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府的「神童」从乐善堂匾额说起
2018-01-26李文君
李文君
中央民族大学历史学博士,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
乐善堂匾额
在紫禁城御花园的西侧,有一座重华宫,其前殿唤作崇敬殿。崇敬殿宝座上方安挂着一块「乐善堂」匾额,这块匾额有清晰的题款:上款是「雍正甲寅嘉平月吉旦」,下款是「皇四子宝亲王书」。上款的「雍正甲寅」是雍正十二年(一七三四年),「嘉平月」是农历腊月,「吉旦」指初一日,这说明此匾写于雍正十二年腊月初一。下款的「皇四子宝亲王」就是后来的乾隆皇帝,当时雍正皇帝还在位,乾隆皇帝还是皇四子,受封为宝亲王。
皇四子为什么题写这块匾呢?原来,重华宫本是乾西五所中的第二所,雍正五年(一七二七年),婚后的皇四子从毓庆宫移居到乾西二所,雍正十一年,皇四子被封为「和硕宝亲王」,住地也被赐名为「乐善堂」,所以皇四子才题写了此匾。等到乾隆皇帝正式登基以后,乾西二所作为龙潜之地,被破例升格为宫,取名「重华」。乾隆二年(一七三七年),乾隆皇帝将当皇子时的诗文结集成书,选用了「乐善堂」的堂号作为书名,将其刊刻出版,这就是乾隆皇帝个人的第一部诗文集— 《乐善堂全集》。这里要讲述的,就是《乐善堂全集》与一个神童的故事。
乾隆十三年(一七四八年)二月,三十七岁的乾隆皇帝带着母亲与妻子,由部分官员陪同着,赶赴儒家圣地曲阜,去祭祀孔子。当浩浩荡荡的祭孔队伍到达济南府时,因这里是山东省会,又是闻名的泉城,乾隆皇帝决定留下来盘桓几日,一来视察民情,二来游山玩水。天子亲临,济南府的各级官员荣幸且惶恐:荣幸的是,要是接驾顺了圣意,让乾隆皇帝高了兴,仕途之路自然不可限量;惶恐的是,万一疏忽了哪个细节,让皇帝挑了毛病,那可就不是吃不了兜着走这么简单了。为此,他们挖空心思,变着法子讨乾隆皇帝欢心。今天进土特产,明天献古董字画,后天送长袖善舞的歌姬,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可乾隆皇帝见多识广,什么样的阵势没经历过,对这些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在心底里暗自抱怨:这些官蠹们不好好为朝廷当差,不体恤百姓,尽整些没用的玩意儿来糊弄朕,简直是把朕当成是追求声色享受的平庸之君了!这时,有高人看出了这位睿智皇帝的心思,也看出了他好大喜功的软肋所在,于是,在济南府官员们的刻意安排下,神童张永清出场了。
崇敬殿内景
清乾隆 《乐善堂文钞序》及内页故宫博物院藏
按乾隆《御制诗二集》卷三诗题中的说法:张永清时年五岁,是济南府贡生张廷琞的孙子,由爷爷领着来叩见圣驾,他最大的特点是能背诵整本的《乐善堂全集》。《乐善堂全集》共有四十卷,十余万字,五岁的孩子能一字不落地将其背诵下来,实属难得。乾隆皇帝将信将疑,当场对孩子进行了测试。测试结果令他大为满意,小永清不仅能背诵这些满含乾隆皇帝青春回忆的诗文,还能对其一一进行讲解,对诗词的平仄押韵规律也很熟悉。对于地方官的这一精心安排,乾隆皇帝很是高兴— 神童出现,说明我大清国天下承平,百姓安乐,文教昌明啊!龙颜大悦之余,爱好作诗的乾隆皇帝不禁赋诗一首:七岁神童传李泌,于今转觉两年迟。松称晚秀终为贵,桐解先荣亦自奇。道左趋跄浑特达,车前奏对式威仪。张家古有郎中例,克继芳踪舍汝谁。小永清真是有福气,皇帝接见完了,还得到太后与皇后的特别接见。太后一向和善,见到这么聪明的孩子,哪有不喜欢的?孝贤皇后富察氏,此时正沉浸在丧子的悲伤里— 她所生的皇子永琮年前刚因出痘而夭折,死时还不到两岁。见到这么伶俐可爱的小孩,孝贤皇后心中的母爱被激发出来,难免爱屋及乌,对小永清百般爱怜,一赏再赏。济南府官员终于可以暗自庆幸了:这次进献神童,不但皇帝高兴,连老太后与皇后都跟着高兴,看来高升是指日可待的了,用神童讨皇帝开心这招就是高啊!
乾隆二十二年(一七五七年),乾隆皇帝第二次南巡,大队人马又一次驻跸济南府。时间过去了九年,神童张永清已经十四岁了。因神童的名气,这次不用地方官安排,皇帝下特旨召见了祖孙俩。张廷曌尚不见老,永清已长成半大小伙了。乾隆皇帝询问永清读书的情况,张爷爷回答:永清还在家中读书,暂时还没有考入济南府学呢。听得此话,乾隆皇帝半晌无言。如今的永清,看上去资质平平,怎么会是当年那个能一口气背出四十卷《乐善堂全集》的神童呢?感慨良久,遂赋诗四句:「五岁神童亦自贤,谁知深恨触悲弦。那堪嶷嶷将成冠,鞠躬趋迎跸路边。」(《御制诗二集》卷六十七《过济南杂诗叠旧作韵之三》)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神童的结局,大概以平庸的居多。按《清稗类钞·异禀类》记载,张永清长大后,无异于常人,屡试不第,后来还是乾隆皇帝看在《乐善堂全集》的份上,破例赏了他一个举人的头衔。孙犁先生在《耕堂读书记》中有一篇评价初唐四杰的文章,他说:「四人皆早年成名,养成傲慢之性,举止乖张,结局不佳。人皆望子弟早慧,不及学龄,即授以诗书技艺。如此种植,违反自然季节,过多人工,虽亦开花结果,望其丰满充实,则甚难矣!神童之说,弊多利少,古有明证,人多不察也。」说得真好,人生好比一场漫长的马拉松,起跑早不等于就能跑好。神童归于沉寂,也是预料中的事。
对张永清来说,还有比其他神童更可悲的地方。五岁的小孩,正是天真烂漫的年龄,学习什么不好,非要去背诵当权者的那些索然无味的诗文,还得一篇一篇地去讲解,真是难为他了。成年后的不佳,说不定就是那些毫无艺术性的诗文伤了他的兴致。小永清的家长,或者说他的祖父张廷曌,让孩子去背诵最高统治者的《乐善堂全集》,究竟是出自何种目的呢?这比神童现象还值得我们深思。
清人绘 大公主大阿哥荷亭晚钓图轴(局部)纸本设色 纵九六·五厘米 横六〇·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