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彬《春水詞》探論
2018-01-24李睿
李 睿
内容提要 晚清詞人顧文彬成就卓特,他在詞體創作形態上頗有創闢,是歷來創作集句詞最多的詞人。《春水詞》是一部集句詞專集,反映出作者獨特的創作旨趣。其有著統一的情感指向,特色鮮明,藝術精湛,合理解讀了宋詞經典名篇,建構了宋代詞人詞作的經典地位。
關鍵詞 顧文彬 《春水詞》 集句
本文爲國家社科基金‘古代詞體創作形態演變研究’(16BZW077)階段性成果。
顧文彬(一八一一—一八八九),字蔚如,號子山,又號艮齋、過雲樓主、退庵等,江蘇元和(今蘇州)人。道光二十一年(一八四一)進士,歷官刑部主事、福建司主事、山西員外郎、福建司郎中,至浙江寧、紹、台道,後辭官歸里。太平天國戰亂時,曾參與抗擊太平軍,後避亂上海,聯合地方鄉紳議擊太平軍。亂後歸鄉築怡園,以詩詞自娱,晚年尤潛心倚聲。顧文彬的詞以清麗婉約爲主而不拘一格、兼長並擅。詞學家杜文瀾認爲其‘長調短令,無不豐神瀟灑,出筆欲仙,不拘一格,而自能入律’〔一〕。李鴻裔爲《眉緑樓詞》作序道:‘作者風格遒俊,直欲挾三唐之鼓吹,據兩宋之詞壇’,‘其體物之微妙,句法之奇創,對偶之靈警,一再研味,如荷露烹茶,色香清絶;如展李、趙諸家青緑溪山,時炫金碧,而仍不乏蒼古也’。〔二〕可見其詞學成就之卓越。最值得一提的是,顧文彬在詞體形態上頗有創辟,他晚年用《望江南》詞調填了一千兩百闋詞吟詠怡園的花草樹木,經過删減後,尚有六百餘闋。用一個詞調填如此多詞篇,在古代詞史上爲僅見。王頌蔚《浙江寧、紹、台道顧公墓誌銘》認爲‘公帖經而外,詞學最邃,集古之妙,與長蘆、堂相軒輊’,突出其集句詞之工。顧文彬是歷來創作集句詞最多的詞人,其集句詞有一六六首之多,再加上他的非集句詞,共有二一五二首詞,數量之多在詞史上罕見。
顧文彬的詞集《眉緑樓詞》爲其晚年手定,光緒十年刻本,共有一一七三首詞,分爲《今雨吟》、《小横吹剩譜》、《鶯花醉吟》、《蟭巢碎語》、《靈巖樵唱》、《跨鶴吹笙譜》、《百衲琴言》、《蝶板新聲》,有酬唱詞、紀遊詞、言情詞、詠物詞、園林詞、檃括詞,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實,抒發了亂離時代的感受。其中第七種爲《百衲琴言》一卷,收録的是八十七首集句詞。顧文彬另有集句詞集《百衲琴言》,爲稿本,藏於蘇州圖書館,分爲七編,有一六六首詞,是詞史上收録作品最多的集句詞集。關於七編本的情況,張明華教授《集句詞研究》中有專節探討,概括其特點爲:每一首皆專集宋代某一位詞人的詞句;絶大多數爲題畫之作;大量使用組詞。〔三〕關於一卷本《百衲琴言》的情況,張燕的碩士論文《顧文彬及其〈眉緑樓詞〉研究》有所評介。〔四〕論文概括其特點爲:每首詞專集一人詞作;所集多爲宋代詞人之作;多爲長調集句詞;取材範圍拓寬〔五〕。經過比較,一卷本《百衲琴言》已見於七編本《百衲琴言》者五十首,未見者三十七首。這三十七首中有三十六首是從另一部集句詞集《春水詞》中選入的。這部《春水詞》,張明華《集句詞研究》中没有涉及,《清代稀見集句詩詞集》中也未收録;張燕《顧文彬及其〈眉緑樓詞〉研究》一文也只簡略地提及。作爲一部集句詞專集,《春水詞》反映出作者獨特的創作旨趣以及張炎詞風在清代的深遠影響,值得我們關注。
一 《春水詞》的情感基調
集句詞産生於北宋,在清代臻於繁榮,積累了豐富的創作經驗,其價值越來越得到認可。據張明華《集句詞研究》,順康、雍乾時期集句詞的作者有一一一位,集句詞有一四七六首。他還估算整個清代集句詞作者人數在三百人以上,集句詞數量在三五首以上,呈現出豐富多彩的風貌。〔六〕可見清代是集句詞發展的鼎盛期,晚清詞人顧文彬在前人的基礎上,將集句詞創作又推進了一步。《春水詞》爲稿本,現藏於蘇州圖書館。書前有咸豐七年張金鏞序、咸豐八年張曜孫序與顧文彬自序(另有如冠九爲《春水詞》作的序言,見於一卷本《百衲琴言》)。顧文彬在《眉緑樓詞》之《蟭巢碎語》的自序中交代了寫作《春水詞》的有關情況:‘丁巳歲(即咸豐七年),余觀察武昌。公餘之暇,和張玉田、王碧山春水詞六闋,集宋元名家詞八十餘闋(實爲七十六闋),都爲一卷。復集吴夢窗詞成自序一篇。張海門、張仲遠、如冠九各贈一序。’〔七〕由此可知,咸豐七年(一八五七),顧文彬任武昌鹽法道期間,完成了《春水詞》的寫作,該本收録八十二首詞,均爲《南浦》詞調,其中有六首追和張炎、王沂孫詞韻之詞,還有七十六首詠春水的集句詞。
顧文彬任武昌鹽法道時期,正協助平定太平天國之亂。張金鏞爲《春水詞》所作序云:‘同年生子山觀察耽審宫律,夙工詠歎。出河間而感賦,值軍旅之多故。嵇喜入幕,依然秀才;傅永下馬,能作露布。職事填委,文墨不輟。於是感棲遲於載陽,眄逶迤之渌水。……’道出了《春水詞》的創作背景。通過顧文彬的自序,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其創作動機與情感基調:
路入蒼煙,天低遠樹。峭雲一片,明月初圓。藻國淒迷,暗聞香澤;麴塵澄映,膩漲紅波。正萬里胥濤,雪消殘溜;與一川平緑,風嫋垂楊。連棹横塘,浣花新宅。香籠麝水,並禽飛上金沙;浪打鷗磯,細草静摇春碧。苔根澆石,蓮尾分津。一葉舟輕,兩堤翠匝。花穿畫舫,絳雪生涼;柳暝河橋,碧霞籠夜。桃源人世,粉黛湖山。雨笠扁舟,錦帆一箭。悵斷魂西子,又笑伴鴟夷。鬥草湖心,軟紅南陌;看花時節,澄碧西湖。記掩扇傳歌,共評花索句。錦瑟華年,深院臨水開窗;落梅煙雨,黄昏揮毫記燭。旋移輕鷁,淺傍垂虹。嚲鳳迷歸,彩鸞愁舞。頻經翠袖,清尊素手重携;曾寫榴裙,一鏡萬妝争妒。簾外燕喧鶯寂,夜深簧暖笙清。擁蓮媛三千,誰管採菱波狹;倚瑶臺十二,猶聞憑袖香留。有情花影闌干,紅篩碧沼;得意東風去棹,清濯緇塵。畫舸頻移,豔晨易午。離亭黯黯,恨水迢迢。傷心千里江南,彈指一襟怨恨。問閶門自古,舞葱歌蒨,能幾花前?歎故友難逢,翠冷紅衰,送人江上。缺月孤樓,涓涓暗穀流紅;仙雲墮影,點點漏壺清怨。淚雨横波誰伴,嬋娟鎮辜歡笑。當時燕子,飛過誰家?别後蛾鬟,瘦還如許。除非照影,自憐兩鬢清霜;似説相思,付與少年華月。五湖春雁,送客吴皋;一縷新蟾,隨人天角。短亭初泊,機心已隨沙鷗;故苑年光,曉夢先迷楚蝶。伴蘭翹清瘦,遺襪塵消;念客枕幽單,嚼花燈冷。更攀情話,應費新題。恨賦筆分携,歎畫圖難仿。何郎詞卷,怨曲重招;太白仙人,錦袍初擁。蓑笠有約,風雨愁人;弦管當頭,江湖同賦。幾度吟昏醉曉,日費詩筒;無人野水荒灣,天澄薄鏡。在燈前欹枕,離痕歡唾,都是思量;向夢裏消春,斷柳淒花,可憐憔悴。恨盈蠹紙,乍濕鮫綃。翠羽飛來,贈將幽素;紅牙拍碎,亂寫明珠。人生未易相逢,剪燈留語;海上偷傳新曲,卧笛長吟。彩扇翻歌,偏憐嬌鳳;烏絲潤墨,總是愁魚。蕩波底蛟腥,化爲飛霧;減尊前酒力,吹裂哀雲。酹酒蒼茫,和淚重尋幽夢;賦情縹緲,無言對立斜暉。渺煙磧飛帆,吴船回首;訪武昌舊壘,菊井招魂。臨分敗壁題詩,却無歡事;還泊郵亭唤酒,暗憶芳盟。争如連醉温柔,重省舊時羈旅。遊雲出岫,倦蝶慵飛;背日移舟,香鱸堪釣。謾客請傳芳卷,晴暉稱拂吟箋。敢唤起桃花,與安排金屋。冰絲三疊,莫唱陽關;柳帶同心,共歸吴苑。一奩越鏡,只應花底春多;萬感瓊漿,莫道藍橋路遠。
這篇自序是一篇集夢窗詞而成的駢文,巧妙地敘寫了自己的生平行跡,通過今昔對比,抒發了深沉的家國之感。根據《碑傳集補》、《江蘇省通志稿·人物志(下)》以及顧文彬的《過雲樓日記》,可知顧文彬從道光十一年(一八三一)中舉到道光二十年(一八四)這一期間,在家鄉蘇州與當時名士進行了頻繁的唱和活動;道光二十一年(一八四一),顧釋褐爲刑部主事,在京期間也與詩友多次舉行唱和。由於政治的黑暗腐化,正直廉潔的顧文彬在京十餘年未獲遷升,直到太平天國戰事發生,他才被頻繁地調往各地,委以重任。咸豐三年(一八五三)補福建司主事,後遷陝西司員外郎。咸豐四年(一八五四)擢福建司郎中,咸豐五年(一八五五)湖北軍情告急,顧又任湖北漢陽知府。咸豐七年(一八五七)再擢升爲武昌鹽法道,加布政司銜。《春水詞》即完成於咸豐七年,雖然此時顧文彬個人在仕途上得以升遷,但國家内憂外患,運勢江河日下,亂離時代的沉痛感受,自然流露於詞中。這篇序言從開頭到‘得意東風去棹,清濯緇塵’,描繪的是自己與其他文士的詩詞唱和,反映徵歌譜曲、淺斟低唱的安定景象;從‘畫舸頻移,豔晨易午’到‘酹酒蒼茫,和淚重尋幽夢;賦情縹緲,無言對立斜暉’,敘寫顛沛流離的情狀,詞人由花間酒邊的唱和到以詞抒發心靈之悲,創作環境與目的發生了變化。從‘人生未易相逢’到結尾,描寫悲苦的心境與對安寧生活的嚮往。‘渺煙磧飛帆,吴船回首;訪武昌舊壘,菊井招魂’,點明行程與爲官之所,最後,‘冰絲三疊,莫唱陽關;柳帶同心,共歸吴苑。一奩越鏡,只應花底春多;萬感瓊漿,莫道藍橋路遠’,表達詞人對河清海晏重歸故園的渴望。文中關鍵句如‘故友難逢’、‘ 人生未易相逢’、‘ 和淚重尋幽夢’、‘訪武昌舊壘,菊井招魂’、‘重省舊時羈旅’等語句,反復敘寫人生易散難聚的苦楚、傷今悼往的憂思。自序通過集夢窗詞澆胸中塊壘,抒發身世之感、家國之痛,揭櫫了這部詞集的基本感情指向。顧文彬之前的集句詞,多無統一的情感指向。朱彝尊的《蕃錦集》成就卓異,但也是在一首詞中做到自然熨帖,並無整體的關注。集句詞至顧文彬手中,已不再是文字遊戲或單純爲了展示才華,它有一個一以貫之的主旨,有著統一的情感内涵,真正做到了意境渾融、如同己出。
張金鏞《春水詞序》中對此闡述道:
意内言外,詞之時義大矣哉!微旨遠褒,妙托絲管,感物形聲,志胎騷辨,是以有唐詩人申樂府之遺均,五代君臣播《花間》之新弄。趙宋季杪,風流彌繁,叔夏、聖與,瀏亮幼眇,綺褥加理,蕩往有節。新緑乍生,波痕照眉,蘋花斷魂,碧桃前度,豈不與石湖之賦寒薌、《水調》之歌明月,同爲笛家絶唱乎! ……抒愫哀筝之柱,申辭琴羽之曲,流楚窈窕,沖虚澹頽。春草碧色,文通之黯然;美人南浦,三閭之忳鬱。引節舊譜,振音新篇,洵所謂陶匏異器而合響,施文隔代而同微者也。至若擷孔翠之千腋,諧毫釐於四聲,以雜俎之紛綸,作一堂之酬答,波渺渺而生縠,思累累而貫珠,雖云小文,何盭大雅?〔八〕
他强調詞具有‘意内言外’、長於寄託的文體特點;《春水詞》作爲集句詞,也不例外,它有著充沛的情感,與‘文通之黯然,三閭之忳鬱’相類,加上藝術形式的精巧,集句至此,已近乎大雅之聲。
二 《春水詞》的特色與成就
《春水詞》主要是一部集句詞集,共有集句詞七十六首,集以下詞人的詞句成篇以詠春水:
北宋:集歐陽修句一首,集蘇軾句一首,集黄庭堅句一首,集秦觀句一首,集柳永句二首,集張先句一首,集晁補之句三首,集晏幾道句一首,集毛滂句二首,集賀鑄句一首,集謝逸句一首,集周邦彦句二首。
南宋:集葉夢得句一首,集史達祖句三首,集辛棄疾句二首,集劉克莊句一首,集張元幹句二首,集張孝祥句二首,集陸游句一首,集姜夔句一首,集蔣捷句一首,集程垓句一首,集趙長卿句一首,集趙師俠句一首,集楊炎正句一首,集高觀國句三首,集吴文英句八首,集石孝友句二首,集黄機句一首,集方千里句一首,集蔡伸句二首,集趙彦端句二首,集李昴英句一首,集楊無咎句二首,集侯寘句一首,集沈端節句一首,集周紫芝句一首,集吕渭老句一首,集周密句二首,集范成大句二首,集陳允平句五首。
元代:集仇遠句二首,集張翥句二首,集張雨句一首〔九〕。
在清代集句詞的各種類别中,集唐詞數量最多,集宋詞數量較少,《春水詞》爲一部集宋詞專集,體現出鮮明的特色與不俗的成就:
第一,兼顧南北宋,以南宋爲重點。在所集的四十四位詞人中,有十二位北宋詞人,二十九位南宋詞人,三位元代詞人。詞作數量共七十五首,集北宋詞有十七首,集南宋詞有 五十三首,集元代詞有五首。南宋比北宋多十七位詞人,詞作數量南宋比北宋多三十六首,儘管南宋詞的數量多於北宋詞,但這個懸殊還是比較明顯的,由此可見顧文彬對南宋詞的青睞與偏愛。晚年顧文彬整理詞集,將集句詞編入一卷本《百衲琴言》中,其中選入《春水詞》中的三十六首,保留了六位北宋詞人,集其詞七首,十七位南宋詞人,集其詞二十五首,三位元代詞人,集其詞四首。雖然南北宋都有所删減,但南宋詞人一直多於北宋詞人,集南宋詞人的集句詞占較大比重,這體現出顧文彬對南宋詞的偏愛。
第二,不拘一格,在集婉約名家詞句的同時,給予蘇辛派詞足夠的重視。處於内憂外患的太平天國戰事時期,詞人自然會青睞豪邁詞風,集辛棄疾、張元幹、張孝祥、陸游之詞以反映社會現實。顧文彬於咸豐三年(一八五三)創作的《水龍吟·和辛稼軒韻》乃和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健康賞心亭》詞韻,其中寫道‘把辛詞一卷,短歌微諷,填多少、悲涼意’,可見其對稼軒詞的學習與追摹。《春水詞》中集稼軒句的兩首詞,反映出詞人豪邁的情感:
千丈翠奩開,渺滄溟、昨夜龍湫風雨。掛席上瀟湘、還驚嘯、萬里長鯨吞吐。鷗翻石鏡,截江組練驅山去。赤壁磯頭千尺浪,誰道投鞭飛渡。 一川落日鎔金,把閑愁勾引,黯然懷古。列艦聳層樓,英雄表、人道寄奴曾住。朝朝暮暮,浮天水送無窮樹。虎踞龍盤何處是,剩有蝦跳鰍舞。
其二:
欹枕櫓聲邊,又匆匆、風雨送春行李。詩在片帆西,巖泉上,峽束蒼江對起。跳珠倒濺,中間多少行人淚。老馬臨流癡不渡,消得津頭一醉。 白鷗知我行藏,有釣車茶具,緑楊陰裏。未老已滄洲,都休問、湖海平生豪氣。江南遊子,孤舟月淡人千里。别浦鯉魚何日到,遥想歸舟天際。
有對歷史興亡的思考,有對國家前途的擔憂,亦有奮勇抗敵的決心,也有對平定戰亂的渴望,藉辛棄疾與水有關的詞句以抒情,可謂一氣呵成,淋漓飛舞,純是稼軒氣格。
再如集蘇東坡句:
天遠夕陽多,掛輕帆、今日淒涼南浦。風細柳斜斜,孤帆遠,明日落花飛絮。卧紅堆碧,輞川圖上看春暮。儂欲送潮歌底曲,辜負金樽緑醑。 望中疑是秦淮,任煙波飄兀,水邊朱户。閑照晚妝殘,離人淚、點點薔薇香雨。江南遊女,長愁羅襪淩波去。惟有西湖波底月,俯仰人間今古。
其二:
未倦長卿遊,共尋春、記取西湖西畔。湖上雨晴時,花如雪,鬥取紅妝粉面。泛溪窈窕,黄昏簾幕無人卷。咫尺江山分楚越,望斷故園心眼。 旋聞江漢澄清,酹羽觴江口,驚濤拍岸。舉手挹吴雲,雲山隔、人與暮天俱遠。湖風輕軟,小池輕浪紋如篆。中有佳人千點淚,黯黯夢雲驚斷。
藉東坡詞中與水有關的詞句結撰而成,行文流暢自如,融婉約於剛健之中,堪稱佳作。尤其是兩首詞的結尾,一感慨沉至,一黯然傷感,代表著蘇軾詞清曠與婉麗的兩種風格。
一般來説,集句詞藉别人酒杯,澆自己心中塊壘,以期表現自我特色,追求‘語如己出’這樣渾然一體的集句效果。不過,專集一位詞人的詞,與合集幾位詞人的詞相比,有雙重要求而更難。合集詞句,不必考慮符合原作者的面貌,只要句子能爲我所用、意思連貫即可。而每首專集一位詞人的詞,最好與原作者的風格相近,令人一望而覺有該詞人之氣格。這看上去似乎不難,其實並非如此,整體不等於部分之和,字詞句是組成詞的單位,在重組中要顧及此詞意思的連貫、章法的圓融、抒情的得當,就未必能形成與原作者趨同的風格。因此,句與句之間如何銜接,如何起承轉合,如何騰挪變化,以産生一氣貫注而潛氣内轉的效果,都需要作者的匠心獨運、反復推敲,以求在抒發自我情感與合乎古人面目上取得最佳平衡,形成深廣的藝術張力與融通古今的藝術空間。在《春水詞》稿本中,我們看到有好幾處改動,比如集辛棄疾詞與吴文英詞,集稼軒詞第一首的下闋,有四處修改,‘一川落日鎔金’,原爲‘是他春帶愁來’,‘英雄表、人道寄奴曾住’,原爲‘孫劉輩、夢想珠歌翠舞’,‘朝朝暮暮’,原爲‘碧雲將暮’,‘剩有蝦跳鰍舞’,原爲‘一片神鴉社鼓’。這幾處改動頗見匠心。‘一川落日鎔金’,廣闊的水面與落日餘暉相映襯,氣象開闊,又突出了水,‘是他春帶愁來’,出自《祝英臺近》,這是稼軒的一首婉約纏綿的閨怨詞,與全詞風格不甚符合。另外幾句的改動洗去鉛華,突出了豪邁之氣,最後一句改爲‘剩有蝦跳鰍舞’,也意味深長。一是前面已經出現《永遇樂》中的‘人道寄奴曾住’,這裏再用同一首詞中的‘一片神鴉社鼓’,有重複之嫌。二是,‘一片神鴉社鼓’在稼軒原詞中具有諷刺意味,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南侵時,曾在瓜步山建行宫,其後成爲一座廟宇。所謂佛狸祠下,神鴉社鼓,一片和平景象,全無戰鬥氣氛。用此意寫太平天國戰事,顯得不妥。‘剩有蝦跳鰍舞’,則在感慨的同時對太平軍給予蔑視,增强了時代感。修改後的詞更爲精粹。由此可見,《春水詞》中的詞經過精心推敲,力求臻於古今交融、才學結合的佳境。
《春水詞》集婉約名家之詞,也能展現其風神。如集秦觀句:
行客老滄洲,旅魂孤、簾外五更風雨。曾爲繫行舟,空惆悵、滿目落花飛絮。暝煙兩岸,杜鵑聲裏斜陽暮。碧野朱橋當日事,指點虚無征路。 水邊紅袂分時,泛五湖煙月,塵緣相誤。曲檻俯清流。憑闌久、顧影偷彈玉筯。魚傳尺素,爲誰流下瀟湘去?照水有情聊整鬢,腸斷别離情苦。
集柳永句:
獨自上蘭橈,景清幽、雲澹天高風細。仿佛見金鼇,殘陽裏、望斷翠峰十二。江邊日晚,金焦葉泛金波霽。幾許漁人飛短艇,貪看海蟾狂戲。 更深釣叟歸來,道去程今夜,蘭舟凝滯。魂夢去迢迢,蓬窗近、夜夜姑蘇城外。參差雁齒,風亭月榭閑相倚。一望鄉關煙水隔,争奈轉添珠淚。
集姜夔句:
香染茜裙歸,倚蘭橈、漸爲尋花來去。桃葉渡江時,花前後、長記曾携手處。汀洲自緑,甚春却向揚州住。三十六陂人未到,難剪離愁千縷。 故人清沔相逢,擁素雲黄鶴,緩移筝柱。驚起卧沙禽,湘江上、水佩風裳無數。玉妃起舞,緑絲低拂鴛鴦浦。只恐舞衣寒易落,化作沙邊煙雨。
同爲婉約名家,秦觀詞纖麗動人,情辭兼勝;柳永詞淺白清通,描摹工細;姜夔詞幽韻冷香,清空騷雅。這幾首集句詞分别體現出這樣的藝術特質,且都與離愁有關,集秦觀詞突出遷謫之悲,集柳永詞突出羈旅行役之感,集姜夔詞突出懷人與身世之感。即使我們不了解這些詞句的出處,也能大致判斷出所集爲何人詞,這體現出顧文彬把握藝術精微之處的卓越才華。
第三,從被集對象上看具有全面性,在以名家爲主的同時兼顧一般作家。如侯寘、沈端節、石孝友等詞作既少,且不是名家。詞學家杜文瀾認爲:‘如蘇、黄、辛、柳諸家詞多者,或尚易成。乃周少隱、侯彦周、仇山村、石次仲等,亦各就其詞集成一調,其用心亦良苦矣。’此外,宋末詞人陳允平,詞名在諸大家之下,但《春水詞》集句有五首之多,僅次於吴文英。顧文彬多集陳允平詞大致是由於對陳氏生平行跡的關注,陳允平於宋亡後,曾被徵至大都,後來辭官回鄉隱居,是一位生活在宋元易代之際的遺民詞人。陳允平詞學周邦彦,婉雅平正。顧文彬身處内憂外患、局勢風雨飄摇的晚清,自太平天國戰事爆發後,他被頻繁地調往各地,殫精竭慮地平定叛亂,承受著哀鴻遍野的切膚之痛,他對宋季詞作中的家國之感感同身受,故而也對宋末詞人格外關注。《春水詞》中集陳允平詞其四:
羅襪步滄浪,想淩波、彌望澄光練净。猶憑赤闌橋,嬌無語、曉色露桃煙杏。殘妝未洗,乘鸞扇底婆娑影。流水悠悠春脈脈,好夢不堪重省。 翠顰愁入眉彎,是西湖西子,强臨鴛鏡。心事寄題紅,相思字、筝雁别來誰整?漢江露冷,東風不解吹愁醒。鸚鵡洲邊鸚鵡恨,回首藍橋路迥。
其五:
湖外緑楊堤,漲葡萄、何處春風歸路。珠箔水晶鈎,鶯窗曉、一枕蘋香微度。桃源路窈,淚痕吹作胭脂雨。猶記曲江煙浪恨,恨殺多情杜宇。 襪塵羞濺春紅,見淩波翠碧,錦鱗來去。看釣認漁鄉,徘徊久、歸計欲成又阻。柳塘花塢,妾家住在鴛鴦浦。鏡裏心心心裏月,重憶河橋眉嫵。
詞中抒發了亂離時代的感受,在婉雅平正中寓傷感之情,有一唱三歎之妙。‘鸚鵡洲邊鸚鵡恨,回首藍橋路迥’,‘猶記曲江煙浪恨,恨殺多情杜宇’。點明‘鸚鵡洲’,巧妙地契合自己當時在武昌的處境,‘曲江煙浪恨’,化用杜甫《哀江頭》、《曲江》詩意,抒發黍離之悲。‘歸計欲成又阻’、‘重憶河橋眉嫵’,表達有家難回的悲哀以及對家鄉親人的思念。‘流水悠悠春脈脈,好夢不堪重省’,則寓有强烈的今昔盛衰之感。
第四,集非本調詞。如果在同調詞中集句,平仄、句式皆符合要求,組合起來會容易一些。在非本調詞中集句,難度自然增大。宋人創作的《南浦》只有寥寥數首,除了張炎、王沂孫的三首之外,還有三首,即周邦彦、程垓、史達祖各一首。《春水詞》中,只有四首詞用到了前人同調詞中的句子(一首用周邦彦《南浦》中的‘斜艤蕙蘭汀渚’, 一首用程垓《南浦》中的‘傷春恨,都付斷雲殘雨’,一首用史達祖《南浦》中的‘嬌眄隔東風’、‘定應獨把闌干憑’、‘年來夢裏揚州’幾句, 一首用史達祖《南浦》中‘無人會’。)絶大多數從非本調中集來,體現出詞人因難見巧的本領。
此外,《南浦》爲長調,須反復渲染、鋪陳,且句式靈活多變,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參差錯落,一氣流走。在一個詞調下創造出八十二首詞,顯示出把握詞調的傑出才能。顧文彬晚年居住怡園,以《望江南》爲調創作了一千二百餘首園林詞,删至六百餘首,令人驚歎。一個詞人對詞調的運用能力,是體現其詞學造詣的一個重要方面。顧文彬著力創作《南浦》,促進了這個詞調的發展。
顧文彬集句詞的成就得到了高度讚揚,杜文瀾《憩園詞話》評爲‘述情敘事,如無縫天衣,誠推絶技’〔一一〕,如冠九高度評價了其詞史地位:‘晏同叔之九天珠玉,碎而仍圓;吴文英之七寶樓臺,折而複合,是誠《草堂》、《花庵》所未見,竹屋、蘋洲所不能。妙旨層衍,喤引繼作,藝窮人巧,神會天全,才人所能事,觀斯止矣。’〔一二〕張曜孫更具體而中肯地闡述了顧文彬《春水詞》的藝術造詣:
子山於詞盡攬南北宋之勝而醞釀以化之,其工力之深純,蓋非一時詞人所能及。近復和玉田、碧山春水詞,固已高出原詞之上,又集宋元諸家詞句以和之,章妥句適,韻叶義宜,皆如己出,自有填詞以來所未有之奇境也。夫集句難於自運固已,集詞句尤難於集詩文。若此作既束於調、又拘於題、規於韻,集者復限於一家。一家之詞不能與題相傅也,則貫穿之,使合於題;其調不能與此調同也,則斷續之,使合於調。一篇之中不得有復出之句,一句之中不得有移易之字,而又結興悠遠、寄託遥深,各具風裁,同歸一致,可謂極行文之難事,成千古之絶詣,苟非沉思邃慮,熟復諸家,融於心而注於手,能若是之適然無間乎?以此歎文心之變不勝窮,而作者工力之深純,於一端可見全體,後有作者,其能繼此而争勝乎?吾恐並世才人,咸謝未能矣。〔一三〕
本來集句詞就‘難於自運’,顧文彬創作《春水詞》,在調、題、韻、集句對象上都有嚴格限制。爲此作者要有深純的工力,經過細致的推敲與精心的打磨,‘融於心而注于手’,方能切題合律,饒有寄託,無重句冗字,臻於‘適然無間’之境。張曜孫認爲顧文彬的《春水詞》震古鑠今,體現出過人的創造力。
三 《春水詞》對宋代詞人詞作的接受
首先,《春水詞》對宋詞審美意藴作了挖掘與集中展示。
《春水詞》集宋元詞人(主要是宋人)與春水有關的詞句,如同一部春水詞的總匯。縱觀宋詞,與水有關的描寫貫穿其中,隨處可見,是構成宋詞審美意藴的重要方面。宋代文化重心南移,尤其是南宋以後,主要詞人生活在江浙爲中心的江南。生活在江河湖泊圍繞的環境中,詞人的行走路綫、日常交際、情感經歷,均與水息息相關,他們會有意無意在詞中寫到水或與水有關的意象。鞠巖、劉珊珊《思與格:宋詞水意象的情感解讀》一文對此闡述道:
‘水’是宋詞中的常見意象,藴含著詞人豐富的思想感情——離别相思之‘恨’、久經羈旅之‘厭’、流年似水之‘傷’、時序催人之‘愁’、世易時移之‘憂’、青山緑水之‘樂’、感士不遇之‘悲’、美人家國之‘愛’與‘痛’。詞人頻頻以‘水’入詞,傳情達意,主要是因爲‘水’與詞的特質相通。從産生和創作來看,詞的音樂性、側豔風格和女性特徵與水的泠泠聲響和流動形態有相似之處。從整體特徵來看,水的清明靈動與詞的‘要眇宜修’相通;從抒情方式來看,水的流動性和阻礙性與情感的傳達和鬱結相通;從抒情主體來看,水的空明澄净與詞人光風霽月的士大夫情懷相通。〔一四〕
由此可見,詞人豐富的情感藉水得到充分抒寫,詞要眇宜修美感的形成,與水不可分割。而宋詞中的四季,以春天的景色最多,寫水者亦以春爲多,春水實爲宋詞的一個經典意象。南宋人們更是以西湖爲中心,展開對水的描寫。周密創作了《木蘭花慢》組詞描繪西湖十景,陳允平也有《探春·西湖十詠》組詞。張炎、王沂孫在宋季創作的《南浦·春水》詞,是對宋詞美學風範的一次總結。尤其是張炎詞以西湖(代表杭州)爲背景描摹春水,意象豐滿,運筆空靈,文辭優美,更具有典範意義。顧文彬對春水的吟詠,是對宋詞審美意藴的深入挖掘與集中展示。追和詞,是對張、王詞的情感與審美認同;集句詞,是通過對宋詞的重新組合,集中‘亮相’春水浸淫下的宋詞,從春水這個獨特的角度展示宋詞的藝術魅力,從而從一個側面反映一代宋詞的風貌。
其次,合理解讀了張炎、王沂孫的《南浦·春水》。
張炎《南浦·春水》原詞如下:
波暖緑粼粼,燕飛來、好是蘇堤才曉。魚没浪痕圓,流紅去、翻笑東風難掃。荒橋斷浦,柳陰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絶似夢中芳草。 和雲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新緑乍生時,孤村路、猶憶那回曾到。餘情渺渺,茂林觴詠如今悄。前度劉郎歸去後,溪上碧桃多少。
王沂孫也有兩首《南浦·春水》:
柳下碧粼粼,認麴塵乍生,色嫩如染。清溜滿銀塘,東風細、參差縠紋初遍。别君南浦,翠眉曾照波痕淺。再來漲緑迷舊處,添却殘紅幾片。 葡萄過雨新痕,正拍拍輕鷗,翩翩小燕。簾影蘸樓陰,芳流去、應有淚珠千點。滄浪一舸,斷魂重唱蘋花怨。采香幽徑鴛鴦睡,誰道湔裙人遠。
柳外碧連天,漾翠紋漸平,低蘸雲影。應是雪初消,巴山路、峨眉乍窺清鏡。緑痕無際,幾番漂蕩江南恨。弄波素襪知甚處?空把落紅流盡。 何時橘里蓴鄉,泛一舸翩然,東風歸興。孤夢繞滄浪,蘋花岸、漠漠雨昏煙瞑。連筒接縷,故溪深掩柴門静。只愁雙燕銜芳去,拂破藍光千頃。
楊海明根據張炎與王沂孫二人創作了同調同題的《南浦·春水》,推斷其可能爲西湖詩(詞)社的社集之作,並如是評價張炎此詞:‘全詞從詠西湖春水起,以追懷往日春遊水濱之情結,處處綰合題目(‘春’與‘水’)寫得不黏不脱,活靈活現,文辭既美,詞風又雅。特别是其觀察之細致,下字之工巧,以及翻用前人典故,都足令人稱道。因而鄧牧評曰:春水一詞,絶唱千古。(《山中白雲詞序》)不過從它的抒情内藴來看,其實也只平常,並無太多的新意或摯情在内。’〔一五〕評價大體精當,但也有可商榷之處。雖然我們不能確知張、王詞的創作時間在宋亡之前還是其後,張炎這首詞也確實不像《高陽臺· 西湖春感》那樣顯豁地表現出亡國之痛,但其下半闕確實流露出盛時不再的感慨,尤其結尾用了王羲之《蘭亭集序》和劉晨、阮肇天台山逢仙女的典故,含蓄地流露出今昔盛衰之感。此詞即使不作於宋亡之後,也應作於宋亡前不久。據張惠言手批《山中白雲詞》,這首詞的最後幾句,另一版本爲‘傷觴事杳,茂林應是依然好。試問清流今在否?心碎浮萍多少’,可能是宋亡後所改。張炎之所以會對這首詞進行改動,是由於這首詞傳達的今昔之感與家國之感有相通之處。在王沂孫的兩首詞中,這種感慨更突出。第一首詞中,‘别君南浦,翠眉曾照波痕淺’,‘芳流去,應有淚珠千點’,‘ 斷魂重唱蘋花怨’,‘采香幽徑鴛鴦睡,誰道湔裙人遠’,敘寫别時、别後的情景,渲染離别之愁,一唱三歎,淒婉動人。第二首中,‘幾番漂蕩江南恨,弄波素襪知甚處?空把落紅流盡’,一腔無可奈何之哀怨、傷懷念往之棖觸,溢於言表。下片用了晉代張翰在秋風中思念家鄉的蓴菜鱸魚因而棄官歸家之典,表達棄官之願、故園之戀,接著‘連筒接縷,故溪深掩柴門静’,化用杜甫《春水》詩中的‘接縷垂芳餌,連筒灌小園’,營造出一幅歸隱舊居避世無爲的畫面,與《天香·龍涎香》中‘更好故溪飛雪,小窗深閉’之意境相類。聯繫王沂孫曾有過仕元的經歷,那麼這首詞很可能作於宋亡之後,與前一首不是同時所作。
總之,同調同題之作,應是聲氣相通,主旨相近,張炎詞與王沂孫的‘柳下碧粼粼’爲社集之作,其中包含著今昔盛衰之感。王沂孫的‘柳外碧連天’一首,有可能爲宋亡之後補作以表明心跡。將王沂孫的詞與張炎詞聯繫在一起解讀,便可知其不是了無寄託的純粹詠物詞,對張炎《南浦·春水》一詞的理解便會更深入。顧文彬不僅關注被譽爲絶唱千古的張炎春水詞,同時給予王沂孫的兩首同調同題之作以足夠的重視,將其作爲一個整體進行接受,追步其詞韻,這體現出他的獨具匠心。追和之作共六首,和張炎詞韻兩首,和王沂孫詞韻四首。
和張炎韻:
泥泥縠紋柔,漲胭脂、莫是秦宫妝曉。一片碧琉璃,鵝黄柳、窺鏡眉痕偷掃。西泠載酒,冶遊何處尋蘇小。輸與弄珠江上女,仙佩自紉香草。 銷魂南浦雙橈,甚將愁不去,將人去了。花片賺漁郎,桃源路、可許引人重到。煙波浩渺,緑蘋風老啼鶯悄。爲問落紅深似海,中有淚潮多少。
和王沂孫韻:
穀雨水添肥,漲嫩漪、半篙鴨緑濃染。萍約翠奩開,東風緊、紛紛絮雲吹遍。漾紅浮碧,葬花休問波深淺。只愁倩女來照影,留住離魂一片。 江干桃葉桃根,慣打槳驚鷗,回檣欸燕。豔侣唤湔裙,蘋波膩、怕浣帕綃鉛點。湘弦獨倚,采蘭遥寄靈妃怨。畫樓悔傍鴛鴦浦,目斷歸帆天遠。
和王沂孫韻:
瀲灩碧鱗開,認澹湧、柳煙濃蘸山影。花月鬥嬋娟,明漪活、天供美人妝鏡。大堤一曲,錦帆吹斷東風恨。緑波黯黯工賦别,休笑江郎才盡。 一般蓴脆鱸肥,甚待到秋來,才牽歸興。如羽惜韶華,池塘夢、常繞鷺昏鷗暝。蠡湖禊飲,畫船肯放笙歌静。爲耕瑶草呼龍起,煙暖玉田千頃。
再和張炎韻:
巴蜀雪消時,枕遥岑、淡冶鏡螺窺曉。環佩步珊珊,淩波襪、應恨麴塵難掃。吴淞試剪,拂花雛燕紅襟小。怊悵王孫歸也未,河畔又青青草。 光陰淘井泉新,只匆匆茗話,清明過了。流出飯胡麻,仙溪迥、除是阮劉誰到。芳愁杳渺,一池吹皺東風悄。翻笑西湖閑却半,斜艤斷橋船少。
再和王沂孫韻:
波縠軟如煙,借草痕、被堤一碧皴染。飛絮繞朱樓,天涯路、無端碎萍流遍。緑潭千尺,算來還比離情淺。浪淘不盡愁萬種,題上浮紅粉片。 一年好景江南,記藻暖嬉鳧,芹香掠燕。重展薛濤箋,相思字、猶沁井華脂點。黄河賭唱,笛中楊柳聲淒怨。木蘭舟上頻回首,争奈搴芳人遠。
再和王沂孫韻:
清溜渺無痕,浸樹魂、鳥聲花夢魚影。織浪玉梭停,遊絲軟、雲藍净揩波鏡。尺書雙鯉,好憑桃漲傳離恨。故人遠跨黄鶴去,望到碧空帆盡。 吴儂慣戀鱸鄉,對沅芷湘蘭,都無吟興。妝閣掩垂楊,銀塘曲、獨倚畫闌延暝。懨懨勝我,阻風中酒篷船静。羨他詞客翻簫譜,飛渡巢湖俄頃。
追和詞除了在意象、語詞、典故上與原作靠攏之外,與原作的情感内涵也甚爲接近,以敘寫離别念遠、鄉思旅愁爲主。和張炎詞,除了用原作中出現的劉阮之典外,還用了《桃花源記》的熟典,抒寫往事難尋的悵惘,側重的是離别之愁與對往昔的追懷;和王沂孫詞,則用了兩次原作中出現的蓴菜鱸魚之典,更偏於倦旅思歸之感的抒發。顧文彬所處的時代風雨飄摇,他對張炎、王沂孫《南浦》的接受,深入開發了原作的意藴,又打上了鮮明的時代印記。
再次,建構了詞人的經典地位。
顧文彬的《春水詞》爲我們了解宋代詞人在後世的接受情況提供了直接的材料,並啟發我們對詞人的詞史地位進行再審察。在張炎詞的接受史上,清代是一個高峰。《山中白雲詞》手批本就有十餘種之多,批者包括許昂霄、吴蔚光、張惠言、高亮功、陳澧、邵淵耀、許廷誥、朱孝臧、夏敬觀、闕名等十家〔一六〕,可見關注度之高。張炎的《南浦·春水》一詞,得到大量追和,可與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相媲美,是清代被和率最高的詞作之一。從集句詞史上看,清代集張炎詞蔚然成風,清中期江昉的《集山中白雲詞句》二十六首,全部集自張炎詞集,是第一種專門使用一位宋代詞人作品的集宋詞專集,在表現往事如夢的傷感與清空騷雅的風格上,具有突出特點,對推動同類作品的發展具有啟發意義。此外,方成培、仇夢遠、沈傳桂也創作過集《山中白雲詞》之作。顧文彬的《春水詞》用專集的形式,以集句與追和兩種創作形態對張炎詞進行接受,進一步提高了張炎的詞史地位。
王兆鵬、劉尊明曾經根據宋代詞人在詞話中被品評的次數以及詞選中的入選數等指標,統計出宋代詞人的‘排行榜’。在這個排行榜上,姜夔位居第三位,張炎位居第十一位,姜夔的排名在張炎之前,且有一定差距。〔一七〕但創作中反映出的宋詞生態,却有所不同。就集句詞而言,曹明升在《論清代中期的集句詞》一文中以單獨成卷帙的集句詞爲考察對象,統計出清代中期集句詞對宋代詞人的接受情況,其中張炎列第二,姜夔列第十。〔一八〕他考察的是清代中期,得出的結論對研究清代其他時期也有參考價值,即我們考察詞人的接受情況與詞史地位,不僅應重視詞話、詞選中對其評價、選録的情況,還要考察創作實際,二者結合起來得出的結論才更公允、有説服力。顧文彬的七編本《百衲琴言》中,有諸多集張炎詞句的詞,《春水詞》雖不是集張炎詞,却與張炎詞密切相關,它展示出玉田詞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這是白石詞不曾享受的‘待遇’。其原因除了曹明升分析的張炎撰有《詞源》,提點填詞要領、更具操作性之外,還可再作探討。即張炎詞與姜夔詞相比,數量更多,集句時選擇的餘地較大。另外,白石詞雖有少數暗含家國之感,但多爲懷才不遇與愛情失意之悲,感慨不及玉田深沉。玉田國破家亡的經歷與其清空騷雅的風格,恰好形成一種藝術上的張力,這對於清代詞人有著很强的吸引力。無論是經歷鼎革之變的清初詞人,還是處於康乾盛世的失意文人,或是晚清諸多憂生念亂的詞人,他們都能在玉田詞中找到契合點,從而與這位異代詞人心心相印。清人以獨特的創作形態展示了他們心目中的經典,生動直接地呈現了宋代詞人在詞史上的地位,推進了一些詞人詞篇在清代的經典化建構過程。
除了張炎之外,《春水詞》也給予吴文英夢窗詞特别的關注。顧文彬集吴詞八首,位居第一。如集吴夢窗句其一:
夢惹緑楊絲,繫行舟、相對畫樓簾卷。粉冷濯妝池,低顰處、清瘦畫圖春面。黛蛾照水,有緣人映桃花見。小小蓬萊香一掬,莫道藍橋路遠。 傷心千里江南,鎖煙窗雲幄,空濛遮斷。斜日起憑闌,淩波步、回首滄波故苑。醉雲吹散,冰澌鳴佩舟如箭。遠夢越來溪畔月,先結湖山秋怨。
其七:
人在翠壺間,瀉清冰、波影簾花晴亂。瞥見立驚鴻,闌干到、一一半斜清淺。翠罌汲曉,舞春歌夜棠梨岸。碧甃清漪方鏡小,最在雙波凝盼。 涓涓暗谷流紅,旋解纓濯翠,穩瓶泉暖。魚沫細痕圓,茶甌罷、龍吻春霏玉濺。松風古澗,臨池羞落梅花片。净洗緑杯牽露井,重集湘鴻江燕。
其八:
重載客槎還,歎滄波、認得山川猶是。堤畔畫船空,連呼酒、冷玉紅香罍洗。乘風邀月,江清愛與消殘醉。也勝飲湘然楚竹,一笛漁蓑鷗外。 倚樓黄鶴聲中,訪武昌舊壘,傍橋淺繫。斜日起憑闌,供吟筆、城外湖山十里。暗追前事,麴塵猶沁傷心水。戰艦東風慳便借,怕攪驕龍春睡。
前七首詞在敘寫相思愛情的同時,融入離别的傷感。最後一首突出物是人非的感慨,‘倚樓黄鶴聲中,訪武昌舊壘,傍橋淺繫’,‘戰艦東風慳便借,怕攪驕龍春睡’,借夢窗爲數不多的與戰争有關的詞句,交代自己的處境,以及戰争的背景。
梳理夢窗詞在清代的接受可知,以朱彝尊爲代表的浙派將吴文英作爲姜夔、張炎醇雅一派的羽翼,但並未强調其地位。夢窗詞在清代後期受到推崇,與常州詞派有關,常州派第一代領袖張惠言對吴文英詞尚有微詞,第二代領袖周濟編《宋四家詞選》時,將吴文英作爲宋詞的代表作家,但在周濟心目中,能臻於渾成之境的則非周邦彦莫屬。晚清詞壇常州派蒸蒸日上,陳廷焯的《白雨齋詞話》竭力標榜王沂孫、姜夔,亦未以夢窗爲至境。直到清末四大家主盟詞壇之時,夢窗詞才獲得至高無上的地位。光緒二十二年(一八九六),王鵬運舉咫村詞社,以王鵬運、況周頤、鄭文焯、朱祖謀爲代表的清季詞風逐步形成。他們極力推舉夢窗詞,造成夢窗詞在清末的極盛局面,真正確立了夢窗詞的典範地位。所以,從詞史的發展看,顧文彬對夢窗的推重,既受到當時詞壇風尚的影響,又顯示出自己獨特的審美情趣,他在咸豐年間傾注心力集夢窗詞句,這是夢窗接受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直接導向了清末民初奉夢窗詞爲圭臬的局面。這反映出,詞人經典地位的建立,不是一朝一夕之間完成的,詞壇風尚的轉移、演變,是由眾多環節一起共同發生作用的。稿本《春水詞》的傳播範圍與影響力也許有限,但它却是我們研究夢窗詞接受史時一個不可或缺的環節。由於清代那些影響深遠的詞派都是追奉一位前代詞人爲領袖,故而清代詞人對前賢的崇仰也往往自覺地與這一流派掛鈎。在清代詞史上,張炎爲浙派推尊的詞宗,夢窗爲常州詞派所標舉,那麼,《春水詞》對張炎與吴文英的同時推重,顯示出晚清時期浙派與常州派合流的傾向。擺落門户之見,走向融通,正是詞學發展的大勢所趨。
張明華《文化視域中的集句詩研究》認爲集句詩體現出‘古’與‘今’、‘他’與‘我’、‘多’與‘一’的結合,有著‘亦莊亦諧’的審美趣味,是‘學’與‘才’的完美融合。〔一九〕這也適用於集句詞。顧文彬的《春水詞》作爲一部集句詞專集,主題集中,特色鮮明,藝術精湛,挖掘了經典宋詞的審美意藴,建構了宋代詞人的經典地位。對經典的接受、建構,體現出清代詞人旺盛的創造力,他們在追步前賢基礎上求新求變,挖掘經典的内涵,賦予經典新的面貌,推動了詞史的發展演進。
〔二〕、〔七〕、〔一二〕 顧文彬《眉緑樓詞》,光緒十年刻本。
〔三〕 張明華《集句詞研究》第六章第三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二一六年版。
〔四〕 參見張燕《顧文彬及其〈眉緑樓詞〉研究》第四章第七節,安徽大學二一六年碩士學位論文。
〔五〕 七編稿本與一卷刻本都收録在張明華輯校的《清代稀見集句詩詞集》中,黄山書社二一五年版。
〔八〕、〔一三〕 顧文彬《春水詞》,清稿本。
〔九〕 張燕的碩士論文《顧文彬與〈眉緑樓詞〉研究》中,統計《春水詞》中北宋詞人十六位,南宋詞人二十五位,元代三位,不夠準確。
〔一六〕參見鄧子勉《宋金元詞籍文獻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八年版。
〔一七〕參見王兆鵬、劉尊明《歷史的選擇——宋代詞人歷史地位的定量分析》,《文學遺産》一九九五年第四期。
〔一九〕參見張明華《文化視域中的集句詩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二一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