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漾在洗脸盆中间
2018-01-25黑泽明
○[日]黑泽明
我光着身子坐在洗脸盆里。
屋里的光线昏暗,我坐在洗脸盆里洗澡,两手抓着盆沿摇撼。洗脸盆放在从两边朝中间倾斜的洗澡间的地板正中间,被我摇得直晃荡,洗澡水噼啪作响。
我这么干大概颇感有趣吧。我拼命地摇这脸盆,结果一下子就把盆摇翻了。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霎时间那莫名其妙和意料不到的冲击感,光着身子倒在地板上,颇有光滑舒畅的感觉,以及跌倒时仰头望到棚顶上吊着的一个很亮很亮的东西。
打记事儿时起,我常常回想起这件事,不过因为这倒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所以长大之后我一直没跟谁说。
我想,大概是过了20岁之后吧,我问起母亲,为什么这桩事我记得这么清楚。母亲大吃一惊,盯着我,然后说,那是我一岁的时候,因为给祖父做法事而回秋田老家时发生的。
她说,我记忆中那间有地板的昏暗屋子,就是老家的厨房兼洗澡间。母亲想把我放进洗澡桶,她自己要到隔壁的房间里去脱衣服,所以只好先把脱光衣服的我放进倒好热水的洗脸盆里。她正脱衣服的时候,突然听到我哇的一声,急忙跑进洗澡间一看,原来盆翻了,我正仰面朝天大哭呢。
母亲说,头顶上非常亮的东西,是当时吊在洗澡间的煤油灯。问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身高180厘米,体重60千克。忽然问起这事,她感到非常奇怪,所以注视我良久。
一岁时在洗脸盆里洗澡这件事,是我最初的记忆。当然,在这之前的事是不可能记得的。不过,我那业已去世的大姐曾经对我说:“你一生下来就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她说,我生下来时没有哭,不声不响,两只手攥得紧紧的,过了好久也不张开。“好不容易给你掰开,一看,两只小手都攥紫了。”
这大概是她瞎编的,一定是为了跟我这最小的弟弟开玩笑。
如果我真是生下来就把手攥得那么紧,现在我已成了大财主,坐着劳斯莱斯高级轿车到处转悠了。
可是一岁以后,也就是幼儿时代的事,现在想起来,就像模糊的几段很短的影片一样,很不清晰了,而且都是伏在奶妈背上看到的一些事。
其一是,我曾隔着铁丝网看到一群穿白衣服的人挥着一根大木棍打球:有人跑着去接飞得老高的球;有人跌跌撞撞地在追球;有人在抢球,抢到手后又扔了出去。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父亲在体育学校任职,我们就住在学校的棒球场铁丝网后面。这就是说,我从小就看过打棒球。应该说,我喜欢打棒球有很深的渊源。
另一件记得的幼儿时代的事,是离我家很远的某个地方在着火。那也是伏在奶妈背上看到的。
失火的地方和我家之间隔着一片黑黑的海面。我家在大森的海岸附近,远远能看到那着火的地方,大概是羽田一带。不过,看到那远处的大火,我吓哭了。
直到现在,我看到失火,心里还很不是滋味。特别是看到夜空被烤得通红,心里就会发颤。
幼儿时代的再一个记忆,是奶妈常常背着我去一个黑黑的小屋子。
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长大之后我常常想起这个问题。
有一天,我就像福尔摩斯那样解开了这个谜:原来她是背着我上厕所。
这奶妈简直太不懂礼貌了!
不过,后来奶妈来看我,她仰着脸望着身高180厘米、体重70千克的我,说了声:“孩子,你长这么大了!”当她抱着我的双膝高兴得抽泣的时候,我没有一丝责备她不礼貌的心情。对于这位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老太太,我很感动,却又一时毫无印象,茫然地低头看着她。
解读
黑泽明是世界顶尖的文艺家,作为国际顶级电影导演之一,他写自己的童年会带上怎样特别的色彩?从头到尾,没有色彩,更别说“特别的色彩”了。只有事实,他一直都在忠实于真相。生活本来是怎样的,记忆本来是怎样的,“我”的感觉是怎样的,一一如实道来。但这不是生活的账本。回忆童年,看似没表达什么意思,其实,在留白之中自有一股温热的情愫在悄悄流淌,用想象制造出清晰的画面感。这样的美,正是和电影的美异曲同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