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魔似佞又如痴
——黄丕烈与《注咏史诗》
2018-01-25章添云
章添云
黄丕烈是有清一朝集藏、读、校、刊之大成的大学问家,穷其一生,别无他好,只醉心于收藏、校勘及刊刻图书,常自称自己是“书虫”“书魔”“痴绝”“惜书不惜钱”。他在《跋三谢诗》中写道:“顾念余生平无他嗜好,于书嗜好成癖,遇宋刻苟力不可勉致,无不致之以为快。此世间罕有,有此宋刻,差足自豪。钱物可得,书不可得,虽费当勿校耳。”(《荛圃藏书题识》卷十)即使被举为知县亦辞官不就,专事善本、秘本、珍本的收藏、校雠、评述。而对宋本尤为喜欢,自称“佞宋主人”,收藏宋版书数百种,并专门腾出一室,命名为“百宋一廛”,用于收藏宋本。他自己写了《百宋一廛书录》一卷。顾广圻欣然为藏书室作了《百宋一廛赋》,黄丕烈又自己为这篇赋作了注。
近日,在校点《鹤庐藏书志残稿》时,看到黄丕烈为宋刻本《注咏史诗总一百五十首》(胡曾著)作的跋,其中详细叙述了他得到该书的过程,读来十分有趣。
那年的秋天,有一个朋友从扬州回来,告诉黄丕烈:在扬州悬门桥书坊看到一册宋版胡曾著的《咏史诗》,卖家开价八钱银子,他没有买。黄对他说:没有听说过这本书啊,但如果真是宋版的话,怎么能够不买呢?朋友说:这本书品相太差了,“书已残阙,墨敝纸渝”,真不值得。但是黄丕烈一直“心不忍舍”。
过了一段时间,正好听说同为收藏家的好友袁寿阶要去扬州游玩,黄丕烈就拜托他去找一找。袁寿阶找了一圈,回说在悬门桥一带根本没有书坊,一本书都没有看到,更谈不上有宋刻本了。黄丕烈听了,心里更是放不下。
十二月上旬,孙渊如观察来拜访黄丕烈的士礼居藏书室,孙观察把他所得与所见书的登记簿拿出来与黄丕烈交流。作为藏书大家的他翻了翻,没有看到什么好书,只有一条记着:“宋刻胡曾《咏史诗》三卷,宋椠本。辛酉年九月十九日,江君藩购得此本于扬州书肆以归,秦太史恩复予及见之。”黄丕烈见了,以为袁寿阶之所以找不着此书,因为被江藩先买去了。他对此书的惦念又加深了一层,只好把孙渊如的这个记载写在自己的《所见古书录》的“附编”中,并且在孙渊如的藏书记的后面写了一个跋,以表明自己的“爱书之苦心”。
江藩在苏州的母亲生了重病,他就回来探视,并且携带了这本书。在江家,钱塘人何梦华看到了这本书,他知道黄丕烈“素闻是书,必爱之甚”,一听说江藩想出让此书,就有了牵线的念头。
又过了一段时间,何梦华要从寄住的吴中回杭州,就去与江藩作别。交谈中说到此事,两人一拍即合,决计成人之美。何梦华对黄丕烈说:“有人愿以四两白金出让此书,江藩要再加一两,你肯不肯呢?”这个价钱也是够昂贵的。但黄丕烈嗜书成癖、爱书如命的藏家情怀,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然而好事多磨,接下来的日子,江母去世,江藩“丁内艰”,“梦华又挈眷去,是书之欲见而未得见者又数日”。
“月十九日,洞庭钮非石仓皇来寻余”。一见面就说:“如此忙日子,又为友人赶闲事。予之来,郑堂所使也。”说着从胸前衣袋中拿出一本书和一封信:书就是宋版胡曾《咏史诗》,信则是详细叙述了牵线买书的过程。黄丕烈大喜,立即掏钱给了钮非石。“向书友不肯出贱值而失者,余反出贵价而得之。一忧一喜,今始大乐。至于其中之曲折,又不知凡几,天下事变幻不测,何可逆料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得一本好书,好难!
如果此跋就此终结,似乎不算太奇,往下还有。
“甲子(1804年)六月六日,扬州书友黄信仲来,谈及是书,即系渠所卖出者”,于是再把这本书拿出来欣赏,黄信仲告诉黄丕烈,这本书百分百是他卖出的,并说出了它原来是一个乡村老学究所有,是绝无仅有的孤本。在两人的交谈中,黄丕烈知道黄信仲住在扬州辕门桥,一下子恍然大悟:从前袁寿阶到悬门桥去找书坊,当然找不到了,“悬”、“辕”音相近,地儿则相距甚远了。黄丕烈感慨万千。
据载,乾隆六十年(1795),黄家为其父办丧事,不慎引发大火。黄丕烈在熊熊大火中急得要死,以为自家的藏书要全完了,就趴在父亲的灵柩上准备以身殉父,然而大火竟然灭了,人们都说这是孝心感动了老天。这次火灾,房屋财物烧毁大半,收藏的图书竟然完好。过了两天,有一个书商拿着宋版《北山小集》上门,在缺衣少食的窘境下,黄丕烈提出以一两黄金买这本书。但书商知道黄丕烈的爱书之癖,乘机涨价,非二两不卖。黄丕烈竟然答应了。其实,他的心里十分透亮:“亲朋见者,无不笑余痴呆。余曰:‘天灾忽来,身外之物俱尽,所不尽者,惟此书籍耳。则书籍之待储于余者,益急矣。余曷敢不竭尽心力以为收藏计?’”(《荛圃藏书题识》卷八)
在笔者整理材料的过程中,还发现了一则颇为好笑的故事,姑且不论真假,但足可以说明黄丕烈对善本、秘本的痴心。嘉庆年间,浙江海宁的藏书大家陈仲鱼在苏州吴县的一家书商处见到毛抄本《周易集解》,大喜过望。正在与店主讨价还价时,黄丕烈也听说消息赶到了。陈、黄二人本来就是具有共同爱好的朋友,经常“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一发现有好的本子,两人就互相借着传抄,互相取长补短,拾遗补缺。但对于这本书谁也不肯让步,都想收入囊中,双方争得面红耳赤。但生意场上的规矩还是要讲的,还是要讲个先来后到,最后陈仲鱼买走了这本书。令人没想到的是,黄丕烈为此事竟然一病不起,危在旦夕。陈仲鱼听说后于心不忍,就把这本书转让给了黄丕烈。奇怪的是,得到了这本书,黄丕烈的病立刻就好了,他马上制作了一只精美的楠木盒子把书装起来,过年“祭书”时把这本书放在最高一排,其地位之尊、分量之重,由此可见一斑。陈仲鱼在转让书给黄丕烈时设定了一个条件——黄将来一旦转让此书,陈有优先买进的权利。黄丕烈到了晚年穷困潦倒,不得不以三十金卖给了陈,这是后话。
在数十年的藏书生涯中,经过黄丕烈鉴赏、校勘并留下题跋的书总计在千余种左右。在信息、交通都不方便的古代,要完成如此数量庞大的书画的收藏,尤其是为数甚多的宋刻本、元刻本,该是多不容易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