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瓣心香祭吾师
——缅怀刘乃和先生
2018-01-24□徐梓
□徐 梓
刘乃和先生逝世的当年,邓瑞全兄就约我写一篇纪念先生的文章。记得当时瑞全兄对我说:“先生对你最好了,无论如何,你得写一篇。”的确,先生于我,生活上照顾,学业上鞭策,关怀备至,恩重如山。四年的大学生活,是我学术生涯的起步阶段,也可以说是为一生奠基的重要时期,而先生是这一时期对我影响最大的人。于情于理,我都该写。当时也接受邀约,写了一个开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有写完。这么多年过去了,计算机都换了好几台,那篇没有写完的文章,已经无处找寻。这次再次受邀,我很感谢瑞全兄给我这个感念师恩、弥补遗憾的机会。
1979年9月,完全是因为一个误会,我在填报高考志愿的最后时刻,鬼使神差般地自作主张,将原来和中学班主任老师商定好的最后一个志愿,改成了第一志愿,并最终“如愿以偿”,进了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学习。当时只是想考上大学,至于上哪所学校,学习什么专业,都不曾考虑。入学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依然泛览无归,没有明确的方向。直到1981年下半年,先生给我们上“中国史学名著评论”的选修课,才引起了我对历史文献学的兴趣。先生讲课,广征博引,侃侃而谈,特别是时常提及陈垣先生(先生从来都是称“陈老”或“老校长”)和许多学人的掌故,亲切具体,很是吸引人。记得当时有一位老师,年纪比先生小不了多少,也和我们一样,一堂课不落地听完了先生的这门课。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清楚地记得:由于先生上课结束后,总有学生问问题,这位旁听的老师就在一旁等候先生,最后一起离开教室。1980年下半年,学校开展了丰富多彩的纪念陈垣校长100周年诞辰的活动,先生在历史系做了专场学术报告,引起了很多同学对于陈老学术的浓厚兴趣。可以说,我走上历史文献学的研究之路,完全是受先生的影响。
我向先生请益,也是从这时开始的。一天,我带着自制的《历代艺文志经籍志表》(经部易类),到西四能仁胡同拜见先生。先生听了我的介绍,得知我有意通过这一工作考察历代文献的增加、遗失、伪作等情形之后,非常高兴,一连问了好几声:“谁叫你做的?”夸赞这一工作有意义。这是我第一次拜会先生,当时先生曾送给我《纪念陈垣先生诞生九十周年文集》等三四本刊载有先生纪念陈老文章的内部印刷的书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接受他人赠书,心里非常高兴。先生当时曾应我的请求,为每本书都签了名。
从此之后,我经常向先生请益问难,和先生的接触多了起来。先生见我喜好文献学,便多方奖掖,关爱有加。在先生的影响下,我也打定主意,以文献学为专业。我毕业的1983年,不巧先生那年不招收研究生,我对不能跟从先生继续学习非常遗憾,先生也为我的前途担心。那时,国家刚刚发出了整理古籍的号召,历史文献学很受重视。历史文献学界的权威、华中师范大学的张舜徽老师著述宏富,声名隆盛,很多学生视其为泰山北斗,不敢报考。我们班一个和我同样喜好文献学的同学,完全是因为这一原因,放弃了报考华中师大,转而报考山东大学。我也担心报考的人多,竞争过于激烈,一直犹豫不定。先生知道我的想法后,鼓励我报考张老师的研究生,并说:“如果你没有考取,我就设法把你留校。”这实际上解除了我的后顾之忧。在得知我决定报考之后,先生很是高兴。临考之前,先生写信鼓励我:“望在这最后时刻,加倍努力,能够考上。”又说:“张先生的两本著作,想你都已看过,应多多体会他的治学路数。”还特别叮咛道:“考试期就在眼前,今不多谈,甚盼考完能听到你考试情况。”殷切之情,溢于信间。与此同时,先生还写信给华中师大的崔曙廷老师,介绍我的情况,而这一切我当时全然不知。那时电话还不普及,相互联系主要是靠书信。考试结束一段时间后的一天,我接到在小汤山疗养的先生的书信,让我尽快到小汤山一趟。第二天我赶到小汤山疗养院,先生高兴地告诉我:崔曙廷老师来信了,我的考试成绩不错,名列前茅,近期就会收到华中师大研究生处发来的面试通知。当时,从北京到武汉的火车学生票只有8元钱,先生为我到武汉参加复试,执意将20元钱塞给了我。果然,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华中师范大学招生办的电报复试通知,并最终顺利考上了华中师大中国历史文献研究所研究生,师从张舜徽老师和李国祥老师攻读硕士学位。
我在华中师大学习期间,先生应张老师之邀,南下武汉,为张老师受教育部委托主持的“历史文献学研究班”讲了一周的课。得知先生要来为研究班授课,我非常高兴。所里老师知道我和先生的关系,特意安排我到车站迎送先生。刚见到先生时,先生一个劲儿地说22岁的我“长高了,又长高了”。先生讲了中国历史上的纪年、避讳、科举和地理沿革几个专题,是所请老师中讲授内容最多、课时最长的一位,因此在华中师大住了较长的一段时间。每次先生上课,我都到住地接先生,再陪同先生一起到教室。我还清楚地记得:一次因为大雨,上课时间延后了,我也比平时晚了一些时间到宾馆接先生。先生因为事先不知道时间变更,一切准备就绪,正焦急地等待着我。直到现在,我依然清晰记得当时的情形,并为自己的疏忽而愧悔。
先生在外讲学,也忙于著述,那时正在主编中国历史文献学会的年会论文集《司马光与资治通鉴》,她的序就是在武汉讲学期间写成并经我手发出的。在武汉期间,我还陪同她到武汉大学拜访了著名历史学家唐长孺先生。在唐先生家里,两位长辈回忆师友,谈论学术,度过了愉快的两个小时。最后,我们一起在唐先生的家门口合影之后,才告别珞珈山。后来唐先生又来桂子山,回访先生,可惜这次我无缘侍坐,是事后先生告诉我的。我也曾陪先生到张老师家,时隔多年,只记得当时可能是我做了一些端茶送水的小事吧,先生乐呵呵地说:“有事,弟子服其劳。”
我在华中师大获得硕士学位之后,又回到母校,和先生一同在北京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工作。尽管先生在陈垣研究室,我在历史文献研究室,她身边有很多学生,但先生没有把我当外人,关爱照顾,一如既往。这时先生已经从能仁胡同迁居校内,我到她那里叨烦请益的机会就更多了。买到一本好书,读得一篇好文,学术上有什么问题,生活中有开心或不顺心的事情,往往跑到先生那里说说。每次先生总是放下自己正在忙的工作,热情接待,从来没有不耐烦的时候。
1987年10月,先生得知我结婚的消息之后,非常高兴,她为此写了一首诗并亲笔书写,还郑重地在上面盖上了自己的多个印章。趁一次全所会议之前,她将写好的条幅拿到会议室,当着全体同事的面,高声朗读一遍后送给了我:
贡树分香玉笋班,
欣闻学子缔良缘。
青钱万选堪称羡,
茹古涵今喜并肩。
一有梅花便不同,
雪晴风暖露华浓。
朝阳新市结秦晋,
奋勇齐攀过险峰。
徐勇王雪梅同志结婚之喜,
一九八七年十月刘乃和
这首诗,巧妙地把我和我爱人的名字和籍贯融入诗中。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每次见到先生,先生总是眉飞色舞地吟起“一有梅花便不同”,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与此同时,先生也为我忧虑。她知道我在北京举目无亲,当时住房极其紧张,我这样的工作不久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分到房子的,而且当时还没有租房这一说。先生因为学校特批,一人住着三居室,尽管到处是书,非常拥挤,但她几次主动提出,要腾出一间给我们做新房。我和太太都觉得这样会给先生带来诸多的不便,辞谢了先生的好意。
1990年,我们编辑了《蒙学便读》《蒙学歌诗》《蒙学须知》和《蒙学要义》四本“传统启蒙教育资料”。这四本书的书名,就是先生题的字。这年4月,在我写的《后记》中,曾有这样几句话:“我的老师、中国历史文献学会会长刘乃和教授,十年来一直关怀、指导和鼓励我的学习和科研工作,这次又应我所请,乐哈哈地为本书题写了书名。”先生的题字,为这四部编得很不完善的书增色不少。
为了纪念陈垣校长110周年诞辰,学校有关部门成立了纪念陈垣校长诞生110周年筹委会。只要是有关弘扬和传承陈老学术的事情,先生总是不讲条件,自觉主动地承担。这一次很多具体工作,也是先生在操持。由于长期受到先生的熏染,我也经常阅读陈老的著作,并且不知天高地厚地在先生面前提出自己的看法,先生总是赞许奖掖。一次,先生告诉我,她正在编纂《纪念陈垣校长诞生110周年学术论文集》,希望我把自己的观点写出来,收入论文集中。我那时年轻气盛,富有激情和活力,而且事少心专,精力集中,时间充裕,接受先生邀约后短短几天的时间,我就把《陈垣史学的总结性特征》一文提交给了先生。一方面,先生批评我不该直呼老校长的名字,尽管我解释说,这样会更加客观一些,但先生在最后统稿时,还是在题目上加上了“先生”二字。另一方面,先生在多个场合夸赞我的这篇文章观点鲜明,思想深刻,在文集的所有文章中,是几篇她认为最好的文章之一。尤其是能在不到一周的时间内写成,先生更是不遗余力地褒奖,说我是一个“才子”,是一个做事“事半功倍”的人。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先生离开我们就要20年了。每每忆及侍坐先生时的情景,恍如昨日;念及先生的恩情,心中充满了感激。可惜我对弘扬和传承先生学术的事情,没有尽到自己的心力,至今没有寸功,特别是调入教育学院开始教育史的研究之后,更是和历史文献学渐行渐远了。在先生逝世20周年的日子里,我深深感念先生的恩情,并谨以这篇小文纪念先生辞世2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