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真诚的情感穿行其中
2018-01-25高维生
深秋的风不近人情,将季节逼向寒冷的冬天。读葡萄牙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诗集,这个三十年没有离开过里斯本的诗人,竟然说出“我的心略大于宇宙”。八个字不是掷地有声,而是冲击心灵,使我不忍心再往下看。坐在工作的案前,呆愣许久,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事情。案上放着一撂打印的书稿,每次读朋友的电子稿,习惯打印出来,一页页的读。长稿子在纸上读,才有感觉。
十几天前,夏元明发来他的书稿,由于我去沈阳调查老建筑,未来得及详读。情绪平稳下来,有了阅读的感觉。
夏元明坐在且斋的书房,淡泊无欲,清静自守,写下陈年旧事。且斋是梦中,他舅舅送的,两个字时时提醒他忘不掉的故乡。
夏元明梳理家族史,《鹤山夏氏宗谱》上有几行记载,这是关于他的祖父,他们生命的源头:
学珠公,字荫廷,行一,生于光绪二十五年正月初五日亥时,卒于民国二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葬易家咀坐北向南。妣陈孺人,生于光绪二十二年十月十八日未时,卒于一九五四年十月二十八日,葬细岭山庚山甲向。子五:起正、起直、起公、起平、起和。
不足一百字,却是他家族的图谱,他知道这样的一些信息。夏元明的写作,所以摇荡人的心情,不是跌宕起伏的故事,他是流淌平静的河水,表面上看不出壮阔的波澜,奔腾的激情涌动其下。他对日常生活有着不倦的兴趣,看似平常的东西,写出不平常的东西。他的文字平淡,形成白描的画意,留白的神韵,密不透风的绵密,朴白的风格,都可以在他的文字中找到。
夏元明寫和父亲的情感,使我想起朱自清写的背影。他们两个人都在回忆父亲,一个是离别的背影,一个是面对现实中的父亲。夏元明笔下的父亲,让人读后是对生命的思考:
父亲终于到了连斧头都举不起来的年纪,彻底告别了他的木工生涯,但田里的活儿却没少做。前两年他还割谷,不能弯腰,只能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割几棵挪一下,割几棵挪一下,艰难地做他力不能及的事。我听说了这件事后问哥哥,为什么让父亲干这样的活,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哥哥总是说他要做,又没有人要他做。可我知道,父亲怕落于人后,哥哥贪玩,他不做谁做?”
曾经浑身有用不完力气的父亲,每天为了生活奔波,养活一大家子人。如今年老的父亲,头发花白,斧头都举不起来,和自己的身边的斧头、锯和锛子,一些老伙计彻底地告别,这不是无奈,而是绝望。夏元明的每个字,不带任何修饰,没有什么能超过质朴。
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指出:“几乎我的全部著作都是我对自己的独白。我所说的种种事情都是我与我自己的密谈。”独白是一种态度,而不是矫情,做出姿态给别人看。作家需要大情怀,才能写出伟大的作品,小格局是一种危害,狂妄地夸大自己,以为了不起,轻视别人,目光狭小见识短浅,限制写作者的视野。夏元明不仅写了父亲,也写出另外一位老人,自己的岳父。
2004年春节,我和妻子特地将岳父岳母接来家里过年,收拾楼下的储藏间,给他们专门腾出一个空间,好让他们自由自在。正月初一初二刚过,我发现岳父岳母天天不在家,开始以为他们是怕影响我看书,或是想出外逛逛,没有过问。过了好几天,我才知道,岳父是在外面捡破烂,随捡随卖,居然积了有几十块钱,并拿这钱买了一个收音机!这件事“败露”后,妻子担心我面子上过不去,责备岳父岳母不该干这种事,又不是没有钱,要买收音机说一声,还用得着捡破烂?我怪妻子多话,老人凭自己的勤俭,换回他想要的东西,怎么就损我面子了?
夏元明叙述自己的经历,还有身边的亲人,题材看似平常,未有新意,都是熟悉不过的事情。其实越近的事物,难度越大,不知该如何下笔。细节呈现一个人的内心,岳父捡破烂,攒几十块钱,却为了买收音机。这件小事在城里人看是丢人的,何况作为大学教授的家庭出现这样的事情。特殊的背景下,考验夏元明的不是道德,而是思想的品质。
今天速度在改变一切,进入第四维,时间维的时代。20世纪传输革命,影响人类的发展,公共空间和家庭空间。缺席在场不是难事了,人的形象通过传感器和感觉器,传送遥远的地方,出现屏幕上,实现远距离的相聚。空间一下子被扯近,没有过去等信和写信的渴望,在漫长思念中的期盼。人类在高科面前,情感也发生巨大的变化。
俄罗斯作家尼古拉·果戈里说道:“还没有出发,人就已经不在原处。”这句话的重量,如同山峰一般,一语道破乡愁,不仅指出生的居所,人是永恒异乡的漂泊者。当一个人回身所望,寻找远去的家园,这种追寻是精神的返乡,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空间居所。在人生路上,走过艰难的路程,返回童年生活的地方,这是神灵的近旁。回忆所带来的痛苦,时间的相隔,面对这一切,怎么样才能回到过去呢?
夏元明具有植物精神的写作,他安静的写作,不是为了功名,只想倾诉内心的情感。他的根扎在大地上,吸收丰富的营养,细节的枝桠,长满茂密的叶子,吮吸太阳的光照。质朴的语言,创作树的个性文本。
人们习惯于日常生活经验的描写,记录琐碎的小事情,沉迷所谓的伤感和怀旧。找一个物件作为符号,大肆地煽情,写出虚假的文字,添上几句名人的格言,形成一篇回忆文章,戴上非虚构的帽子。
散文与其他文体不同,有着自己的鲜明个性,如果个性不突出,散文的味道消失,变成一篇流水账。一些不痛不痒的文字,写下苍白无力的事物,发出空洞的抒情,毫无任何的意义。它甚至不如一碗白水,水无色泽,却有丰富的记忆。
好散文不是挤牙膏,需要用手给力,从窄小的口压出。它是真情,自然从心中流露。毫无任何遮挡,耍不了戏法。面对读者,只有豁达的胸怀,纯粹的精神,用尽生命的力气,写出的散文,才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成为经典之作。
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从哪里翻出那么多的情抒发呢?参加一场采风活动,去了一片果园采摘,逛一趟公园,望见几朵人工修整的花。回到家中,面对屏幕上冰冷无情的文字,摆出大师的神态,抓耳挠腮地挤出一个个文字。调和出所谓的情感,拼凑出一篇大作。水肿病愈演愈厉,满纸的贫血文字,思想的钙质不足,无法站立在纸上,更谈不上在时间中存在多久。
散文不是饼干流水线,做出几套模具,成批的生产出来。包装盒花样翻新,诱人的宣传语,设计一个卡通的标志,把无情的饼干装进去。散文需要情怀,远离它的本质,就不存在了。当下散文写作最大的敌人,就是烂抒情,写作者的情没有价值,泼出去的脏水一般,四处漫溢。心灵缺少精神的保护,无法控制住自己。当代的散文看不到苦难的意识,苦难不是底层生活,和空喊的口号,它是精神的痛楚。好散文是生命的讲述,是一个人对世界的表白,写给自己未来的回忆。
梁实秋论散文中指出:“散文是没有一定的格式的,是最自由的,同时也是最不容易处置,因为一个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绝无隐饰的可能,提起笔便把作者的整个的性格纤毫毕现地表示出来。”梁实秋选择自由这个词,准确的把脉散文,进一步说明“人格思想”在其中的重要性。夏元明的是跨界的写作,没有囿于什么文体,只是把内心的情感传达出来。他清淡的文字,干净利落,既不夸大其词,也不做作。他的写作,物之感人,道出文字的味道,要想达到了此境界,必须情真意切。
秋天落叶翻飞,也是收获的季节。几天的工夫,沉在阅读夏元明的书稿中,朴素的文字中,感受他从胸中流出的笔墨,真实无伪之意。
说自己的话,讲自己的故事,是夏元明真性情的流露。
(作者介绍:高维生,著名散文家,出版散文集、诗集三十余种,主编“大散文”“独立文丛”等书系,现居山东滨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