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女哀》的悲剧特色
2018-01-24杨沐晓
杨沐晓
王寿昌,字眉仙,丽江永北府中州人士,出生寒苦,幼丧双亲,由伯父王元仕抚养成人,自幼好学,习经名儒,心系天下苍生。嘉庆十八年(1813年),于35岁之际乡试中试成为举人,并于十月跋涉千里上京赶考,路过河南,恰逢乾隆盛世之后的灾荒,亲眼目睹百姓的苦难,写下长歌《贩女哀》,据实记录了百姓流离失所,贩卖子女的人间惨剧。对此,立足于文本,试从诗歌内容的悲情书写、形象塑造的悲情观照、主题思想的悲剧关怀三方面探讨《贩女哀》的悲剧特色。
一、《贩女哀》的悲情书写
叶燮《原诗》言“文章者,所以表天地万物之情状也。”文章是作者对社会现实的观照,是对社会存在的反映与表现。王寿昌笔下《贩女哀》以旁观者的视角,叙写贩女惨状,直言社会之哀,诗前附有小序:
癸酉之冬,公车北上。道经河南,时饥馑之余,继以寇乱,乡闻凋敝,道瑾纵横;未及死者,鬻子女以延旦夕,乃有残忍之徒,以我值购娇娃越境贩卖,风颦露髭,辛苦难名,红颜之祸,于斯为烈。因作长歌以哀之。
此序以79字,道出王寿昌作诗缘由,国家动荡,灾荒兵乱盛行,百姓民不聊生,不得不以鬻子女苟延残喘,贩女成风,作者对此甚为触动,作长歌以哀叹,为娇娃鸣不平。序言直指社会苦难,却于万般无奈中,择贩女一痛以述心中愤懑,于序言中深刻交代了写作初衷,也表明作者对红颜之祸的哀悯,怜惜之情。
《贩女哀》为七言长律,共计662字,94句,旨在从灾荒兵乱的社会背景、被贩女的悲剧命运、昔日家中娇宠情景、社会政治的腐败四个方面进行悲情书写。
第一部分为开篇12句,直言“酸风卷地香埃乱,滚滚琼花随鼠窜。红粉飞为紫陌尘,云鬟滴捐斜阳汗。欲啼不啼为泪枯,似怨非怨因魂断。千枝万蕊纷相蹂,去作天涯奇货贩。薄命红颜古有之,飘零未有如斯时。三年大旱盗贼起,河南河北堆僵尸。”以酸辛的笔调描绘社会惨状,交代三年大旱导致盗贼横行,河南河北尸横遍野,天下百姓泪哭魂断,迫于生计以贩女维系生存,一时间天下红颜竟遭迫害,飘零不堪,甚为罕见。
第二部分是女子悲剧命运的书写,共26句,诗中逐一从家庭破碎被迫贩女以求苟安,写到女子辗转易手为奴为娼,最后惨死风尘里,惨言:
大男饿死填沟壑,小男屠宰充肥滋。女儿牵人街头卖,三千鹅眼捐蛾眉。岂知人心不可测,偏于惨处渔颜色。手把数贯青铜钱,沿门累累买倾国。阿爷饥饿旦夕死,阿母强起送之子。伤心尚与理残桩,肠断尤为系兰苣。含泪殷勤属阿娇,晨昏珍重路迢遥。只缘要缓须臾死,忍把明珠当土抛。此日生离甚死别,未知为奴与为妾;或为娼妓随勾栏,皆女父母生前孽。宛转娇啼不出门,咬碎娘裙带血吞。恶奴驱迫如雷吼,拽带拖裙向远村。远村中有群芳店,愁脂恨粉收不厌。折尽人间玉树技,散与风尘作凡艳。
此段,诗人以极其写实而又残忍的笔法,揭露当时百姓的家庭悲剧,大儿子饿死填沟壑,小儿屠宰充食,女儿被迫牵入街头换取铜钱维生。诗人以空间“远村”突出情境之糟,以“收不厌”突出情绪之恨。这一节内容是作者最为痛心的书写,句句诛心,形象而又生动的把寻常百姓家被逼上绝路的惨状描写得淋漓尽致,重点聚焦被贩女的遭遇,沉重而又残忍地揭露其流落风尘的悲惨命运。前半部分着重家庭破碎时父母的锥心之痛,后半部分落笔阿女命运,如草芥般成为时代的牺牲品。
第三部分,作者追忆阿女昔日在家中备受娇宠的情景,与上一部分的悲惨命运形成鲜明对比,共计32句,逐一从冰肌芙蓉骨、花熏阿母扶,娇痴缓步生、怜纤父母爱,待嫁闺中、千金聘淑姿,直言:
艳质可怜掌上珠,盈盈秋水剪冰肤。麝兰养得芙蓉骨,锦绣培成豆蔻雏。翠簿花熏嫌昼暖,朱楼月满畏帘陈。妆慵暗唤红儿绾,春去频烦阿母扶。万种娇痴千种态,回廊曲栏鸣环佩。看花惯把游蜂瞋,待月常将清露怪。一日三番换绣衣,片时几度渗螺黛。朝眠尚恐小莺惊,缓步生憎春筍碍。十四十五正年芳,学画双蛾半未扬。称体绾连金缕细,宜腰犀押采绦长。银盘弄果调鹦鹉,宝扇搏丝戏凤凰。斗草自怜纤指弱,踏青人惜履痕香。朝霞暮雪来掩映,父母钟爱真如命。月上忙教闭绿窗,风前不使立苔径。昨日才辞十斛珠,今日又却千金聘。誓得佳儿耦淑姿,肯许庸奴下玉镜。
此段诗人不惜笔墨,细腻描写昔日阿女在家备受宠爱的片段,家中掌上明珠自小娇宠。诗中用“麝兰”“锦绣”“翠簿”“朱楼”等不俗之物来烘托父母对阿女的精心呵护。以眼含秋水、娇肤凝脂、慵妆娇痴、缓步媚生来叙写阿女芳华正盛。又以“金缕细”“采绦长”写娇女别致的装扮;以“调鹦鹉”“戏凤凰”写娇女嬉戏的日常;以“纤指弱”“履痕香”写娇女妩媚的姿态,极尽笔墨刻画阿女曾经奢华娇宠的场景。当中“月上忙教闭绿窗,风前不使立苔径”用夸张的手法突出父母细致的保护。最末以千金求聘,来写阿女淑姿出众,博众人喜爱。这一节内容,是作者最为暖心的书写,诗中用极好的辞句来描绘娇女养成的情形,与上一节诛心辞句形成鲜明的对比,以娇宠闺中的阿女,最终沦落风尘惨死的前后行径作对比,这一节极度的乐,越发突出上一节极度的悲。
第四部分诗人分析悲剧浩劫的原因,共计22句,逐一从天灾致哀鸿,长官畏报致饥馑成兵戎,豪强穷途殍,夭魂孽茫茫,病骨摧残劫,直言虽是天灾,实为人祸导致,万般悲痛哀言:
其奈昊天降鞠凶,家家户户成哀鸿。长官畏谴不敢报,遂使饥馑成兵戎。豪强且作穷途殍,区区弱息谁能保。鸾凤巢焚枭势张,蛟龙池涸鍛争扰。钿钗生葬夭桃魂,绮罗误尽瑶华草。拍碎栏杆出画栊,茫茫孽海任颠倒。呜呼!昔人重生女,生女仳离今若许。芍药难尽擘柳风,海棠竟遇摧花雨。瘦魂零乱杜鹃坡,病骨摧残春水河。百万香心看作结,未知何劫方消磨。吁嗟呼!谁无儿女姑姊妹?忍使婵娟受颠沛。
此段诗人强烈揭露了统治者的罪行,指出百姓惨剧的原因表面是天灾引起,实为人祸。当中“长官畏谴不敢报,遂使饥馑生兵戎”,直露天灾发生后,长官不顾百姓惨状,欺上瞒下延误救灾,致使百姓饿死,盗贼横行,天下混乱民不聊生,从而滋生了层出不穷的贩女悲剧。当中“呜呼!昔人重生女,生女仳离今若许。”照应第一部分“薄命红颜古有之,飘零未有如斯时”,突出红颜薄命自古有之,然今朝最为凄惨,前人比不及。诗中以瘦魂零乱、病骨摧残来突写动乱中女子备受迫害的苦难。最末诗人以“吁嗟呼!谁无儿女姑姊妹?忍使婵娟受颠沛”发出哀鸣,表达了诗人对女子悲惨遭遇的悲愤与同情。
从以上内容可见出,这是一首旨在揭露统治者罪行的史诗。王寿昌亲眼目睹了百姓的苦难,怀着悲愤的心情纪实作此哀歌,以贩女为主线,真实反映民生疾苦,抒发作者悲悯天下,心系苍生的情怀,悲情书写可谓句句诛心。
二、形象塑造的悲情观照
“艺术基本上是一种‘情感表现’的概念。”([美]H.G.布洛克《美学新解》,滕守尧译,辽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25页)作家通过创作文本,表现自己的内心感情,进而反映社会生活。王寿昌《贩女哀》,既是对当时社会世相的反映,又是诗人情感的依托。诗中塑造了以被贩女为典型的悲剧形象,同时亦突出了母亲、父亲、恶奴、长官等形象,借助各形象进行思考与表达,旨在表现为对贩女悲剧命运的同情,对社会黑暗的愤懑。
全诗最典型的即是被贩女形象的塑造,诗中提及贩女身份的词语共计“女”5次、“阿娇”1次、 “姑姊妹”1次、“婵娟”1次,从悲剧命运的关怀视角,逐层刻画女子形象。当中“女儿牵入街头卖”,直接点出灾荒兵乱中女子被公然牵入街头贩卖的情形。而后以“含泪殷勤属阿娇”突出女子万般不愿,啼哭不已,却无力改变命运。“皆女父母生前孽”一句却道出女子之命,竟由不得己的无奈。“呜呼!昔人重生女,生女仳离今若许”道出当时社会中轻贱女子命运的不堪,相较前朝甚为罕见。“谁无儿女姑姊妹? 忍使婵娟受颠沛”一句是作者感情的爆发,亦是对社会的谴责,对世人的拷问,强烈的表现了诗人对天下女子的同情与怜悯,为女子的悲剧命运鸣不平。诗中每一次女子身份的强调,即是被贩女形象的进一步深化,从被贩女的悲剧命运来看,诗人的悲剧情怀召唤起后人的契合感。
在塑造女子形象时,诗人屡次强调了女子啼哭,诗中提及“泪枯”、“含泪”、“欲啼不啼”、“娇啼”等悲剧情绪较为浓丽的词语,再三渲染女子遭遇不公命运时绝望的眼泪。当中“宛转娇啼不出门,咬碎娘裙带血吞”一句刻画了女子诀别前无望的挣扎,然,现实的无奈以“血泪”迫使她向命运屈服,再多的挣扎终究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
全诗开篇叙写悲剧,却在第三部分以暖心的笔触追忆往昔女子在家中备受娇宠的情形,刻画了昔日娇养闺中奢华侍宠、活泼可爱的女子形象,以千金聘淑姿点出女子曾经的美好生活。所有的美好,终被“其奈昊天降鞠凶,家家户户成哀鸿”打破,把曾经极度的喜,生生撕裂开来,诗人用悲喜交加的手法,把欢喜中带泪刻画得入木三分,使得女子形象愈发让人揪心。
诗末,作者用“芍药难尽擘柳风,海棠竟遇摧花雨。瘦魂零乱杜鹃坡,病骨摧残春水河”来比拟被贩女在那样黑暗的社会背景下,如草芥般的命运,女性作为被欺凌的角色,终究抗拒不了时代强加的苦难。
除去被贩女形象,诗中父母形象塑造也甚为突出。曾经双亲万般疼惜子女,精心娇宠呵护,却在灾荒兵乱里,不得不杀子贩女以苟安营生。“大男饿死填沟壑,小男屠宰充肥滋。女儿牵入街头卖,三千鹅眼捐蛾眉”以非常真实的笔法,刻画了普通父母于生死关口,异常决绝的残忍。最终不过“阿爷饥饿旦夕死,阿母强起送之子”,深刻的描绘了那个时代的锥心之痛。与此前太平盛世下“父母钟爱真如命”形成明显对比,亦如一根刺,直戳心头。世人皆知虎毒不食子,何况是为人父母,然,病态的社会现实,已把人逼疯,迫使人已不成人。
三、主题思想的悲剧关怀
“悲剧正因为能满足使精神有所寄托的需要,所以能给人以快感”。(朱光潜《悲剧心理学》,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171页)王寿昌《贩女哀》从政治悲剧而言,无疑是讽刺主题,然,以时代悲剧来看,却深刻的表现了感伤主题。
诗中开篇“三年大旱盗贼起,河南河北堆僵尸”交代灾荒兵乱,盗贼横肆,民不聊生,迫使寻常百姓不得不贩女营生,造成“千枝万蕊纷相蹂,去作天涯奇货贩”的罕见局面。诗人以“手把数贯青铜钱,沿门累累买倾国”讽刺当时恶商强买女子的情形,毫无人性的买卖成为风气,又以“远村中有群芳店,愁脂恨粉收不厌”来嘲讽此等勾当络绎不绝,当局却无任何举措来制止。当中 “长官畏谴不敢报,遂使饥馑成兵戎。豪强且作穷途殍,区区弱息谁能保”是诗人最为直接批判统治者的一句,灾荒爆发后,长官因畏惧怕遭当朝惩治而枉顾百姓生命,导致从最初的饥荒泛滥成兵乱,致使盗贼欺凌弱小,寻常百姓朝不保夕。作者对当局的不作为甚为愤怒,不吝言辞直接批判,直言“拍碎栏杆出画栊,茫茫孽海任颠倒”,对国家政治的失望与痛恨之情直露无疑。作者亲眼目睹了这场人间惨剧,也亲身感受了统治者的黑暗腐朽,故作此长歌以讽刺当朝,从政治悲剧视角,深刻表现讽刺主题。
诗人对被贩女的悲惨遭遇报以极大的同情,开篇为其命运发出“薄命红颜古有之,飘零未有如斯时”的呼声,“只缘要缓须臾死,忍把明珠当土抛”对父母残忍的贩女行为及其不满,把那个时代病态的卖女求生勾当揭露出来。“此日生离甚死别,未知为奴与为妾;或为娼妓随勾栏,皆女父母生前孽”直言被贩女此后即将面临的悲惨遭遇都是时代逼迫下父母造下的孽,把一个时代的悲剧用极其残忍的笔触据实记录下来。诗末却悲叹前人重生女,唯独当朝轻贱女。最末一句“吁嗟呼!谁无儿女姑姊妹?忍使婵娟受颠沛”,诗人满怀愤懑,直言谁家无女子,何人舍得阿女受颠沛流离之苦,设问的形式引发读者思考。作者以一个读书人心怀天下苍生疾苦的责任感,亲眼目睹了时世动荡下,无数女子痛遭蹂贱的惨剧,从时代悲剧来看,深刻的表现了感伤主题。
“文艺到了最高的境界,从理智方面说,对于人生世相必有深广的观照与彻底的了解。”(朱光潜《谈文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页)在时世离乱的嘉庆时期,诗人有忧国忧民之思,借贩女一痛,叙写政治的悲剧以及时代的悲哀。故可从被贩女命运惨剧的悲情书写、形象塑造的悲情观照、主题思想的悲剧关怀方面,来解读 《贩女哀》的悲剧特色。王寿昌所作《贩女哀》,即是其对被贩女悲剧命运的反映与思考。透过《贩女哀》,我们可反观那个时代的社会现状,亦可探其人生世相。在文学的承续与发展中,《贩女哀》以其独特的形象,承载着丰富的文学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