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怪人”与“本质”:读出高尔斯华绥的X
2018-01-25吴约亚
吴约亚
(浙江省温州中学,浙江温州 325014)
一、《品质》的时代很“黑暗”吗
《品质》是苏教版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必修三)》(以下简称“苏教版教材”)的篇目,也是高尔斯华绥的名篇。瑞典学院诺贝尔奖评委会委员安德斯·奥斯特林在给高尔斯华绥的授奖词中,还专门提到了这篇小说。苏教版教材将此文与《五人墓碑记》《指南录后序》编在一起,并在“单元导语”中设定它们的社会背景是“每当黑暗笼罩时”。但有学生质疑编者意图,称,就时代“黑暗笼罩”而言,《指南录后序》是国家存亡,《五人墓碑记》是忠奸对立,但《品质》的时代很“黑暗”吗?高效的大机器生产取代“少慢差费”的手工业,难道不是历史的进步?比如美国历史学家麦克尼尔认为:
伴随着……工业的多样化,旧制造业的发展也经历了根本变化。总体说来是手工制造让位于机器生产。这导致了生产机器和制成品的标准化;从工人标准化这个层次来讲,就是要求每个工人都必须在同一时间开始工作并以适当的速度完成生产过程中所分派的人物以确保整个工厂顺利运作,这样工人也就标准化了。……很显然,工业革命首要和最明显的特点是规模上的扩张……越来越多的消费者进行购买和更多商家进行出售,拥有更多资本和更多人力的大公司都迅速地采取行动。比较陈旧和简单的制造业模式被廉价但有时是高质量的工厂产品所取代。[1]
根据麦克尼尔的论述,手工业的生存困境主要是因为技术进步与经济发展。换言之,就算大公司有廉耻讲诚信又如何,技术即正义,在碾压般的技术优势面前,格斯拉兄弟的倒闭只是迟早的事。
所以,窃以为在追问时代“黑暗”时,不能简单地从文中罗列格斯拉兄弟与大公司或同行对立的事实,草率地得出“工业垄断对于手工业作坊的冲击为背景,客观地描写手工业的生存危机,……揭露了工业社会、市场竞争带来的商业诚信危机”(跟教材配套的《教学参考书》语)的结论。跟《五人墓碑记》《指南录后序》相比,这实在不够“黑暗”,也忽视了时代的“正义”。
二、小说=事实±X
事实上,如果我们单纯从社会角度去探讨格斯拉悲剧的成因,本身就有误读小说、误解作者的可能。有学者就认为:“高尔斯华绥坚持现实主义关于文学源于生活的观点,但是,他并不赞成那种纯客观的冷漠地对待生活的态度。他强调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和作家对生活的洞察力,他说:‘一个小说家应该通过性格的塑造而对人类道德伦理的有机发展作出有益的贡献。’”[2]14这段话论及高氏小说创作时,以典型形象的性格塑造为手段,来贡献于人类道德伦理的有机发展。因此,就《品质》而言,社会历史确是人物展开的现实背景,但高氏无意于历史记录员的角色,他关心的,是人物的性格以及性格所遭受的苦难试炼,这才是他的着力之处。
故此,当我们探寻《品质》的“黑暗”时,更应该从格斯拉兄弟因其性格特质所遭受的打压上来概括。
这是高氏的特质。“他坚定地相信:‘只有那些有性格和情节的小说才会流传下去。’在情节和性格之中,他又重视性格的意义,他认为:‘性格塑造的活力是使小说获得长久价值的关键。’”[2]15至于塑造方法,“他的主张实际上还是传统现实主义的典型化的方法,他说:‘小说家塑造人物时应该选择人类某些显著的特点,然后不断地加以充实。’”[2]15
从作者特质入手,作为小说解读的路径之一,窃以为不该被忽视。
我们不妨看看高尔斯华绥同时代的作家E.M.福斯特给小说下的定义:小说=事实±X。其中的X,就是作家本人的气质:“传记是历史。它以事实为依据。而小说则以事实加X或者减X为依据。未知数X就是小说家个人的气质。”[3]
如果我们能接受福斯特对小说的定义,那么,“黑暗”的问题似乎有了解答的新路径。
我们不能仅仅从社会客观的角度去衡量“黑暗”的浓度——这既违背了高氏的初衷,或也有违历史,因为那个时代不算太“黑暗”;我们应该追问的是高氏笔下的格斯拉,他是怎么一步步让自己走向悲剧的?——若从悲剧的分类来说,格斯拉兄弟的故事更像是性格悲剧,而不是社会悲剧。
借用福斯特的等式,《品质》是“个体靴匠必然破产”这一事实加上了高尔斯华绥的X,正是这X,让其成为唯一的“格斯拉兄弟的悲剧”。所以,追问X到底是什么,在文中寻找X,便成为我们厘清“黑暗”、深挖主旨的抓手。
而这个X,首先便是高氏笔下的人物非凡的性格特征。
三、X1:“怪人”——仅你消逝的一面,已经足以让我荣耀一生
文中对格斯拉兄弟的性格有直截了当的概括:“怪人”。
这是副叙述人——英国面孔的年轻人,对格斯拉兄弟所下的定义。高氏借此人之口,指出格斯拉的悲剧有别于其他同行:他能做顶好的靴子,但格斯拉悲剧的特点在于,他是个怪人。
而这,也得到了主叙述人——“我”的认可。英国面孔的年轻人“厚颜”地“继承”了格斯拉兄弟的店铺和陈列品,却哂之为“怪人”;而“我”也是站在一个常人的立场去叙述格斯拉兄弟,因而处处显出他们哥俩是个异数。
万夏的两句诗在这个逻辑里显得特别贴切:仅你消逝的一面,已经足以让我荣耀一生。
既如此,那么试问,格斯拉兄弟怪在何处?
首先,怪在形貌。按文中的说法,“他本人有点像皮革制成的人”,作者借此表现格斯拉兄弟在靴子理想上已经形神合一。
其次,怪在行止。格斯拉的店铺不像店铺,倒像教堂,其可怪一也;格斯拉接待客人,却一直说“多么美的一张皮啊”,其可怪二也;在第9~11段,格斯拉不看一眼来定制靴子的客人,而在第13、38、50段三处,却又看了,动作与内涵自然各不相同,看与不看,可怪三也。
最后一个“怪”,则是怪在遭遇。可以说,一个做了顶好靴子的人,仅仅因为“怪”而不得其死然,实在令人扼腕。
怪,是格斯拉兄弟的性格标签,是高尔斯华绥镂刻他们的刀工,是招引“黑暗”的祭台。在一个必然崩盘的行业里,其他人纷纷选择迎合时俗来求暂时的饭碗,唯有这对兄弟坚持着最原始的固执,毅然与千万人逆行,这是他们的“怪”,是他们在现实面前必然陨落而在“人类有机的道德发展”面前必然高升的根源。
因此,所谓的“黑暗”,是社会对“怪”的不容。
而所谓高氏的X,首先便是高氏对“怪”的颂歌。
四、X2:“本质”——要想在诗歌中不朽,必须在人世间灭亡
如果说X之一来自副叙述人的精当概括,那么,X之二,则在于“我”这个主叙述人的目光。这种目光是如此不同,明显是高尔斯华绥的若隐若现的X。正如左拉举都德为例:“现实是出发点,是有力地推动了小说家的冲击力;小说家遵循着现实,向这个方向展开场景,同时赋予这场景以特殊的生命,于是它便成为他阿尔封斯·都德所独有的东西。这便是在对我们周围的真实世界作个性的描绘时构成独创性的方法。”[4]在《品质》中有三处文字,我们或可以看见高尔斯华绥所赋予场景的“特殊的生命”。
首先是“靴子的本质”一语。
什么是“靴子的本质”?典出柏拉图的《理想国》。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说出了世上万物均有其“本质”——朱光潜译作“理式”,苏格拉底论述理式时,称世上万物都是匠人对理式天堂中的理式的模仿。[5]高尔斯华绥称赞鞋匠手艺高妙,称他是见过靴子本质/理式的人,他的作品仿佛把靴子的本质/理式缝了进去,这显然不是一般的赞誉,更可以看作是作者本人在文字背后的闪现。
其次,为何主角是一对双胞胎?
这个细节众说纷纭,一般论者以为是映衬手法的运用。但格斯拉哥哥几乎没有戏份,从行文来说,有他不多,没他不少。既如此,为何要设定一对双胞胎?
笔者从“靴子的本质”一语继续推断,认为这其实是模仿西方鞋匠的行业守护圣徒St.Crispin and St.Crispinian兄弟。公元3世纪时,这对双胞胎兄弟出生于罗马贵族家庭,父亲为恺撒杀害,母亲为保护兄弟二人,将他们送到了英国伦敦。经过一间鞋店,兄弟二人心生感召,留下学艺。艺成,便到法兰西高卢地区,白日传教,晚上做鞋。最终双双殉难于此,被立为鞋匠的守护圣徒。
“本质”一语,近乎造神,而“双胞胎”更是有着“神圣起源”,这背后已不仅仅是对某种行业品质的肯定,而当有更加深刻的内涵存在。
那么我们来看第三处文字,为何鞋店像教堂?如果缺乏前面两个典故的铺垫,我们或许只能将这个细节解释为鞋店的环境特点。但如果联系前两个典故,那么是否可以认为,这其实是在暗示格斯拉兄弟就是对St.Crispin兄弟的模仿?这鞋店就是对St.Crispin兄弟工作场景的模拟?
当然,我们关心的是,高尔斯华绥为何写这三处“神圣”暗示?
“文学不仅是对现实消极的反映,而且是对社会现实的反抗。……真正的艺术家必然不屈服于社会的庸俗的流行观念,他们同这样的现实角力,而殚精竭虑地探索社会表层之下那些最隐蔽因而也是最强有力的因素。”[6]徐葆耕提醒我们,现实主义作家的焦虑常常与他笔下的主人公的焦虑一致。那么具有神圣特质的格斯拉兄弟因为性格上的“怪”而陨落在与庸俗流行的对抗上,高尔斯华绥是否也有同样的焦虑?
从文学史的大背景上来说,当时英国的现实主义文学思潮中,高氏确实是个特例,他甚至怀疑过自己,但最终,诺贝尔奖宣布了他的胜利。
但这不是我们语文课堂所要的答案。
对“怪”的不容是历史的通病,但也是成神的必经之路。席勒在《希腊诸神》中歌颂道:“要想在诗歌中不朽,必须在人世间灭亡。”或许编者正是从这个角度,断定《品质》不仅反映出彼时的“黑暗”,更是对人类文明的反思。如教材在“单元导语”中所说,在人类的通病面前,有格斯拉“掏出燃烧的心举过头顶,拆下肋骨当火把,照亮前行的路”。□◢
[1][美]威廉·麦克尼尔.世界史[M].施诚,赵婧,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382-383.
[2]陈惇.二十世纪现实主义的重要代表——高尔斯华绥[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5).
[3][英]E.M.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朱乃长,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2:119.
[4]伍蠡甫.西方古今文论选[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244.
[5][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集[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65-68.
[6]徐葆耕.西方文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