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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午夜的大雨中狂奔(短篇小说)

2018-01-24朱传辉

广州文艺 2018年1期
关键词:南城网吧领导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究竟出门,还是不出门呢?庞大苟问自己。

可是,就算出门,就算顺利找到儿子,又能怎样呢?

儿子肯定不会乖乖跟他回家。他已经找到过儿子好几次了,每次他像一只猎狗一样冲过去,把儿子的胳臂紧紧拽住,儿子只是轻轻一甩,就把他甩开了,就像他是一块没什么分量的破麻布。与儿子这几年蒸蒸日上的个头相比,他确实太像一块破麻布了。

除非,徐彩凤肯帮他。

可是,他根本不知道徐彩凤在什么地方。

徐彩凤在他们到南城的第二年就跑掉了。跑之前给庞大苟父子留下一封信。在这封信里,小学没念完的徐彩凤错字连篇,除了控诉嫁给庞大苟倒了八辈子霉外,给徐小强留下一句话:儿子,妈给你挣钱讨老婆去!

当年,有几分姿色的徐彩凤看中庞大苟,全因庞大苟的石匠活在藤镇远近闻名——毕竟上了几年学,识文断字,脑子又活,几年下来竟比好些干了大半辈子的人手艺还好。那确实是一段风光的日子。在老圩村一带,大家要凿个石磨、碾子,或者给坟墓立碑,给桥头的栏杆雕个生肖什么的,都愿意来找庞大苟。从他手里出来的活,不仅模样光鲜,而且经久耐用,以至于他常常忙不过来,等的人要排队。年头到年尾,他的活总是满满的,跟着这样的男人还愁吃穿吗?

但庞大苟的好日子很快走了下坡路,自从电脑刻模被广泛使用后,石匠这门手艺一下子没落了,既然用机器嗡嗡嗡两下就能搞定,而且又快又便宜,谁还愿意等庞大苟一刀一刀地刻,一锤一锤地凿。

就是从这时起,徐彩凤的怨言开始在庞大苟耳边飘荡,刚开始是嘀嘀咕咕,很快喋喋不休。

等到老圩村的人开始成群结队、携家带口刮风似地涌出去打工,徐彩凤的怨言就完全让锅碗瓢盆代言了,时不时一个好好的碗哐啷就被徐彩凤砸在了地上。

徐彩凤的代言成本越来越高,没办法,庞大苟才来到南城。

最初他还想干老本行,但南城最不需要的就是石匠。整个南城,一块像样的石头都难看见;附近公园倒有很大一块,他研究半天發现,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石头。

徐彩凤跑之前其实是有预兆的,就是越来越不爱和他说话了。那么唠叨的嘴突然像关紧了的水龙头,不是预兆是什么?但那段时间他到处打零工,早出晚归焦头烂额,没有心思多想。

儿子的变化是从徐彩凤走那天开始的。

徐彩凤刚走那段日子,庞大苟和儿子的生活完全陷入一团乱麻中。儿子在城中村附近一所中学读书。每天早上天才蒙蒙亮,他就爬起来,把早饭弄好,叫儿子起来吃饭。吃完早饭他就不管了,也管不了,中饭和晚饭给儿子十几块钱让他自己解决。庞大苟先是在火车站帮人提货,后来又在一个建材市场切割大理石,下班回来,儿子已经睡着了。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儿子开始喊肚子痛。医生告诉庞大苟,那是胃痛,饮食不当造成的。在他的反复追问下,儿子才告诉他,为了吃学校门口的麻辣烫和小零食,他常常不吃午饭。

后来庞大苟就找了现在这份看守地下通道的活。一开始每个月一千二,后来因为低于全市最低工资标准,又往上调了一点。工资不高,但是有现成的住处,租房子的钱可以省下来。更重要的是,有准点,他要的就是这个准点。

活其实并不轻松,他住在其中一个地下通道的隔间里,但看管的是那一片街区的地下通道。那片街区人流密集,地下通道出现的频率很高。每天早上四五点钟他就得起床,挨个把地面通往地下通道的铁栅栏门打开;晚上刚过十二点,又得挨个把各地下通道的垃圾清理一下,再把铁栅栏门关上锁好,来回一趟最快也得两个小时。这还仅仅是他每天工作的头和尾,白天他得不时在各地下通道间来回巡逻,把摆摊设点的小贩赶走,碰上不讲道理的,没有办法了再通知城管……

但因为有准点,他认了,他坚信自己可以见缝插针把儿子的生活安排好。比如早上出门去开铁栅栏之前,他会先把电饭煲里面的稀饭插好;开完铁栅栏回来时街上已微亮,有些早点摊已经摆出来了,他就顺带买点包子馒头什么的,然后回来把儿子叫醒。中午他会卡好时间,在十点钟之前刚好巡逻完最远的那个地下道,然后赶快往回走,顺便在半路的菜市场买点菜;等他赶回住处时,正好十一点半不到,电饭煲里面的饭已经熟了,只等做菜。他一做就做一天的,晚上只要热一下,省下来的时间可以用在下午巡逻时把一些大块的垃圾粗粗清理一遍,这样晚上就会轻快许多。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捡回不少矿泉水瓶。只要赶在儿子四点半放学之前回来就可以了。

他本来以为这和他以前做石匠一样,再复杂的程序和纹路,只要用心规划,最后总能顺畅如行云流水。

可儿子不是石头。他能规划儿子的一日三餐,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睡觉,却不能规划儿子的脑子里想什么。

好多次在夜里,庞大苟会怀念起那个在老圩村时的儿子。

那时候的儿子没心没肺,干什么都似笑非笑地转着机灵的眼睛。儿子在老圩村小学读了几天书,不知道受哪个老师的怂恿,放学就把家里的钟表收音机找来全部拆开,再装上去;不过重新装上的钟表再也走不动了,收音机也再没有声音。徐彩凤每次气得半死,作势要把儿子的手打断,儿子就眼睛滴溜溜地看庞大苟。庞大苟气定神闲地在呷一碗老冬酒,儿子就心里有数了,大声说,我要当爱迪生!

瞧瞧!晚上庞大苟笑着宽慰徐彩凤,我们的儿子不是常人呐!徐彩凤没好气地说,一对疯子!迟早这个家要被拆掉!庞大苟就一副胸有成竹的口气说,我有办法!第二天庞大苟到老圩街废品站买来了一大包作废的电器零件,儿子对着这堆破烂常常一捣鼓就是一个周末。

庞大苟也怀念初来南城时的儿子。

那时候他们租了个二十来平方米的小单间,和老圩村家里的独门独户相比,那里只能缩手缩脚,上个厕所还要和别的租客排队。在山野间疯惯了的儿子非常不习惯,总嚷着要回去。但这时的小强也还是他的那个小强。因为没地方去,每天晚上他们一家一般会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徐彩凤喜欢看港台剧,儿子喜欢看动画片、《动物世界》和体育频道。庞大苟呢其实喜欢看枪战片,但他从来不说自己喜欢看枪战片,他及时掌控着家庭的平衡。比如儿子要做作业了,庞大苟就会站在徐彩凤一边说喜欢看港台剧;徐彩凤连续看了几天港台剧,儿子情绪很大,庞大苟就会和儿子站一边。如愿看上节目的儿子眼睛多亮啊,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挂在了脸上。如果周末连着放假,儿子连着看了好几天卡通片和体育频道,突然一天他还会主动摇到徐彩凤看的台去,喊,妈!妈!徐彩凤正在看手机,徐彩凤只要不看电视就一定在玩手机,一天到晚没精打采,总是头也不抬心不在焉地回答儿子:什么事?烦死了!可是就算徐彩凤整天把烦死了挂在嘴边,儿子依然巴心巴肺眼神晶亮地讨好她,让庞大苟常常忍不住要酸酸地想,儿子到底还是和妈亲啊!endprint

自从徐彩凤走后,庞大苟再没看见过儿子那机灵晶亮的眼神。不仅不再机灵晶亮,似乎都懒得再骨碌碌地转,常常坐在那里一发呆就是老半天。庞大苟问好几句话,他才回一句,也就是嗯、啊、好了、可以之类的。总算有一天说了一句完整的话,他对庞大苟吼,你为什么不去把我妈找回来?!

后来儿子再和他说话,就变成了问钱。先是学校必须要交的钱,再是自己的零花钱。

钱,成了儿子和他交谈的唯一主题。

一说到钱,庞大苟常常就只能没出息地讪笑。南城的东西多贵呀,他死命抠,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但儿子向他问钱却理直气壮:班上同学每个月都要去一两回“必胜客”,他一年去一回难道不应该?班上同学过生日,别人都送了,他总得送点什么吧?班上同学都已经用iphon5了,他却连个手机都没有。

儿子问钱的频率高得让他心惊肉跳,好像他是银行的取款机,随时都能吐出钱来。问完了就拿斜斜的眼光看他,等他回应。关于手机,庞大苟也知道,不要说儿子这么大,就是好多小学生都用上了。但他想不明白儿子要手机有什么用,还不是玩游戏!思虑再三他还是没有给儿子买。

几回下来,儿子就变成了一副冷冷的表情,嘴角一撇,说,又不白用你的,等我妈回来就还你!儿子始终记着徐彩凤信里说的话,每到关键时刻就用这样的话来堵他,堵得他胸口发闷。

再后来,儿子不再向他要钱,改成偷他放在家里的钱,偷到钱就跑网吧去。庞大苟不明白那个叫网络的东西好在哪里,那么多痴迷的年轻人被它拴着,没日没夜地坐在那里,只为了杀死一些吓人的怪物,那些死了的怪物过不了多久又会活过来,永远杀不完。除了头晕眼花还能得到什么乐趣?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

后来他不再把钱放家里了。有一天,他发现儿子居然敲诈勒索低年级同学。那天晚上,他把儿子按在桌子上狠狠地揍了一顿。从小到大,他头一回这么下死力揍儿子,一边揍一边眼泪刷刷地往下流,他的哭不是因为自己下了狠手,如果揍一顿就能变回原来的儿子那该多好啊,他哭是因为他突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无助,他有一种非常强烈的预感,大概他那个懂事的儿子永远也回不来了。

直到精疲力尽庞大苟才喘着粗气停下来,揍的过程里,儿子始终不吭一声,揍完了才突然凄惨地大叫一声:妈——。

挨过这次揍以后,儿子去网吧不再偷偷摸摸了,干脆变成了明目张胆。只要网瘾上来,只要弄到了钱,就消失了。有时候消失一个晚上,有时候消失一整天,有一次整整消失了三天三夜,什么时候回来完全取决于口袋里是否还有钱。

有一次,班主任把庞大苟叫到学校去,那是个才二十岁出头的小个子姑娘,当着一大帮老师学生的面,在走廊上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将长久以来对儿子的不满一股脑在他身上发泄一通后才说,好在没几天时间就快毕业了,我也懒得管了!

想到老师和学校要放弃儿子,想到初中毕业后凭儿子的成绩连个普通高中都考不上,他难受极了,一把紧紧抓住小姑娘的手说,不能啊,老师,你们得帮我啊,你们有本事哪!

小姑娘看看他通红的眼睛,叹一口气说,以前你儿子人在教室里心在教室外,现在连人都不在了,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就是从这天起,庞大苟开始在大街小巷寻找儿子。他像一条嗅觉迟钝的老狗,常常因为认不清路昏头转向。但最后还是把附近的网吧梳理了一遍。

在成功突袭几次后,儿子跑到了更远的网吧去。

这一点打中了庞大苟的七寸,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刘主任已经对他的工作表示不满,像训孙子一样训了他几次,训得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暗示这个工作想干的人多了去。

他所能做的,就是把钱管好,绝对不在家里留多余的一分钱。找不到钱,儿子就算是把买复习资料的钱都挪去上网,在网吧也待不了一天半天,顶多搞个通宵什么的,就得自己乖乖地回来。

没想到还是让儿子钻了空子。那天是刘主任过来检查工作的日子,他咬咬牙一大早去银行取了一千二百块钱出来,准备找机会塞给刘主任,好让他平时多關照一下自己。谁知道从上午等到下午,刘主任一直没来。他总不能闲等着不干活吧?就顺手把钱藏雨鞋里了。谁知道好好的天,会突然下起雨来呢?等他从外面忙完一圈回来,雨鞋已经被儿子穿走了。儿子的脚和他差不多大,雨鞋是混着穿的。

从那天起,南城几乎天天下雨。他的心,也像这南城的天,整日潮乎乎的。

那可是一千二百块钱啊。

他都要急疯了。但他只有等到午夜过后,手头活忙完,才能出去找儿子。他找到过三次还是四次?但每次儿子从他手里挣脱后,很快又像泥鳅一样消失在茫茫的夜里。

雨下得更大了。

究竟是出门还是不出门呢?

其实在这么问自己之前,庞大苟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

他是故意这么问的。每问一次,脑子里有行字就会闪一次。

那行字闪一次,他的决心也就会更坚定一些。

字是印在一张报纸上的,那是一张脏兮兮皱巴巴被人丢弃在水泥地上的报纸,是他上午在地下道巡逻时发现的,很醒目:初中生猝死网吧!

他的脑子嗡的一下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缓过劲,他把报纸捡起来掏出老花眼镜仔细地看,还好是很多天前的消息,那个初中生已被认领,有一张家人哭天抢地的模糊照片摆在那里。

那则报道给了他太多的联想。之后整整一天,坐也想站也想,睁眼想,闭上眼睛还在想,越想越害怕。有那么一刻,他打着盹似乎迷糊地睡去,却看见儿子的脸像纸一样苍白地出现在他面前,吓得他“哇”的一声醒过来。

老天!醒来后他掐着指头叫着老天,网吧里包时越长越便宜,儿子在网吧整整一个星期了!网吧里要什么有什么,每到吃饭时间就有附近饭馆的人拿着菜单来点菜,等到困了就可以租床毯子睡一觉。也许整整一个星期,儿子根本就没有睡过觉。老天!

所以,他必须让徐彩凤来帮他的忙。

不管徐彩凤活着也好,变成鬼了也好,她总不会对自己的儿子见死不救吧?endprint

有了徐彩凤帮忙一切就好办了。不管儿子在哪里,只要他一家家找过去,迟早都能找到的。

后来当他回想起这个夜晚的这一段时,他发现他的记忆是模糊而混沌的,他甚至不能把这个夜晚的寻找和之前其他夜晚区别开来,因为,这个夜晚除了雨更大一些外,确实和之前的那些个夜晚没有多少区别。他已经多少回半夜走在这条路上了?一样的街灯,一样的街道,虽然不一样,但看起来都一样。他太累了,似乎在走路,又似乎在睡觉,整个身体裹着一层湿漉布,两只脚像踩在没完没了的烂泥地里。

他只记得最后他站到了儿子面前,他对儿子说:“小强,你妈回来了!回家吧!”儿子在经过片刻的犹疑后,终于站起身,跟在了他的后面。

这个夜晚,想到事情正在按计划顺利进行,庞大苟不仅从半睡半醒中缓过来,心情甚至有了点愉快,如果不是怕事情过早败露,他都要高兴地唱起歌来了。

不过很快他又绷紧了脑子里的那根弦,要把这个计划继续下去,他就必须解决随之而来的第二个问题:回家之后,儿子没有看到徐彩凤怎么办?

长时间骗儿子肯定办不到,不过只骗一个晚上,他还是有把握的。

只要一个晚上就够了。儿子在网吧整整一个星期了。身体和大脑高度紧张超负荷运转,他几乎已经看到儿子紧绷的神经像一根丝一样,正发出轻微但是危险的嗞呀声。还能再坚持多久?谁也不知道。当务之急,是先让他睡一觉,把身体缓过来再说。

一边在雨中往家里走,庞大苟一边有意无意跟儿子说话,小强,雨这么大,估计你妈在宾馆过不来了!她不肯在家里住,非要住宾馆!

因为雨太大了,他的说话声成了喊。

从路灯下经过时,庞大苟悄悄瞄了儿子一眼,又喊,过不来就明天吧!也不急在一时半会!

回到家时,儿子也全身都湿透了。

说是家,其实这个在地下通道的小隔间,只有不到十平方米的样子。为了经营好这方寸之地,庞大苟很是费了一番脑筋。双人床太占地方,庞大苟就到附近寄宿学校搞了张人家淘汰下来的双层单人床,儿子和他一上一下,床底下还有几十公分的空间。利用这几十公分的空间,那些盆啊桶啊,香皂肥皂啊,以及装衣物的箱子都有了安身的地方。再在靠门的墙上拉上一根麻绳,挂上毛巾浴巾什么的。一张桌子被庞大苟一分为二,半截成了儿子做作业的地方兼饭桌,半截放了个电磁炉。买这个电磁炉庞大苟很是下了一番决心,虽然贵点,不过除了一个炒菜的锅外,还配了一个水壶、一个蒸锅,这样一套下来,几乎替他把蒸炒烹炸都解决了。庞大苟觉得他的设计简直是天衣无缝,儿子却很不满,整天不是踢了锅就是踹了壶,一回来就爬到床的上层去,把帘子一拉躲在里面睡觉,睡醒了跳下床就往外走。

直到儿子走进家门,庞大苟的计划依然很顺利。父子俩换上干净的衣裳,然后庞大苟给儿子做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虽然儿子眼神亢奋坐立不安,似乎还沉浸在游戏的搏杀中,但直到现在,事情仍然没有跑到计划之外去。

手机就是在这时响起来了的。刘主任的电话。庞大苟不接都知道是刘主任的电话。自从换了南城的号码后,就没接过一个让他舒心的电话。徐彩凤刚走那段时间,他对手机铃声响起来还是有些期待的,他想说不定徐彩凤哪天在外面待不下去,又会跑回来。一次次失望后,他对手机铃声越来越烦。但还是得二十四小时开着机,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刘主任就会给他打一个电话过来,问他在哪里,为什么某个地下道有人打架他不在,为什么同一个地下道很多人钱包被盗他却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好像他有三头六臂,好像他能够依靠法术瞬间在各个地下道之间来回。如果一连几天没发生什么事,刘主任就会说些地下道开门晚了关门早了之类的。好像刘主任的工作就是打电话。刘主任说什么他都回答好、行、可以,挂完电话再按照自己的情绪表达一番自己的心情,比如往地下吐口口水,或者“切”地冷笑一声,有时是“哐”的一声把刚捡来的矿泉水瓶狠狠往地下一砸。

就像现在,刘主任的电话来得很不是时候,所以庞大苟把洗过的锅往桌子下一个铁架子上放时,动作就比平时大了很多,锅底碰撞铁架子发出响亮的“啷”的一声。他准备让刘主任多等一下,这么大的雨,没有听到电话响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庞大苟不用接电话都能猜出来,还不是怕雨大庞大苟偷懒。可是他什么时候偷过懒。

估摸铃声要停了,庞大苟才接电话,很意外的,电话里刘主任没有说锁门的事,只是口气很急地说,老庞,快来快来!要开紧急会议!

这真的是个意外,后来庞大苟想,正是这种意外让事情后来变得不可收拾的。儿子已经上床了,拉着帘子开着床头灯不知在里面干什么。没日没夜上了一个星期的网,他怎么就不肯睡呢?他本来是准备等儿子睡着了再去巡逻锁门的,虽然说已过了十二点,但这么大的雨推迟个把小时锁门也说得过去。儿子睡着了就好了,这种年纪一旦睡着,就是放炮都炸不醒,再怎么也能睡到天亮,那他就能放心了。

刘主任的电话打乱了他的阵脚。

但他必须等儿子睡熟。以前有几回,儿子也像是睡下了,可等庞大苟转身刚出门,儿子又一骨碌爬起来跳下床奔网吧去了。

儿子终于熄了灯,睡下了。只是睡得很不踏实,不停地翻身。

庞大苟决定再等等,在庞大苟心里,刘主任的事再怎么急也是个屁事,因为少了庞大苟,刘主任该做的决定一项也没少做,南城的天该怎样还怎样,儿子的事对于庞大苟来说才真正比天大。

儿子不翻身了,但是不时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不停地在叹息。

刘主任的电话再次打过来,已经变得心急火燎,老庞,你死到哪里去了!别说在半路上,这么大雨我不会一点响声都听不到!半个小时赶不到给我走人!

从住处到开会的市政管理大楼,平时天气好也要半个小时,更别说现在下这么大的雨。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大约只过了短短几秒钟,出门已经在庞大苟脑子里变得刻不容缓起来。

儿子终于在帘子后面没了声息。可是怎么可能没有半点声息呢?儿子从小有鼻炎,只要睡着就鼾声如雷,特别是在累了以后。也许就要入睡?就像一个入了滚水的鸡蛋,蛋清已经泛白,蛋黄却介于熟于未熟之间?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儿子在装假睡,他在欺骗庞大苟,在等庞大苟出门,然后赶去网吧接着杀怪。庞大苟仿佛看到自己刚从地下道走出来,儿子的身影已从街对面闪过。endprint

这让庞大苟心乱如麻。他扒住床架探起身子,悄悄凑到帘子旁去仔细地听,时间奢侈得像油一样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儿子的鼾声看来却还是遥遥无期。

最后一刻,儿子裤腰带上的钥匙让庞大苟找到了出路。庞大苟几乎不假思索就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把儿子裤腰带上的钥匙摘下来,揣进自己口袋,然后将地下道通往街面的八扇铁门都上了锁。也到了锁门的时间了。锁是那种很简单,却非常结实的挂锁。他试过,就算用特制的大铁钳都很难搞开。这种锁往铁门上一挂,出来进去就只认钥匙。没了钥匙,儿子根本出不去。

他的心情变得无比好。如果儿子是真睡,那他根本不会知道自己被锁过;如果儿子企图逃走的话,这就怪不得他了。总之从各方面,庞大苟都为自己找到了这样做的正当理由。

雨还在下,有些雨水从街面溢出,流淌下來,在地下道里汇聚,最后直奔地下道的排水口。出门前庞大苟除了穿上雨衣,还换了双雨鞋。当他走到街面时,发现在霓虹灯的映照下,到处白茫茫一片,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扯天扯地哗啦啦的声音掩盖了一切,地面像雾一样升腾起来的水汽瞬间淹没了他的双脚。

庞大苟赶到市政大楼才发现,来的不止他们这些地下道管理员,还有好些是在市区河道、路桥和下水道方面工作的人,他们坐满了一个大厅。

但是领导还没有来。领导往往要推迟半个小时才来,可是半个小时后领导还是没来。领导太忙了,这么大的雨这样深的夜领导也不容易。又过了一个小时,领导来了。好多的领导,主席台上坐满长长一排。深更半夜来这么多领导,说明领导很重视,这个会很重要。领导的声音很宏亮,声情并茂,语重心长,谆谆嘱咐,反复强调。这是个大领导,大领导讲得很好,其他领导对这个“好”领会得很深很细,纷纷从灵魂深处产生了共鸣,然后情不自禁依次把这种共鸣说出来和下面的听众共享。

总的来说,这是个有规模有水平的会,是个对工作大有启发对事业大有促进的会,可惜在领导讲话之前,庞大苟已经睡着了。他太困了,他梦见儿子睡了一个和他一样好的觉。

不知过了多久,庞大苟被旁边的人叫醒,大会已经开完,现在是刘主任让地下道的管理员到他的办公室去开小会。庞大苟知道,之前的大会叫他们这样的临时工参加只是为了凑人头数,好让领导看到下面坐满了人,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敢睡觉。但刘主任的会给他胆子他也不敢睡。刘主任说,领导的指示你们听到了撒?这是五十年一遇的特大暴雨哦,城南好些个地下道都已经淹掉了哦,你们要把具体措施和细节搞清楚哦,……

不知道是庞大苟睡一觉养足了精神,还是刘主任讲得比大领导还好,听刘主任讲话时,庞大苟一点都不想睡觉,连个呵欠都没打,而且越听越认真,越听嘴巴张得越大,大到不能再大时,他干脆“啊呃”一声站起来,撞翻几把椅子,踩过两个人的脚背,撒腿往外跑。刘主任在后面喊了些什么,庞大苟半句也没听清,只知道刘主任的声音很急促很愤怒。

但刘主任的愤怒已经阻止不了庞大苟了,他跑出市政大楼,钻进那片白茫茫的世界,摔了无数个跟头朝家里狂奔而去。他跑得很快,从来没有这么快过。那一夜,如果你刚好开车经过,透过车窗,在漫天漫地的瓢泼大雨间,可以看见一粒白色的人影,卷起一团水汽,从远处疾速而来,又带着那团水汽,向前狂奔而去……

但就是这样,他还是没有雨快。当他回到住处时,整个地下道已经埋进了水底。水还在不停往上漫,漫上来的水和街面齐平后,又在街面寻找低处四处流淌。

整个南城,成了水的世界。

责任编辑:姚娟

作者简介:

朱传辉,1976年生,在《山花》《广州文艺》《江南》《天涯》《芙蓉》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小说集《力顿的晚餐》,有小说被选刊转载并收入选本。江西省文联《星火》杂志社编辑部主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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