作为达乎本源的切近国度而得到准备”,荷尔德林的返乡过程也即他回归本源,回归“根”的过程。在返乡过程中诗人所营造的种种虚静的画面,预示着诗人的终极追求,即老子所说的“归根曰静”,诗人通过切近本源,从而实现所谓的“静”,以虚静为中介而近乎本源,返归本源之后又复归于静。诗人在给母亲的一封信中曾写道:“作诗是最清白无邪的事业”,作诗可以自由地创造自己喜欢的世界,诗就像一个梦,诗人可以在梦中尽情构建自己的词语游戏,这只不过是一种道说与谈话,诗人在这个过程中可以实现自我的沉淀,正如古代许多诗人渴望归隐田园、饮酒作诗,他们这样做既是对世事的逃避,同时又是对自我的本源探寻。返乡是诗人的天职,以虚静为中介与追求,回归本源、复归本性最终复归于静同样也是诗人的天职。
三、为何“返乡”
古今中外的诗人都有一种思乡情结,在外漂泊久了便会渴望回到故乡。海德格尔说返乡是诗人的天职,诗人返乡是由于诗人进入切近而达乎本源。老子说归根曰静,每个人在世上都在寻找自己的归宿,寻找人生的意义。《返乡》并不仅仅是一首关于返乡的诗歌,它作为它所是的诗,其本身就是返乡。这种返乡的话语作为钟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畔,返乡的过程也便时时上演。
《返乡》中,诗人所要返回的是他的出生之地,“不错!这就是出生之地,就是故乡的土地,你梦寐以求的近在咫尺,已经与你照面”,出生之地暗示了故乡的价值,是诗人梦开始的地方,也是梦寐以求的地方。这地方“有奇迹,有神性的野蛮,莱茵河奔流而下,直汇平川,又夺路而去,欢腾的山谷逶迤于嶙峋山崖之间,穿越漂亮的山峦向科摩漫游……”这是一个如世外桃源般的寂静美丽的地方,“神性的野蛮”正是静到极致所体现出来的,是他所出生的源地,也是即将归来的去处,在这片诗意的土地上,有太多值得回味与思考的。老子的朴静、虚静观认为 “朴”是完美的物,一旦被破坏便化为具体之物,也就同时产生了他所鄙夷的“圣智”“仁义”“巧利”“私欲”之类,所以老子主张一切“复归于朴”。老子极力主张人们应当通过“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之途径而“见素抱朴”,即回归到原始朴素之状态(境界),显现出婴孩一样的心地和情状。由此可见,诗人的归乡过程也是一种复归于朴、返璞归真的体验。这过程是一种体验,也是一种探寻,当诗人离开时还没有意识到故乡的本源意义,而回来时,则在不断地探索其中的价值。“歌者的灵魂必得常常承受,这般忧心,不论他是否乐意,而他人却忧心全无”,该诗以这样两句收尾。所谓“忧心”,是指什么?诗人为什么会忧心?我们可以试着去理解,首先,这是诗人对世人的忧心,诗人担忧世上的其他人不能回归到本源,不能切己地体会自己的存在,而只能像一具具空壳飘来飘去。其次,诗人是对自己的忧心,害怕自己回归之后,对本己产生陌生感,从而降低了返乡的意义。担忧在外面世界体会了各种嘈杂,不能一时适应这故乡的“虚静”。这突兀的“全无”所言及的“他人”,正是所寻找的本源状态,这种状态一直都在,等待着接纳着人的回归,因此“他人忧心全无”。这“全无”正是向他人发出的神秘召唤,使他们明白“故乡”的本质,他人必须首先思索那有所隐匿的切近之神秘,而后对自己的定位做出判断,决定自己的追求与归宿。
① 〔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0页,第17页。
② 〔春秋〕李耳著,蒋信柏编著:《道德经》,蓝天出版社2006年版,第72页。
③于永昌:《老子解读:老子与宇宙物理学及其哲学思想》,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