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复区别其优劣”考释
2018-01-25四川大学艺术学院四川成都610000
韩 刚(四川大学 艺术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廖奇琦(西南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研读北宋中后期以前画品,如南朝齐梁谢赫《画品》,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刘道醇《圣朝名画评》、《五代名画补遗》等,多是分品列传,有优劣高下区分的,而南朝陈姚最 《续画品》率先“不复区别其优劣”,即外于这种风气。何以?吾人于此疑问中长期玩索《画品》、《续画品》等,一日再读至《续画品·湘东殿下》时,怵然而惊曰:“得之矣夫!端在梁元帝与姚最之关系也。”
一、《续画品》“湘东殿下”序引及其问题
南朝陈姚最《续画品》“湘东殿下(梁元帝初封湘东王,尝画《芙蓉湖蘸鼎图》)”条:
“天庭命世,幼禀生知,学穷性表,心师造化,非复景行所能希涉。画有六法,真仙为难。王于像人,特尽神妙,心敏手运,不加点治。斯乃德讼部领之隙,文谈众艺之余,时复欲物援毫,造次惊绝,足使荀、卫搁笔,袁、陆韬翰。图制虽寡,声闻于外,非复讨论木讷可得而称焉。”[1]
不但“湘东殿下”在《续画品》所有画家序引中排第一,且就引文中“天庭命世,幼禀生知,学穷性表……特尽神妙……造次惊绝,足使荀、卫搁笔,袁、陆韬翰……”而言,全如谢赫在《画品》中所作画圣陆探微序引一样,极尽赞美之能事。萧绎虽善画,但于当时画苑比较而言,盖只能算是名家,与“中古四大家”(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吴道子)比较,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在姚最心眼里,萧绎却成了超越群伦、画圣一般的人物。何以至此?
姚最以后,不断有学者关注此疑问。如唐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画家评传中引用《续画品》相关内容后,多补出品第位置。该书卷七:
“谢赫(中品下),姚最云:‘点刷精研,意存形似……然中兴已来,象人为最。’在沈标下、毛惠秀上。”
“沈粲(下品),姚最云:‘笔迹调媚,专工绮罗,屏障所图,颇有情趣。’在张僧繇上。(彦远云:‘专工绮罗,无所他善,不合在僧繇上。’)”
“焦宝愿(下品),姚最云:‘早游张、谢,靳固不传,傍求造请,事均盗道,衣制树色,皆自新意,点黛施朱,轻重不失。’在毛棱上、嵇宝钧下。”
……
这表明在张彦远心眼中,《续画品》“不复区别其优劣”只是障眼法,而非实情,实际上是按前后次序分高低优劣的。①《续画品》旧题陈姚最撰,而据当代学者考察,姚最“始终未入陈”(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卷十四《艺术类·续画品一卷》,中华书局1980年版,页776),然自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以来,多著录为陈姚最。本文未做深入考察以前,姑依旧说。
现当代以来的研究者对这一疑问亦有解答。如史岩《古画品三种总考》:“姚书之不采用谢书依优劣排比之形式,揣其意,不外三端:人数过少,可以意求,一也;不满谢氏品第之低昂过显,二也;深自藏拙,免惹诋议,三也。”[2]此三端盖非探本之论。其一,在当时“古今书(画)品,高下必铨”②《王氏画苑》本、汲古阁《津逮秘书》本姚最《续画品》作“古今书评,高下必铨”;《王氏画苑》本、汲古阁《津逮秘书》本唐李嗣真撰《续画品录》作“古今评画,高下必铨”。原境中,“人数过少”不成其为理由,如袁昂奉梁武帝敕作《古今
廖奇琦(1973-),天津人,西南财经大学人文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中国美术史。书评》,成书于普通四年(523),共品评古今书家25人①南朝梁·袁昂:《古今书评》文末曰:“右二十五人,自古及今,皆善能书。奉敕遣臣评古今书……普通四年(523)二月五日,内侍中尚书令袁昂启。”(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二《袁昂古今书评》,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页60。);南朝齐梁谢赫《画品》品评古今画家27人(此按通行本计算;或据《历代名画记》所引计算,认为应为28人);唐李嗣真《续画品录》按《历代名画记》所引共品评画家18人;唐彦悰《后画品》共品评画家27人。姚最《续画品》共品评画家20人,人数相差并不大。其二,姚最固然“不满谢氏品第之低昂过显”,然就《续画品》“续”《画品》之性质而言,《画品》已有顾恺之评传,《续画品》便已不再可能为顾氏列传品评,在序言里表明推扬顾氏之态度就行了(正如姚最所做的那样),与后文是否分品列传关系不大。其三,“深自藏拙,免惹诋议”未安。姚最成此文时未满16岁②姚最《续画品》初撰时间可参考拙文《姚最〈续画品〉成书与流传考略》,载《艺术设计研究》2018年第1期。,如初生之犊、意气风发,捭阖纵横,议古论今,咄咄逼人。如谓谢赫评顾恺之“声过于实”,“良可于邑”;谓湘东殿下(萧绎)“足使荀、卫搁笔,袁、陆韬翰”;谓谢赫“至于气运精灵,未穷生动之致;笔路纤弱,不副壮雅之怀”;谓“今衣冠绪余,未闻好道,丹青道湮,良足为慨”;谓张僧繇“圣贤矖瞩,小乏神气……虽云晚出,殆亚前品”;等等,后世对其某些论点“诋议”者(如李嗣真、张怀瓘、张彦远等)大有人在(下文详述)。
二、姚氏家族与萧梁皇族关系略述
欲揭此密,须先对姚氏家族与萧梁皇族之关系有所了解。姚氏为江左显族,与此问题密切相关者主要有姚最(537—603)及其父姚僧垣(499—583)、兄姚察(533—606),萧梁皇族则是梁武帝萧衍(464—549)、简文帝萧纲(503—551)、元帝萧绎(508—555),两个家族产生交集是因为姚氏所擅医学与文史之学③此可由姚氏家族著述见一斑。唐·令狐德棻:《周书》卷四十七《艺术·姚僧垣》:“乃搜采奇异,参校征效者,为《集验方》十二卷,又撰《行记》三卷,行于世。”(中华书局1971年版,页844);唐·李延寿:《南史》卷六十九《姚察》:“察至孝,有人伦鉴识,冲虚谦逊,不以所长矜人。专志著书,白首不倦。所注《汉书训纂》三十卷,《说林》十卷,《西聘》、《玉玺》、《建康三锺》等记各一卷,《文集》二十卷。所撰《梁》、《陈》史,虽未毕功,隋开皇中,文帝遣中书舍人虞世基索本,且进。临亡,戒子思廉撰续。思廉在陈为衡阳王府法曹参军、会稽王主簿。”(中华书局1975年版,页1691—1692)现存国族正史中《梁书》、《陈书》即姚思廉在其父姚察修撰基础上续撰而成;唐·魏徵等:《隋书》卷三十四《经籍三》著录:“《本草音义》三卷,姚最撰。”(中华书局1973年版,页1044);五代后晋·刘昫:《旧唐书·经籍志上》:“《述行记》二卷,姚最撰”(中华书局1975年版,页2016)。。唐令狐德棻《周书·姚僧垣》:
“姚僧垣字法卫,吴兴武康人……父菩提,梁高平令。尝婴疾历年,乃留心医药。梁武帝性又好之,每召菩提讨论方术,言多会意,由是颇礼之。
僧垣幼通洽,居丧尽礼。年二十四,即传家业。梁武帝召入禁中,面加讨试。僧垣酬对无滞。梁武帝甚奇之。大通六年(534),解褐临川嗣王国左常侍。大同五年(539),除骠骑庐陵王府田曹参军。九年(543),还领殿中医师。时武陵王所生葛修华,宿患积时,方术莫效。梁武帝乃令僧垣视之。还,具说其状,并记增损时候。梁武帝叹曰:‘卿用意绵密,乃至于此,以此候疾,何疾可逃。朕常以前代名人,多好此术,是以每恒留情,颇识治体。今闻卿说,益开人意。’十一年(545),转领太医正,加文德主帅、直合将军。梁武帝尝因发热,欲服大黄。僧垣曰:‘大黄乃是快药。然至尊年高,不宜轻用。’帝弗从,遂至危笃。梁简文帝在东宫,甚礼之。四时伏腊,每有赏赐。太清元年(547),转镇西湘东王府中记室参军。僧垣少好文史,不留意于章句。时商略今古,则为学者所称。
……梁武帝嘉之,授戎昭将军、湘东王府记室参军……及梁简文(549—551年在位)嗣位,僧垣还建业,以本官兼中书舍人……
梁元帝(552—554年在位)平侯景,召僧垣赴荆州,改授晋安王府谘议……梁元帝尝有心腹疾,乃召诸医议治疗之方。咸谓至尊至贵,不可轻脱,宜用平药,可渐宣通。僧垣曰:‘脉洪而实,此有宿食。非用大黄,必无差理。’梁元帝从之,进汤讫,果下宿食,因而疾愈。梁元帝大喜。时初铸钱,一当十,乃赐钱十万,实百万也。”[3]839-841
引文备述姚最之父姚僧垣以精湛医术、文史才华与忠心侍奉萧梁皇族,而得官职累迁:梁武帝时,大通六年(534),解褐临川嗣王国左常侍;大同五年(535),除骠骑庐陵王府田曹参军;九年(539),还领殿中医师;十一年(545),转领太医正,加文德主帅、直合将军;后授戎昭将军、湘东王府记室参军;太清元年(547),转镇西湘东王府中记室参军;后授戎昭将军、湘东王府记室参军。简文帝时,以本官兼中书舍人。梁元帝时,改授晋安王(后来的简文帝萧纲)府谘议。
唐李延寿《南史·姚察》:
“姚察字伯审,吴兴武康人……父僧垣,梁太医正。及元帝在荆州,为晋安王谘议参军。后入周,位遇甚重。
察幼有至性,六岁诵书万余言。不好戏弄,励精学业,十二能属文。僧垣精医术,知名梁代,二宫所得供赐,皆回给察兄弟,为游学之资。察并用聚蓄图书,由是闻见日博。年十三,梁简文帝时在东宫,盛修文义,即引于宣猷堂听讲论难,为儒者所称。及简文嗣位(549),尤加礼接。起家南海王国左常侍,兼司文侍郎。后兼尚书驾部郎。遇梁室丧乱,随二亲还乡里。在乱离间,笃学不废。元帝于荆州即位(552),授察原乡令。后为佐著作,撰史。”[4]
引文备述姚最之兄姚察青年时以医术、文史才华于萧梁皇族之荣遇:13岁即为太子萧纲知遇;萧纲即位后,起家南海王国左常侍,兼司文侍郎,后兼尚书驾部郎;梁元帝萧绎授原乡令,后为佐著作。
《周书》卷四十七姚僧垣本传附姚最传中,虽备述姚最十九岁时(555)随父入周后,以医术、史学才华于周、隋的荣耀履历,然于萧梁之经历则几乎阙如,仅有“次子最,字士会,幼而聪敏,及长,博通经史,尤好著述。年十九,随僧垣入关……”云云可凭推想,盖因姚最生长于萧梁后期,尚未及冠与来得及展示才华,萧梁政权已处危殆之中缘故。
姚最于萧梁政权虽未如父兄般荣遇,然家族教育长期以来形成的忠义、孝悌、诚信等秉性决定了他会对萧梁家族报以涌泉。《周书》姚僧垣本传:
“及侯景围建业,僧垣乃弃妻子赴难……及宫城陷,百官逃散。僧垣假道归,至吴兴,谒郡守张嵊。嵊见僧垣流涕曰:‘吾过荷朝恩,今报之以死。君是此邦大族,又朝廷旧臣。今日得君,吾事办矣。’俄而景兵大至,攻战累日,郡城遂陷。僧垣窜避久之,乃被拘执……
梁元帝(552—554年在位)平侯景……其时虽克平大乱,而任用非才,朝政混淆,无复纲纪。僧垣每深忧之。谓故人曰:‘吾观此形势,祸败不久。今时上策,莫若近关。’闻者皆掩口窃笑……
及大军克荆州,僧垣犹侍梁元帝,不离左右。为军人所止,方泣涕而去。”[3]840-841
引文备述主要官职为“太医正”(皇家医官)的姚僧垣于侯景之乱①南朝梁将领侯景引发之叛乱事件。、“百官逃散”之际,弃妻子赴国难,为萧梁政权上下奔走,虽危在旦夕,仍“侍梁元帝,不离左右。为军人所止,方泣涕而去”的忠义之举,读来令人唏嘘不已。姚僧垣的忠义无疑会影响到其子姚察、姚最。
《周书》姚最本传:
“隋文帝践极,除太子门大夫。以父忧去官,哀毁骨立。既免丧,袭爵北绛郡公,复为太子门大夫。
俄转蜀王秀友。秀镇益州,迁秀府司马。及平陈,察至。最自以非嫡,让封于察,隋文帝许之。秀后阴有异谋,隋文帝令公卿穷治其事。开府庆整、郝伟等并推过于秀。最独曰:‘凡有不法,皆最所为,王实不知也。’搒讯数百,卒无异辞。最竟坐诛。时年六十七。论者义之。”[3]844-845
引文中“以父忧去官,哀毁骨立”事,表现了姚最之孝亲,曾收入北宋时官修类书《册府元龟·孝第五》[5],可见早有定评。
引文中“及平陈,察至。最自以非嫡,让封于察,隋文帝许之”云云,是说,隋灭陈后,姚最之兄姚察入隋,先至之姚最考虑到自己不是嫡子(家中第一房妻子所生第一个儿子),就将本应属自己的封赏让给了姚察。此举得到隋文帝杨坚的赞许。这表现出姚最的敬兄之情,即“悌”,《说文解字》:“悌,善兄弟也。”
引文“秀后阴有异谋……最竟坐诛”云云,大意为,隋文帝追查蜀王秀谋反事,官“蜀王秀友”、“秀府司马”的姚最代王及同僚(庆整、郝伟等)受罚,无怨无悔,而至被诛。当时人们认为这是义气之举。后来此事被收入《册府元龟·忠于所事》[6],以褒扬姚最之忠义。
姚最《续画品·序》:“戏呈鄙见,非谓毁誉;十室难诬,伫闻多识。”“十室”盖典出《论语·公治长》:“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大意为,孔子说:“即使居住着十户人口的小地方,也一定会有忠实、诚信如我孔丘一样的人,但不一定像我一样好学罢了。”姚最借此典故指出忠实、诚信者之多;伫,长时间等待。全句大意是说,以上随便陈述(我的)浅陋见解,并非存心诋毁与赞誉。忠实、诚信的人很多,难以诬枉。我等着见多识广者教正。由此不难见出,姚最内心是秉持儒家忠信之教的。
从上述姚氏人品德行种种来看,对萧梁皇室知遇之恩报以涌泉乃情理中事,《周书》姚最本传:“撰《梁后略》十卷,行于世。”[3]845该书现已不存。唐魏徵等《隋书·经籍二》:“《梁后略》十卷,姚勖撰”②按:该本“姚勖”当为“姚最”,一是令狐得棻《周书》中作“姚最”,与魏徵等合撰之《隋书》不可能是“姚勖”;二是姚勖是晚唐代史学家,撰《后梁略》十卷,盖后世刊《隋书》时未辨《梁后略》、《后梁略》致误。清严可均《全陈文》卷十二:“最,一作勖,吴兴人。”亦当误。清·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録》卷八《史部》一《隋书八十五卷》(元刊本):“志第二类中《梁后略》十卷,姚勖撰,勖误,最。”(清光绪常熟瞿氏家塾刻本)。[7];唐刘知几《史通·杂述》:“有权记当时,不终一代,若陆贾《楚汉春秋》、乐资《山阳载记》、王韶《晋安陆纪》、姚最《梁昭后略》,此之谓偏纪者也。”清浦起龙释:“此谓短述之书,但记近事,而非全史”[8];《旧唐书·经籍上》:“《梁昭后略》十卷 姚勖撰”[9];《新唐书·艺文二》:“姚最《梁昭后略》十卷”[10];《太平御览》引此书多处,皆作“《梁后略》”。按:上引书名凡“梁昭后略”皆多“昭”字,当为“梁后略”[11]。“主要记载侯景之乱,元帝、王琳等事。”[12]③按:北宋类书《太平预览》中尚存《梁后略》部分内容,可参考。未见姚最于萧梁政权做官之记载,且十九岁离梁后,再未回国。应该说,萧梁皇室与他关系甚微。可他平生唯一一部历史记述,却是关于萧梁后期历史的,盖知恩图报义举也。这对姚最而言,并非孤证。《周书》姚最本传:
“世宗盛聚学徒,校书于麟趾殿,最亦预为学士。俄授齐王宪府水曹参军,掌记室事。特为宪所礼接,赏赐隆厚。宣帝嗣位,宪以嫌疑被诛。隋文帝作相,追复官爵。最以陪游积岁,恩顾过隆,乃录宪功绩为传,送上史局。”[3]844
大意是说,官北周齐王宪府水曹参军之姚最颇得齐王宪礼遇,后齐王虽因“嫌疑被诛”,但姚最为报知遇之恩,认为宪曾经有过的功绩不可汩没,于是为之作传并送上史局,以传之后世。姚最这种义举,后来被收入《册府元龟·义第四》[13]。
《四库全书总目·续画品一卷》:“今考书中称梁元帝为湘东殿下,则作是书时,犹在江陵即位之前”[14];清严可均于《全陈文》所收姚最《续画品》下注曰:“按:此续谢赫《古画品》也,文称湘东殿下,盖梁武时所撰”[15]①按:严可均谓《续画品》撰于梁武帝(502—549在位)时不确,因为萧绎做“湘东王”一直持续到大宝三年(即承圣元年,552)十一月丙子于荆州(江陵)即皇帝位时。;等等,大致可从。《梁书·元帝纪》:“承圣元年(552)冬十一月丙子,世祖即皇帝位于江陵。”[16]则姚最(537—603)作此书时尚是未满16岁周岁之少年,正是其父姚僧垣、兄姚察深得萧梁皇室知遇之时。
而体味《续画品》辞气,咄咄逼人,正像是出自腹有诗书、如初生之犊的少年之手,此其一也(已详于上文)。
其二,察书中某些论画观点,也像是尚未深谙画道之少年所作。如谓“谢、陆声过于实,良可于邑。”论虽得到后来学者如李嗣真等的认可②李嗣真并不认为顾恺之画品高于陆探微,而是认为顾、陆、张应同居上品。请参考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卫协”、“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传论中引用李嗣真评论。,但也有学者如张彦远等表示更赞同谢赫的品第③陈传席《张彦远对顾恺之的评价》有较深入的论证,可以参考(氏著《陈传席文集》[1],河南美术出版社年版,页53—56)。。“(湘东殿下)足使荀、卫搁笔,袁、陆韬翰”(该论不实已述于前);“虽欲游刃,理解终迷;空慕落尘,未全识曲……故倕断其指,巧不可为。杖策坐忘,既惭经国;据梧丧偶,宁足命家?”此批评《庄子》精神也,后来论者颇不以为然,如唐张彦远论“画之道”曰:“遍观众画,唯顾生画古贤,得其妙理,对之令人终日不倦,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身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不亦臻于妙理哉!所谓画之道也。”[17]24-25大力推扬《庄子》,认为庄学精神即“画之道”,与姚最之论可谓背道而驰。《历代名画记》卷七:
“嵇宝钧(下品),姚最云:虽无师范,而意兼真俗,赋彩鲜丽,观之悦情。(彦远以画性所贵天然,何必师范? )”
“天然”者,盖《庄子》所谓“天籁”、“自然”、“以天合天”也。彦远“以画性所贵天然”驳斥姚最对“师范”之强调,“确是至理名言,由此益足洞悉姚最于画学,空无所知也。”[18]彦远又谓:“详观谢赫评量,最为允惬;姚、李品藻,有所未安(姚最、李嗣真也)。”[17]19
故知姚最于《续画品》中对萧梁皇室(尤其是湘东王萧绎)知恩图报,始于少年时。
三、姚最“续”《画品》之意
行文至此,吾人便不难知悉姚最《续画品》中何故无以复加地赞美梁元帝萧绎画艺了,而实则姚最欲于《续画品》中不露痕迹地赞美梁元帝,还涉及很多亟需处理的问题,这要从《续画品》之“续”谈起。
赓续前贤佳作为国族史学一大特点,“由于司马迁的《史记》只写到汉武帝太初年间就截至(止)了,所以在前汉就有人开始为《史记》做续了。褚少孙就是其中一人,他的补编今天仍混载于《史记》之中。此外,据《汉书·艺文志》载,冯商曾有续《史记》七篇。另外,据刘知几《史通》(《古今正史篇》)可知,续《史记》的人还有许多,如卫衡、扬雄、史岑、梁审、肆仁、晋冯、段肃(或殷肃)、金丹、冯衍、韦融、萧奋、刘恂等。”[19]之后,历代史籍更是续作不断。古代画学著述中,后人赓续前贤之作亦甚多,如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续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南宋邓椿《画继》续《图画见闻志》,宋末元初庄肃《画继补遗》续补《画继》等,这些续作无一例外承继、发扬前贤画学著述体例与论点,若说有逸出此通例之外者,最早出之姚最《续画品》是也。
南朝齐梁谢赫《画品》开篇即云:“夫画品者,盖众画之优劣也。”后文也彻底贯彻了这一点,即以“六品”等第27位画家画品优劣。姚最《续画品》是续谢赫《画品》的,序云:“人数既少,不复区别其优劣,可以意求也。”明确表示不再像谢赫那样等第画家画品,当时画学实际情况却是凡称“画品”者,必如谢赫那样区别优劣高下,即姚最《续画品》所云“且今古书(画)评,高下必铨”也。《画品》将陆探微推为第一,相当于“画圣”,仍觉委屈;将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长康)列在第三品第二人(全书第10名),《续画品》却曰:“至如长康之美,擅高往策,矫然独步,终始无变。有若神明,非庸识之所能效;如负日月,岂末学之所能窥?荀、卫、曹、张,方之蔑矣。分庭抗礼,未见其人。谢、陆声过于实,良可于邑。列于下品,尤所未安。斯乃情有抑扬,画无善恶……”不同意谢赫对顾恺之、陆探微的品评。既题名“续画品”,又不遵照《画品》体例,且对《画品》重要论点反驳不遗余力,如此自相矛盾,未免让吾人产生《续画品》除“续”《画品》外,尚另有隐情在,亦未免让吾人产生一探究竟之好奇。
其实,只要了解上述姚氏家族与萧梁皇室特别是梁元帝萧绎之间的关系,便不难知晓,为了对萧梁皇室知遇之恩报以涌泉,姚最是不惜打破当时画品“高下必铨”通例的,即明确提出“不复区别其优劣”。不然,若照当时画品惯例分品列传,势必将自谓“善图塔庙,超越群工。朝衣野服,今古不失。奇形异貌,殊方夷夏,实参其妙”之张僧繇排在第一。或许姚最知道,即便明言“不复区别其优劣”,将湘东殿下排在张僧繇前也是难以服人的。故对僧繇画艺做了批评:“然圣贤矖瞩,小乏神气。岂可求备于一人。虽云晚出,殆亚前品。”以进一步坐实前后位次,但这样做的后果是让后来学者在严厉批评姚最之同时,也尽力让梁元帝、张僧繇画品各归其位。如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不但谓姚最此评“最谬”[20]91,且将梁元帝评为“中品”[20]89,张僧繇评为“上品中”[20]90;唐张怀瓘云:“姚最称‘虽云后生,殆亚前品’,未为知音之言。”而对僧繇大加褒扬:“且张公思若涌泉,取资天造,笔才一二,而像已应焉。周材取之,今古独立。象人之妙,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20]91;唐李嗣真云:“顾、陆已往,郁为冠冕,盛称后叶,独有僧繇。今之学者,望其尘躅,如周孔焉,何寺塔之云乎。且顾、陆人物衣冠,信称绝作,未睹其余。至于张公,骨气奇伟,师模宏远,岂惟六法精备,实亦万类皆妙,千变万化,诡状殊形。经诸目,运诸掌,得之心,应之手,意者天降圣人,为后生则,何以制作之妙,拟于阴阳者乎。请与顾、陆同居上品”[20]91;等等。
四、结语
姚最《续画品》之所以“不复区分其优劣”,是因为欲对萧梁皇室于姚氏家族之知遇报以涌泉。为达此一目的,在对梁元帝画品大加赞扬之同时,罔顾实情地对张僧繇等进行尖锐批评,甚至不惜打破当时“今古书(画)评,高下必铨”惯例,书名曰“《续画品》”而实非“续”《画品》。
不知姚最是否意识到,这样做将予后世画史怎样的影响?
之后,盖由于唐代美术史论家如李嗣真、张怀瓘、张彦远等对姚最之严厉批评,《续画品》这种“不复区分其优劣”之“画品”撰著体例影响并不大。画品继续沿着谢赫开启的《画品》体例生长,在唐代形成了朱景玄《唐朝名画录》的“神”、“妙”、“能”,“逸”四品说,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的“自然”、“神”、“妙”、“精”、“谨细”五品说,荆浩《笔法记》的“神”、“妙”、“奇”、“巧”四品说;在宋代则形成了黄休复《益州名画录》的“逸”、“神”、“妙”、“能”四品说,刘道醇《五代名画补遗》《圣朝名画评》的“神”、“妙”、“能”三品说,等等。《续画品》之影响直到北宋中后期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序》“亦尝览诸家画记,多陈品第……今则不复定品”承虚接响后,才流行开来。这种做法一旦成为风气,危害甚大,会导致本朝(或当代)画学批评之“谀圣”与“官本位”(如享有盛誉的画学著作《历代名画记》本朝画家评传以高祖神尧皇帝、太宗皇帝、中宗皇帝、玄宗皇帝打头,且谓“并神武圣哲,艺无不周,书画备能,非臣下所敢陈述”[21];《图画见闻志》本朝画家评传以宋仁宗皇帝打头;《画继》则以宋徽宗开篇等),会降低画学批评的严肃性、学术性,必定出现“人人都是艺术家”、“画圣”遍街走、画学著作满天飞的现象,之后的画学著作学术质量每况愈下(明清画学著作多如牛毛,但学术质量明显比不上元及以前者),始作俑者,其姚最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