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蚯蚓爬过童年

○安 宁

夏天的时候，下过雨，庭院里积满了水，通往巷子口的浅沟一时间忙不过来，那水便打着漩儿，漫溢开来，有的积在梧桐树的树坑里，有的聚在香台底下，有的滞留在猪圈鸡窝旁。

我拿着小棍子，将浅沟里平日堆积的泥沙、树叶或者瓦块等垃圾全都清理出来。一番疏通后，雨水便欢快起来，汩汩地朝墙外流去。半小时后，院子便现出昔日清洁的模样。在松软的泥土上，一定会看到许多条蚯蚓爬到地面上透气。如果不是这一场大雨，它们大约要一辈子都待在温暖的地下，无休止地活下去。

我其实是有些怕蚯蚓的，因为它们长得像小小的蛇，但它们着实没有小蛇那么可怕，至少，是我完全可以控制的。所以，我和其他小孩子一样，喜欢拿一根细细的草茎，将它们挑起来，放到干燥的沙石路上，看它们笨拙地扭动身体，一伸一缩地朝某个方向慌张地乱爬。大街上还有许多小男孩专门以搞断蚯蚓为乐。据说蚯蚓断成两截后，还会长出新的身体来。出于好奇，也出于恶作剧，他们就将蚯蚓从水里或者淤泥中捏出来，直接用尖锐的小木棍切断，再笑嘻嘻地看着那两部分在生离死别后又相互聚拢。我想如果蚯蚓有灵魂，它会不会在断体的那一刻，像个孩子一样，内心满是无力逃脱的惊恐和绝望？

母亲完全不顾我对蚯蚓的恐惧，为了让她养的那一院子的鸡能多下一些蛋，非让我和姐姐去田野里挖蚯蚓给鸡改善生活。于是我只能提起两个罐头瓶子，跟扛着锄头的姐姐一起出门，朝蚯蚓最多的那片梧桐树林里走去。

树林里的天地，在夏天的正午，有一种幽静之美。知了有些乏了，叫声听上去便有些遥远。偶尔有鸟粪从头顶落下来，啪嗒一声，滴在一片树叶上，随后便许久都没有声响。只听得见我和姐姐踩在潮湿腐烂的枝叶上所发出的啪嗒啪嗒声，悠扬而寂寥。不远处的沟渠里，有水哗哗地流淌。鸟雀也午休了，偶尔一只淘气，不肯睡去，忽然间从一个枝头飞到另外一个枝头，总会吓人一跳。阳光从树枝缝隙间漏下来，洒在细长的草茎上，有风吹过，草叶便像沉浸在一小段明亮的梦幻的时光里，轻轻跳跃。

如果不是姐姐用锄头在潮湿的地面上扒开腐烂的树叶，沉迷于这寂静时光里的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树叶下是另外一个狭小却复杂的王国，屎壳郎、毛毛虫、蚂蚁、飞虫都聚集在这里，自得其乐。再往更深处挖掘，就会看到蚯蚓。而且，越是湿润肥沃的地方，越能挖到蚯蚓。姐姐负责在疏松的泥土里挖掘，我则用细细的木棍，将挖出的劳动成果挑到瓶子里去。那可怜的蚯蚓，还没来得及逃走，就成了瓮中之鳖。瓶子里的蚯蚓拥挤在一起，好像暗夜里的蚕，发出的沙沙声听起来有些孤独。

黄昏，母亲总是忙着做饭，没有工夫听姐姐汇报挖蚯蚓的战绩。她不过是匆匆扫上一眼，说一句“倒给鸡吃去吧”，便忙着搅拌玉米粥去了。鸡像是听懂了母亲的命令，原本已经在鸡窝里懒洋洋地准备休息了，呼啦一下子全围过来，眼巴巴地瞅着我瓶子里的蚯蚓。我小心翼翼地掀开鸡网，将蚯蚓快速地倒在地上，然后连瓶子也不想要，就盖上了鸡网。母亲眼睛厉害，喊一句：“快将瓶子捡出来，要是上面被拉得全是鸡屎，下次怎么用？！”我只好重新将胳膊伸到鸡网里去，拽出瓶子来，无意中将一条想要逃回瓶子里去的蚯蚓给拉了出来。但一只母鸡眼尖，趁我不备，将脑袋伸出鸡网来。只是那母鸡没啄准，嘴巴啪一下落在了我的手上。我一声大叫，哭着要给母亲告状，却被母亲一通臭骂，骂我办事不利索，真是笨到家了，被只鸡欺负。

我悄无声息地走到院子的角落里，蹲在一棵梧桐树下，不想说话。

暮色已经开始浮上来了，邻居家的女人也在骂自家的孩子。我觉得有些孤独，好像那条侥幸逃脱的蚯蚓。我很想知道那条蚯蚓去了哪里，却又懒得动弹。抬头看看天空，月亮已经升上来了。那条蚯蚓，在月亮底下，会迷路吗？这个问题，我想到快上床的时候，终究没有想出答案。

村南头的大水塘，每逢下雨，就涨满了水。小孩子一个猛子扎进去游泳，男人们则闲坐在水塘边钓鱼，他们都是有备而来，早早地派遣女人去捡拾一小罐蚯蚓，而后带着马扎，拿着钓竿，背着手，带上自家小儿，去了村南头。水塘边早就集聚了一群人，女人们抱着孩子看跃上水面的鱼，像鸽子一样叽叽喳喳地议论水里扎猛子的男孩子中谁的屁股大；又顺便指挥自家男人，将钓钩上的蚯蚓投放到哪儿去，才能让鱼顺利上钩。如果蚯蚓被鱼偷吃了，女人会失望地喊叫起来，抱怨男人手笨。那坐在马扎上钓鱼的男人听了，当然不舒服，嘴上骂一句，让女人回家待着去！女人一撇嘴，人群里丢一句：“我看你今天就是把蚯蚓全喂了鱼，也别指望能钓上一条来！”男人听了愈发烦躁，顺手操起旁边盛放蚯蚓的罐头瓶子，啪一声丢进水里去。那瓶子起初在水面浮了一会儿，蚯蚓纷纷借机爬出来，而后一条一条漂向水塘边；过了片刻，水漫进了瓶子里，便听见咕噜一声，那瓶子沉了下去。只有蚯蚓在水面起起伏伏，终于靠近了岸边的水草，艰难地爬了上去。

水塘边的人看着，觉得这一场夫妻之间的争吵没有扩大，实在无聊；于是，随便瞟一眼迟迟没有动静的水面，便彼此说着闲话，散了开去。

我拿着小棍，试图将被水草拦住的一条蚯蚓救上岸来，却一不小心，差点滑下水去。我在惊吓中发了一会儿呆，起身跺一下发麻的脚，也走开了。

那条被水草纠缠的蚯蚓，究竟怎么回到泥土里去呢？我始终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