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三问
——对中国古典舞当代建设的思考
2018-01-24张玉玲
张玉玲
一、何为“古典”
何为“古典”?刘青弋教授在《中国古典舞代表作重建的探索与思考》一文中有专述,她从时间、价值、历史传承、后世意义四个方面提出成为“古典”的四个条件,即“是古代的、过去的、传统的、历史的;是经典的、典范的、代表性的;是流传后世的、具有经久魅力的、继续保持永恒生命的;是值得后世经常回顾,具有在历史意义上维持传统的力量的”[1]。仔细考察这四个条件:第一个是关于时间的条件,要满足这个条件成为“古典”,比较直接也相对客观;后面三个关于价值、历史传承、后世意义的条件,则相对主观,均取决于后世的评价和认同,故满足这些条件成为“古典”还必须弄清楚一个关键问题—后世评价和认同的主要标准是什么?
回望中国舞蹈史,从带有强烈的社会生产与人类自身生产功利目的的原始舞蹈,到祀神娱人的夏商舞蹈,再到具有祭祀与教化双重功能的西周礼乐,中国古代舞蹈实则在先秦滥觞期便基本确立了舞蹈存在的社会功能,这也是后世对前世舞蹈艺术进行选择性认同与继承的基础。而在社会功能当中,体现最为突出的就是审美、认识、组织三大功能。其中,“审美”的任务是帮助审美主体得到美感享受与满足,而这种审美体验又可分为持久的审美体验和短暂的审美体验。从这个角度看,现代艺术求新求变、崇尚陌生化效应以博人眼球,其给人的审美体验是意外的、短暂的;而古典艺术则趋于恒常、稳定,其给人的审美体验可以在已知的基础上进行叠加,颇为持久。“认识”的任务是帮助认知主体深入了解和把握客观世界,站在当下了解和把握客观世界,又可以在时间向度上分为指向过去和指向未来。从这个角度看,现代艺术注重当下、面向未来,揭露当下隐匿的事象、探索未来可能发生的事象;而古典艺术承载过往优秀的文化事象,使自己成为被认识的历史的一部分。“组织”的任务是促使参与主体通过观赏活动获得观念与情感上的认同,这种由个体态度决定的认同度又有高低之分。从这个角度看,现代艺术张扬个性、强调个体风格与观念,将其放置在较长的时段来观察,其获得的认同度相对较低;而古典艺术在民族文化心理积淀的基础上求共性、重程式,其获得的认同度在较长时段来看则相对较高。综上所述,能称为“古典”的艺术作品,应能给人以持久的审美体验、能承载过往优秀文化事象、能在较长时间内获得较高的认同度。即是说,除开时间这个客观评价标准以外,上述三条是后世对前作成为“古典”的主观评价所遵循的主要标准。
反观中国古典舞在当代的建设,60余年的发展已经初显成效,也带来了中国舞蹈的繁荣景象,但接下来要实现“古典真正成其为古典”的美好愿景,中国古典舞的当代建设还应进一步走向历史纵深,即必须下决心舍易(借鉴芭蕾)求难(深究古舞),可是任何事物的发展总会受到强大惯性的制约,舍易求难又谈何容易?在这种情势下,出现了两种声音:一种是继承古典、弘扬传统;另一种是创新古典、活在当下。于是,引出本文的第二个问题:为何“古典”?
二、为何“古典”
从理论上讲,前述两种呼声对于古典艺术在当代的发展都有一定道理,本无可厚非,只是针对中国古典舞而言应有谁先谁后的区别。众所周知,继承是创新的前提,中国古典舞要在创新中发展,离不开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必须有古典舞可以继承,并且已经较好地继承。事实是,囿于历史原因,我们的古典基础还比较薄弱,又何以急切地去创新古典呢?当下也有人对中国古典舞存在的必要性产生质疑,从根本上说,是对其存在的社会功能的质疑。有鉴于此,我们必须回到社会功能的视角,思考为什么要在当代建设中国古典舞。
第一,于审美功能而言,中国古典舞应该与其他中国古典艺术一起担负起引领中华民族主流审美的重任。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兴起现代主义思潮,各种现代舞流派、各种现代舞风格随之此起彼伏,它们的共同点是强调反传统,反的什么传统呢?主要是反古典芭蕾的传统,具体而言是反古典芭蕾的审美传统。但有趣的是,它们在反西方传统的同时却对东方传统产生了兴趣,如美国现代舞史上四次转型的发生均与东方传统文化相关[2],丹尼斯、格雷姆、坎宁安、布朗的身体审美也因此带有东方文化烙印。更不用说中国本土的现代舞蹈家如林怀民、曹诚渊、金星、沈伟、高艳津子、邢亮、陶冶、赵梁……他们相对独特的舞蹈身体审美或多或少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从不同角度传达出中国传统美学特征。现代舞高举“反传统”的大旗而“返传统”[3],实则表明一个事实:当代的审美创造离不开对传统的重新发现,或者说,传统对当代的审美创造有着无形的规约力。于是,我们会思考:那些现代舞为什么会此起彼伏,有的甚至来得急又去得快?而那些古典舞为什么历经千百年历史的选择和现代艺术的冲击仍然保持着顽强的生命力?现代舞为什么不能取代古典舞,甚至有时候还要与古典舞保持某种联系呢?这主要是由两者的审美特性及各自的审美功能不同所决定的。我们认为,古典舞的存在,其重要意义在于它的发展过程与民族文化传统、共同审美心理的形成紧密相关,从而形成相对稳定的审美价值[4],并作为整个社会的主流去引领甚至影响时代的审美。故从审美回归的角度,古典舞富有传统审美基因,能为当下各类舞蹈艺术注入发展的力量。
第二,于认识功能而言,中国古典舞应该与其他中国古典艺术一起成为现代民众认识古代事象、传承发展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途径。现代社会的人们追溯先民的生活印记,为的是从中求得认知、情感与思辨,在不断探索求证“我们是谁、我们从哪儿来、又到哪里去”之问中获得终极关怀。中国舞蹈历史悠久而醇厚,舞蹈事象纷繁而精彩,从有案可稽的先秦礼乐、巫乐、宴乐,到汉代的百戏、女乐歌舞、舞象、情节舞,到魏晋南北朝的清商乐舞,到隋唐的九(十)部乐、坐部和立部伎、健舞和软舞、大曲、歌舞戏,到宋代的队舞,直至明清戏曲,我们所追寻的中国古典舞就隐匿其中,我们无法取一概全,因为“文化一方面有纵向的传承关系,同时又有其断代的成就和特色,因此还是应该尽可能寻摸全‘象’”[5]。“寻摸全‘象’”就是要持有整体观的研究态度,从中华民族灿烂的舞蹈文化中挖掘、整理真正意义上的古典舞,并将它们以最接近历史面貌的方式呈现出来。唯其如此,中国古典舞才能帮助民众认识到中国历史上曾经拥有如此多元而灿烂的舞蹈文化,从中体会到我们的先祖在传承中创造并努力实现中华民族长期保持兴盛的伟大;同时也令民众意识到,正是这些曾经活跃在某个历史段落的典范性舞蹈承载了古代优秀传统文化,让中华民族从中获得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自信的力量。
第三,于组织功能而言,中国古典舞应该与其他中国古典艺术一起成为净化心灵、陶冶情操、歌颂人性、增强民族团结的重要载体,对族群维系和社会和谐发展起到积极作用。所谓文化是自然的人化,人类在改造自然、利用自然的劳动过程中发明了艺术,这艺术也必然会深深打上人类社会活动的烙印,故艺术作品不只是作品本身,还具有不同程度的社会意义。而社会又是由许多个体汇集而成的有组织的、具有相互合作生存关系的群体,这个群体要维系,就必须多一些和谐、少一些冲突。从这个意义出发,中国古典艺术恰恰能够以其中和之美感召民众,引导民众养成宁静、包容、和谐的习性,进而使整个社会趋于稳定有序。例如,西周时期周公制礼作乐,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以礼乐感化、教化民众,让森严的宗法等级制度得以延续。从当时的情形来看,国家治理走向宗法制是文明追求进步的表现。应当说,这场变革从夏、商开始至西周得以完备,礼乐文化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所以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社会有必要继承和发展古典艺术,从中获得稳定的力量。
三、如何“古典”
明白了什么是“古典”、为什么要“古典”之后,接下来要探讨的问题是中国古典舞在当代如何建设才能使其更趋“古典”。
再次回到成为“古典”的条件,我们发现,时间的客观条件中其实隐含着关于历史长度的问题,而价值、历史传承、后世意义这三个主观条件亦即对其社会功能的评价标准,其实隐含着关于文化厚度的问题。我们尝试从以下两点出发,对中国古典舞的当代建设提出建议:
其一,中国古典舞的当代建设需要解决历史长度的问题。这里包含三个子问题:
首先,成为“古典”为什么要历史长度?因为古典的时间条件指向“古代的、过去的、传统的、历史的”[1],而“传统是历史的积累,是经过一代一代古人长期的传承创造,才凝定为若干种艺术形式,并从那些艺术形式当中体现出艺术规范和美学传统”[6],要成为古典就必然需要一定时间长度的积淀,而这个积淀的过程,既是古典舞艺术规范和审美传统的形成过程,又是具有一定艺术规范和审美价值的古典舞遭受历史选择与淘汰的过程。其次,成为“古典”要历经多长时间?这个问题很难有一个准确量化的标准,但可以肯定的是,经历越长时间留下来的、经过不同历史阶段认同的古典就会越稳定、越具有代表性。最后,如何才能延伸历史长度?时间是线性的,有向前与向后两个向度,处在当下的中国古典舞建设,要么不断向前寻根溯源,在古代各个时段找寻历史遗存的古代舞蹈信息以延伸自己在当下的时间长度,要么向后接受时间的检验与后世的认同,而被认同的依据仍然是那些过往的文化事象及其背后蕴藏的规律。所以,中国古典舞在当代的建设,虽然拥有向后的时间向度,但归根结底还是得向前回溯,寻求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滋养和启示。
其二,中国古典舞的当代建设还需要解决文化厚度的问题。这里也包含三个子问题:
首先,中国古典舞为什么要植根于文化?人类的审美、认知、组织活动都是围绕文化而展开的,换句话说,艺术功能的实现既是文化的过程,也是文化的结果,而艺术之所以能够存在,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社会功能的存在,因此,艺术功能的实现也必须建立在一定的文化基础之上。例如,西方芭蕾能经久不衰,是因为它赖以存在的宫廷贵族文化一直绵延不断;印度古典舞能毁后重建,是因为它赖以存在的寺庙宗教文化一直绵延不断;中国雅乐自唐传入韩国、日本成为“无形文化财产”至今常演不息,是因为它赖以存在的中国儒家文化一直绵延不断……总之,没有文化为基础,就不知道跳什么,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技术语言与之相匹配,更糟糕的是其生存就会受到巨大威胁。例如,1957年吴晓邦先生等奔赴山东曲阜挖掘整理了古代祭孔乐舞并拍摄了祭孔电影资料,这说明中国古典舞的一脉传承。
其次,中国古典舞应该植根于什么样的文化?一方面,中国古典舞是否要学习西方芭蕾跳贵族文化?考察中国的贵族文化,早在西周制礼作乐时期就得以确立,并延续至春秋战国到达巅峰,尔后逐渐走向衰落,尤其在秦朝郡县制出现以后,随着贵族阶层被削弱,贵族文化也渐渐失去了延续的根基。这显然与西方不同,西方虽然在17世纪也出现了打破血统贵族传统的倾向,但以教养替代血统的文明进程终究还是将贵族文化延续了下来。依此观之,中国古典舞如果选择跳贵族文化,恐怕也应该指向两千多年前的中国贵族文化。另一方面,如果按西方芭蕾蕴涵贵族文化、印度舞蕴涵宗教文化、日韩雅乐蕴涵儒家文化的思路,中国古典舞是否也应该蕴涵一种文化呢?纵观历史,中国古代社会的文化传统经历了多次转折,出现了两周贵族文化、魏晋士族文化、宋代平民文化等,中国古代舞蹈在不同时期所依附的文化基础也不尽相同。当然,除了纵向主流文化的变迁,事实上在每个历史阶段所包含的文化亦是多元的,如两周时期除了贵族文化,巫觋文化(可对应为宗教文化)也非常盛行。所以,在现阶段中国古典舞的当代建设只抓一种文化恐怕不太合适,而应尊重当下多元发展的事实。另外,西方芭蕾、印度古典舞、日韩传统宫廷舞蹈等,它们所依赖的主体文化是历史选择的结果(更何况所谓有主体文化就有其包容下的多种文化形态);而不同的是,中国古典舞的当代建设必须重返历史,发现经典及其存在的文化基础,所以我们不能在没有将历史的线索摸清楚之前,就断然决定谁才是最能代表中华民族的“这一个”舞蹈传统。究竟谁能成为“这一个”呢?恐怕只有在我们努力挖掘出接近历史的不同风貌的中国古代舞蹈及其历史价值之后才能得出“这一个”中国古典舞的答案。从文化选择的角度看,中国古典舞在当代的建设恐怕也只有分三步朝前走了:第一步,近古溯源,奠定基础;第二步,由近古及中古甚至远古再溯源,多元发展;第三步,在时间中积淀,交由历史选择。
最后,中国古典舞怎样植根于文化?在确立所要建设的古典舞植根于什么文化的基础上之后,就要深入舞蹈本体做一些基础性研究工作,重点解决历史形态与审美传统的问题。关于这一点,没有什么捷径可走,唯有沿着传世文献、出土文物、活体传承三条线索潜心钻入浩瀚的历史材料中去找寻、去重新发现。实事求是地讲,中国古典舞文化寻根的问题是时代赋予我们的重大课题,这也不是短时期内能够解决好的问题,它需要我们踏在唐满城、李正一、孙颖、刘凤学等前辈的肩膀上继续深入探索,甚至在我们之后还需要几代人坚持不懈的努力才有可能实现中国古典舞复兴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