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用墨多奇巧
2018-01-24王祖远
文︱王祖远
今人用墨,多见奇巧,此乃受王铎影响所致。
王铎是明朝末代礼部尚书,以书法知名,据说他每到之处求字的人络绎不绝,上朝时连宫女宦官都要大排长龙跟他求字;可惜的是,清兵打到南京时,王铎是那个率领百官在南京城外迎接清兵投降的人,这个行为让他的人品受到很大质疑,以后他虽然在清朝仍为高居显要,但背叛故主的恶名让他非常郁郁寡欢。但尽管如此,入清之后他的书名依旧不减,跟他求字的人仍然很多,所以,一来是为了写字的效率,二来是心中的郁垒之气难解,所以写字的时候就几乎成为情绪发泄最好的方法。
如果不从“君死臣亡”这种观念出发,政权更迭的时候想办法保命也是人之常情,事实上,能够以国家社稷为念的人其实不那么多。北宋时金国入侵和晚明清兵侵袭有惊人类似的情节,都是国家(皇帝)为了筹集战争所需的费用而焦头烂额,但那些家里储存大量金银财宝的大臣们却一个个冷漠以对,即使战败后,面对兵临城下的敌人所提出来的为数不多的赔款,高官富人们依然不愿意拿出自己的财产,结果,是得不到满意财富的金人、清兵因此决定洗劫京城,最后导致国家灭亡。明崇祯皇帝死前留下的遗书中有“逆贼直逼京师,然皆诸臣之误朕也”的句子,虽然言过其实,但也有几分事实。
王铎以礼部尚书的身份率领南京官员向清军投降,说起来还有一定的担当,他岂不知投降已是招人口实,率领官员投降更是不妥,但此事总得要有人做才能安定局势、避免过多的杀戮,以此观之,王铎可以说是极有魄力,至少比那些说一套做一套的人磊落得多。
在政权建立之初,清廷以安定民心、恢复政事为要,种种繁杂的事务仍为需要众多明朝的官员承担,所以还是有很多明朝的官员继续在清朝当官,这些人的言行也没有受到太多责备,即使死命抵抗满清政权的一些名流,如傅山、黄宗羲等人,也只能坚持自己做一个遗民,并不反对他们的子孙为清廷服务。
因而可以理解的是,在清初的官场交流中,仍然延续着以前的人事与习惯,很少有人以“二臣”鄙视王铎,他的书法还是大受欢迎,求字的人还是很多。因为求字的人多,为了增加效率,王铎通常用长锋羊毫,饱蘸墨汁后放笔直写,数字不断、一气呵成;故其墨从浓、湿、晕、正常、干、燥、焦顺序而变,反覆蘸墨、写字,墨韵便形成繁复的变化,此法较之以前的书法家,墨的变化丰富许多,此其可贵之处。
王铎书技娴熟,可以控制不同墨量的用笔方法,一般人技术不够,模仿王铎的写法常常是粗看豪放细观惨不忍睹。事实上,王铎这种写法出现之后,二三百年来并未形成风气,主要原因,还是在书写技术与情感抒发之间不容易取得平衡,一旦控制毛笔和书写情绪的能力不够,缺乏节制的,甚至是含蓄的情感表现,很容易就失控,使书法变成情绪暴走的线条。
书法当然也有过非常张扬的表现时期,最有名的书法家和风格,当然是唐代张旭、怀素的狂草,他们的书法,如狂风如暴雨,如闪电如激流,写字的速度非常快,力道变化万千,这样写字,书法家必然身心都处于一种亢奋的情绪之中,李白的诗说:“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传神再现了怀素草书的现场感。
现代人很少写草书,顶多练习几种字帖,甚至几件作品的章法,就依样画葫芦,颇能搏得一般观众的惊叹,但和经典作品比较,当然是云泥之别。
草书是所有书法字体中最需要娴熟技能的,篆隶楷都慢笔书写,碰到不熟的笔法、结构可以从容修正,草书的笔法如电光石火,瞬间就要完成,稍为迟疑就不可能写好。
草书本来是为了速写发明的写字方法,所以草书的原意就是草草书写的意思,潦草、简单、快速,反正是只要快速书写、自己认得就行,但草书后来成为通用的字体,为了彼此都读得出书写内容,草书的结构于是有了一定的规范,一点一画都必须符合规定,这样才可以避免误读,草书结构因而有极其严格的要求,没有经过一定的训练,不但写不了草书,连阅读都有困难。
孙过庭《书谱》说:“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特别强调了“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的这个特性,所以写草书的技术要求非常高,一点一画都有严格的规定和要求,点错地方、弯错角度,就变成另外一个字或是错字了。
开创明末草书新潮流的傅山、王铎,都是草书极其精熟的大家,王铎自言一日临帖一日自运,《淳化阁帖》中王羲之的草书他都烂熟无比,而傅山写的《十七帖》则精致逼真,没有这样扎实的功力,他们那种极为率意的行草不可能控制得了,尤其他们喜欢用长锋羊毫,毛笔的控制更是不容易,书写的时候要特别留意笔锋的收束,一不小心就很容易写得“奇怪生焉”。
清朝初期之后的书法潮流,因为各种原因转向高古的篆隶发展,一般的书法家不再用力于笔法流畅精熟的行草,所以傅山、王铎的书法也就没办法成为时代的潮流。
傅山、王铎的书法风格没有成为清朝的时代潮流,还有一个至今尚未有人提出的原因:当时致力书法艺术的人,大都是学问深厚的读书人,大家对书法有一定最基本的认识,也就是说,什么是书法(写字)的基本规则、什么是书法好坏的基本标准,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准则,一般人写字,以及对字好坏的判断,不会离开这个标准太远。
受到日本书道风格,以及所谓现代书艺的影响,大陆近几十年来流行过一阵一阵的“创意书法”,台湾这十多年来也颇有一些人跟进,这些书法以现代、创意和前卫为名,发展出许多怪异甚至可怕的书写风格,正如许多所谓的现代艺术,形式怪异、名相奇特,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内涵。
其中以王铎那种墨韵变化繁复为基础的作品也时有所见,但缺乏书写的功力,墨韵的表现也没有逻辑可言,只是很随兴的浓淡、干湿对照、重叠,甚至狂涂乱抹,以致文不能读、字不可识,这样怪异荒唐的东西,甚至不能称之为书法。
受到当代艺术的影响,人们谈到艺术总是强调创意,但创意并不一定是好,创意也有可能只是一种对传统故意的悖离,而并非具有真正的创意价值。20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经过三次现代书法的大规模运动,从创意书法、民间书法到流行书风,都有数量庞大的书法家、理论家参与,除了引起不少争论,并未产生什么重要作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影响,反倒是对传统书法的临摹、阐释,不断出现新的高峰,学习书法的风气更随着经济的起飞而蓬勃起来。
文创不会是加上创意两字的文化商品就比较值钱,书法也不是加上创意两字就真的比较厉害,写书法还是要有写书法的根本道理,有了基础以后再追求创意,应该还是比较实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