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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阅读三题

2018-01-24王舒寅

壹读 2018年8期
关键词:祖师月光

王舒寅

再论今日为何阅读文学经典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有名篇《为什么读经典》影响很大,值得细读。但,时至今日,为何阅读文学经典,依然是摆在现代人面前的一大问题,需要正视且加以深入反思。

一、现代性社会与文学经典的碰撞

今日之社会,一言以蔽之,可称为“现代社会”或“现代性社会”。何为“现代”(Modern)或“现代性”(Modernity)?马克思·韦伯等学者已有详论,这里只简要揭示一点。“现代”,意味着整个生活方式、社会结构和人的观念的转变(shift)。具体说来,这意味着“个人”,作为“独立自由的个体”的“个人”从整体的社会结构中脱离出来。与之相伴的是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的兴起、近代资本主义的发展、科学革命(整个世界的“祛魅”化、客观化)、工业时代和平民化时代的到来。一言之,个人(individual)诞生了。

每个人都是一个一个的“自我”,在这个世界上行走着。或庸庸碌碌,或匆匆忙忙,或懵懵懂懂,或迷迷茫茫。当人的物质生活已经达到温饱水平,精神的问题就凸显了出来。人从来都是需要意义的动物。人类和其他动物的一大区别正在于,人无法仅靠衣食等物质条件活着。

人类始终面对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三个问题,可能终其一生都在萦绕着我们。在人类历史上,有无数思考者、有精神生活的人在试图认识自己、理解自己,在思考那些永远困惑着人类的问题。这些思考者,就是经典的书写者。而对疑问的不同回答,则构成了一部文学史。

大致说来,伟大的作品总是指向内心世界的。书写表面生活经验的文学只是浅层次的文学。伟大的作品,不但是基于深刻经验和锐利观念的自由创造,而且往往是内省、向内心开掘的,能够反映出人最深刻、最普遍的境遇或本质。

文学说到底,无非是为了认识自己、理解自己而进行的高级精神活动。只要人还会痛苦、困惑,还愿意认识自己、反省自己,文学就会永远长存。由此,我们常说文学即人学,文学的本质就是人的本质。

文学创作或阅读、欣赏的过程,实际上就是认识自己、反思自己、发现自己,甚至拯救自己、救赎自己、改变自己、成为自己(to be yourself)的过程。我们想要改变自己、完善自己,其前提正是认识、反省乃至批判、拷问自己。不妨说,阅读文学经典,就是借其智慧之光,照亮、反省乃至批判自己的过程。人在世界上行走,岂能少了一束光?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叫做《艺术作品的本源》,其中提到,什么是艺术,或者说艺术有什么作用呢?简单说,就是去除遮蔽。

也许你有过这样的经验,一个雨夜,你突然想起一个人,于是顺口吟出李义山的几句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你会感觉,这几句诗仿佛就是为你写的。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突然看了一部让人眼前一亮的电影,听了一首让人心灵震撼的歌,你会感觉仿佛有一束光(light)重新照亮你的世界。

不妨试着想象,我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活在周而复始的日常生活中,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对这个世界不再有新鲜感。而艺术作品,在海德格尔看来,打破了我们看世界的方式,让我们用一种新的眼光看待世界。文学经典作品能让你看到以前没见过的东西,获得一种看待世界和问题的新眼光。一个熟读杜甫诗的人,如果没有面对苦难和弱者的同情心或悲悯,就等于从来没有读过杜甫。一个读过《红楼梦》的人,如果还在坚持“大男子主义”,坚持男女不平等,坚持人与人之间没有尊严,认为见到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应该点头哈腰,就等于没读过《红楼梦》。

其次,文学经典对现实生活起作用,还体现于欣赏这些伟大经典对我们当下生存来说是一种提升。进入文学经典的世界,自己就变了,世界就变了。你的眼光变了,世界因此而改变。在此意义上,文学有“刷新”(refresh)世界的作用。能够“进入”《诗经》、杜甫诗、《红楼梦》和莎士比亚戏剧的人,和完全不能进入、无法感受的人,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再次,《论语》里有句名言:“诗可以群。”文学艺术可以把不同时空、不同个性、孤立的“自我”聚到一起来,帮助我们从中找到自我认同、价值感和生活的意义。文学经典打开了一个世界,也就建立了一种新的联系:让不同的人穿越时空,联系到一起,让人类同日月星辰、森林、大地、海洋联系在一起,让不同人生经历、不同成长背景的你、我、他联系在一起。一代过去,一代又来,活在大地上的人终会死去。但,真正有生命力的艺术永远长存,会对不同时代的人长久地起作用,历久弥新地开启新的世界,唤醒我们早已遗忘了的,或者说被日常生活所遮蔽了的“诗性”。

不过,值得补充的一点是,现代文学艺术似乎越来越和我们普通人的生活在同一个平面上。比如,我们的生活是勾心斗角,打开电视、网络小说,走进电影院,看到的还是勾心斗角、家长里短。如果文学艺术已经沦为现实生活的延伸或复制、摹仿,文学就成为娱乐,文学艺术圈就成了娱乐圈,文学也不再有“去除遮蔽”的作用。

二、文学经典对现代人生活的照亮

下面,试从世界文学经典中略举几例,以说明文学经典对现代人生活的照亮、敞开和提升作用。

(一)《伊利亚特》

“荷马史诗”第一部《伊利亚特》的主人公是阿基琉斯。阿基琉斯的情欲和任性造成了希腊人的灾难。伟大如阿基琉斯,还是有他的“阿基琉斯之踵”,可见人是如此有局限、有缺陷的动物,即便是半人半神的英雄。平庸如我,更不必言。读《伊利亚特》,促使人认识并正视人的局限性。

但,希腊人可不是悲观忧郁的民族。热爱生活,热爱美,理智和激情兼擅,是希腊人的典型特点。试看《伊利亚特》的结尾,特洛亚老国王普里阿摩斯赎回爱子赫克托耳的遗体后,在宫殿里吃了一顿盛宴。希腊人对生活的热爱可想而知。

(二)《旧约》

《旧约》是古希伯来人的文学经典和宗教圣典。读《旧约》,你会知道人类的渺小和“原罪”之不可避免。人不可自恃理性而陷入过度的自负和狂妄,人性有其缺陷和毛病,人人皆有可能犯错。人非全知全能的上帝,总习惯自我中心地看世界、看问题。既然认识到人性的局限,就应对自己特别是对他人多一些爱与宽容。也正由于人类之“原罪”,世间充满苦难。是否能承认并正视人间的苦难,勇敢地担荷起自己肩上的麻烦和苦难,一边哭泣,一边继续赶路?这是《旧约》给现代人的一大追问。

(三)《神曲》

但丁《神曲》里,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引领但丁穿越地狱和炼狱,女神贝亚特丽采引领他最终升入天堂。纵观整部长诗的叙述结构,天堂之路,需要智慧(以维吉尔为代表),也需要爱(以贝雅特丽采为代表)。知识或智慧让人走出地狱和炼狱,“爱”则让人真正走向天堂。反观现代人,我们为何上不了“天堂”?大概是因为我们没有下地狱,经历磨难和淬炼的勇气。

(四)莎士比亚戏剧

我们一般人总觉得人性仿佛是天赋的,固定不变。常常听到有人抱怨说:“女人真是善变!”(哈姆雷特就说过这话)我们也常把人分成好人、坏人、内向性格、外向性格,或者看星座、看手相,仿佛认定人性是不变的一样。这种对人性的刻板印象实在太简单。老莎用他的戏剧告诉我们:人,没那么简单。人性多变、多面而脆弱。读莎士比亚戏剧,总让人重新审视人性之复杂与多变。

(五)《堂吉诃德》

理想和现实往往有巨大的张力和反差。堂吉诃德的梦中情人杜尔西内娅实际上是村里腌猪肉的高手,一个胸口长毛、声音极大、力壮如牛的老娘们儿。而且,美好的理想和动机未必带来美好的结果,反而可能会对自己和别人造成伤害。比如,堂吉诃德想拯救被雇主毒打的小男孩,却让男孩陷入更深重的灾难。

既矛盾又互补的堂吉诃德和桑丘在我理解是人性的两面。人生,就是从理想主义的堂吉诃德变成精明世故的桑丘的过程。青春是一种气质,一种心态。我们在大唐李白身上看到过这种气质,在堂吉诃德身上也看到过。桑丘和堂吉诃德的对话是全书亮点——犹如《西游记》中悟空和八戒的对话为小说最妙之处——二人在对话中改变了自我。这和莎翁笔下孤独至死、无人对话的“唯我主义”的哈姆雷特大不一样。

堂吉诃德“疯了”,便找到自我,出门去行动;一旦“清醒”,觉得一切都是骗人的,便死了。也许,一丧失自我、理想和追求,人就等于死了。精神家园不在看不见的故乡,而在追求的过程中存在,就像自由只有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才现身一样。

理想是需要守护和支持的。我们常笑话或疏远有理想主义气质的人,可桑丘却一直陪伴着堂吉诃德。桑丘未必理解他,可这守护本身不也弥足珍贵吗?桑丘真是个可爱的小傻瓜。

比较莎剧《哈姆雷特》,虚无主义气质的哈姆雷特和理想主义气质的堂吉诃德,大概是人性的两面。二者兼有,一面清醒地知道一切都会过去,一面又朝着自己的理想和目标前行,大概是现代人较好的一种生活态度?

(六)《浮士德》

浮士德精神,是现代人精神的一大象征:永远不知满足,不断往前冲。问题是,急功近利、不顾后果地不知满足,是否有重大缺陷?就像一辆车,只是猛踩油门,一路向前,是否会撞死?歌德对这一点大概也有所怀疑,《浮士德》最后两句说,“永恒的女性,领我们上升”。我理解,“女性”象征的仁爱、宽容、和平等精神正是刹车一类的东西,避免我们被撞死。对现代人而言,科学、技术、消费、欲望,就像一辆车的油门,而人文、艺术、宗教、爱和友谊则像刹车,避免我们在茫茫世界中毫无目的地乱撞乱闯。

比较《神曲》和《浮士德》,意味深长:前者,人有目的,有希望;后者,人没有了目标,没有了希望,只是永远不知满足、茫茫然地往前走。后者,大概就是现代人的写照。

三、结语

每本文学经典都是不同的生命写成的,有它面对的世界和问题。阅读文学经典,先得设身处地有一种代入或想象的能力,进入书中的脉络,看人家写了什么,怎么写的,解决或面对的是什么样的问题;其次,才是抽身出来,想你自己的问题,看书中的东西能否给你提供一种新的视野或思维方式,能否帮助你解决你的问题。这就是所谓“入乎其内,出乎其外”。

人是固执的动物。阅读经典提供了一种敞开自己,反思并更新自己的机会。阅读经典,不是为了获得真理,而是获得对生活的又一次思考的契机。社会从小告诉我们的观念对吗?对,为什么对?不对,理由是什么?我以前的思考问题、看待世界的眼光有道理吗?有没有新的思考方式?有没有新的角度或眼光看待这个世界?能不能学着用不同的角度和眼光看问题?

读经典当然是“无用”的。不妨说,让生活有意义的东西,大多数都是无用的。或者说,我们根本就不问它们有什么用。喜欢爬山,就去爬,没什么目的,爬山过程就充实而快乐;喜欢做一件事,就去做,根本不想是否能得到什么好处;喜欢一个人,就是想呵护关心她(他),不会考虑她(他)是否同样对我好。世界上很多事情,我们不求结果和目的,过程本身就是充实而愉快的,或者说,目的和意义就蕴含在做事的过程中。

作为个体生命的现代人,若能遭遇经典,亲近经典,或可借此涵养出智慧与自由的心灵。脆弱而封闭的肉体,在美的涵养和智的思辨中,可以焕发出光芒。借用《孟子》的话,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而这,正是读过文学经典之人的气象。

《西游记》的魅力——古典重读之一

“四大名著”,是二十世纪以来才有的说法。在古人那,俗文学、小说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经过胡适、鲁迅等先生的研究和提倡,小说越来越受到主流文化的重视。今天,改编自《西游记》的影视作品不计其数,但这也大大限制了大众对作品本身魅力和丰厚内涵的理解。其实,《西游记》这部书,可以拿来和古希腊的《奥德修纪》或但丁《神曲》互相比较。我认为,这部小说是中国少有的一部有宗教精神的书,它类似一个寓言:人只有经过一系列磨难,才会“觉悟”。悟空,是“心”的象征,不断地在取经路上提醒三藏不要忘了自己的“心”。三藏、八戒、悟空、沙僧四位一体:三藏代表理想或信仰,八戒象征着人的欲望,悟空象征着人活泼的心,沙僧象征着踏实的行动。不妨说,每个人心里都有这四种元素或品格,而只有经过一番心灵的历险,你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实现自我价值。这里,不妨回到原著本身,略举几例,以见这部书的艺术魅力,或许对习惯于从电视剧或电影版《西游记》中理解作品的朋友不无好处。

一、美猴王求道

我反复读小说,觉得从美猴王出世到学艺成功这一段,大有深意,是明代百回本《西游记》很大胆又很有深意的一个大创造。不论小说是谁编定的,第一、第二回的写作,很让人佩服。

话说美猴王从石卵中化出,因钻入水帘洞的勇猛,被众猴拜为美猴王。过了三五百年,于宴会间,猴王“忽然忧恼,堕下泪来”。众猴问其缘故,猴王答道:“我虽在欢喜之时,却有一点儿远虑,故此烦恼。”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一回,6页)原来,这是只有远见的石猴,明白人总有一死,因而有了寻找长生不老之术的冲动。这,就是悟空外出求道的开始:因为困惑,因为烦恼,因为有问题要解决。而问题,正是学习的起点。有大问题、大困惑,就有了取得大成就的第一个基本条件。对比《红楼梦》中“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的贾宝玉,美猴王同样是天分极高、有灵心妙悟的人。试想,若没有相当高的悟性,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其他人忙着享乐宴会之时堕下泪来?

有了困惑和烦恼,下一步是外出解决。美猴王的人生,从此便上了道。没有真问题和真困惑,时间仿佛是静止不动的,人生很难真正开始。正如猴王之前的三五百年,都是瞎混过去的。一旦有了真问题,时间就开始了!

去哪求道?往西边走。很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至少写了两次最重要的西游。一次,是唐僧师徒14年的西游;另一次,常被忽略或忘记,那是美猴王一个人的西游。这是何等孤独的行走!美猴王一路“学人礼,说人话”,一心想到求得长生不老之术,却“见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第一回,8页)。辗转八九年,走过几大洲、几大洋,方来到西牛贺洲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拜到菩提祖师门下。师傅给取名“孙悟空”(这是大有深意的名字!)后,并未马上传给他真本领,而是让他和师兄弟们学习“言语礼貌,讲经论道,习字焚香”(第2回,15页),还要干义务劳动,包括扫地、砍柴、挑水等。这样,一晃就是六七年。综合小说第一、二回看,美猴王从离开花果山,到获得祖师的青睐夜半说法,经过了14-16年的时间,比唐僧师徒取得真经的时间还要漫长。而美猴王之所以能取得后来的大成就,绝离不开这十多年的历练。

除了历练和坚持,美猴王之所以取得大成就,还因为他非凡的天赋和悟性。这一点尤其突出地体现于小说第一、二回写的一哭、一笑。哭,前面说过,是众人皆乐而我独烦恼,是其外出求道的根本原因。笑,是猴王来到三星洞六七年后的事。

却说这日,祖师登坛说法,“天花乱坠,地涌金莲”(第二回,15页)。悟空“在旁听讲,喜得他抓耳挠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第二回,15页)。其他师兄弟可能还在糊里糊涂、浑浑噩噩地听课,悟空却笑了。笑,是开悟的标志。悟空笑了,祖师懂了:哦,这个猢狲就是可以传我衣钵的那个人。木心《从前慢》说:“你锁了,人家就懂了。”这里是:悟空笑了,祖师就懂了。

美猴王求道的故事,看似平凡,其实大有深意,对于现代人的教育和成长问题极有教益。

二、菩提祖师到底是何许人物?

稍了解佛教的朋友说,菩提祖师就是佛陀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须菩提,二者是同一人。这样说的主要证据有几个:佛祖住在西牛贺洲的灵山大雷音寺(第八回,87页),而菩提祖师也住西牛贺洲灵台方寸山(第一回,9页),二者不会没有关系且互不知晓;菩提和须菩提名字太像,干脆就是同一个人;“孙悟空”之名是菩提祖师取的,而须菩提又被称为佛陀弟子中“解空第一”,由他给美猴王命名,可谓名正言顺。这种说法,貌似有道理,其实犯了一个错:时空错乱,混淆小说人物和佛教人物。

还有个问题,菩提祖师是道教的神仙吗?这种印象,主要来自杨洁导演版电视剧中菩提祖师的打扮。长生不老主要是道教的追求,佛教根本不求长生,这也是把祖师完全当作道教神仙的一大原因。

其实,细读小说,你会明白,菩提祖师是个很复杂的艺术形象,非佛非道,亦佛亦道。在百回本小说中,菩提祖师更给人一种博学杂收、学问广博、且饱经世故、人情练达的江湖术士的印象。不妨看看祖师懂得的本领有哪些。从“术”字门的占卦算命,“流”字门的儒、释、道、阴阳家、墨家、医家之学,“静”字门的绝食辟谷、参禅打坐,到“动”字门的奇门方术,祖师的学问可谓无所不包,不是简单的佛教或道教人物能概括的。后来孙悟空学成后回到花果山,其打扮是“不僧不俗,又不像道士神仙”(第二回,25页),从中亦可想见其师傅是何许人物。

菩提祖师门下的徒弟,各色人等皆有。小说第二回写道,祖师教悟空筋斗云,其他弟子见了,说,有了这等技术,“不管哪里都寻了饭吃”!(22页)从这句话可知,祖师门下多是世俗之人,未必有悟空那么高的抱负,若在今天,他们准会认为学会筋斗云,定能做快递业的老大。

祖师深谙江湖险恶,见悟空在众人面前卖弄神通,说,“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 ,“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必不可保”(第二回,23页)。读到这里,可以理解:菩提祖师实在是个深知江湖复杂的老江湖,绝非菩萨或神仙。而祖师把悟空赶走前说的“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23页),也要从这个角度理解,可能更接近作品语境。说白了,《西游记》本身就是世俗市井气味非常浓厚的通俗小说。

可以补充的是,悟空求道至被赶走的故事,原型当出于《坛经》中六祖慧能的故事:慧能作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被五祖弘忍赏识,夜半传其衣钵,命其速速离开。于此可见小说编订者相当熟悉佛教和道教,且能融为一炉,这是之所以能创造出菩提祖师这个复杂人物形象的根本原因之一。

三、神仙菩萨也爱开会

和我们这差不多,《西游记》中的神仙菩萨也爱开会。随意列举,第五回有蟠桃盛会,有太上老君和燃灯古佛讲道;第七回有安天大会;第八回有盂兰盆会;第二十四回有元始天尊宣讲混元道果之会……

开会的效果如何?曾为卷帘大将的沙悟净下凡后“饥寒难忍,三二日间,出波涛寻一个行人食用”(第八回,90页)。曾为天蓬元帅的猪悟能下凡后“咬杀猪母,可(嗑)死群彘”,一生下来就犯了杀死母亲和兄弟姐妹的重罪。接下来在福陵山云栈洞“吃人度日”(第八回,92页),更是犯下无边罪孽。神仙菩萨身边的工作人员和宠物又如何?平顶山莲花洞的金角大王、银角大王本是为太上老君看炉的童子,下界来却要吃唐僧肉。不但童子要吃,老君坐骑独角兕大王下凡后也要清蒸唐僧。作为一只青牛,不但不好好吃青草,反而要吃人,真是岂有此理!至于文殊、普贤二位大菩萨座下的狮子和白象,更是和大鹏狼狈为奸,吃了不少人。第九十八回,师徒历尽艰险来到西天,阿傩、伽叶索要“人事”,不给即传与无字之经。师徒返回后,如来说以“经不可轻传”的道理,不曾怪罪手下两大弟子。最后,唐僧交出紫金钵盂,方才赐予真经。以上种种,皆可见无数次开会,并未染上半点仙气、佛气。

意味深长的是,唐僧师徒为何要西游?追踪溯源,一大原因是作为如来二弟子的金蝉子在开会时不好好听如来说法,于是被贬尘世赎罪(第一百回,1216页)。我猜,金蝉子开会时大概是睡着了或忙着和旁边的罗汉、菩萨聊天?走遍千山万水,原来都是因为不好好开会的罪过。

四、八戒的可爱及其文学意义

八戒是个自恋却可爱的人物,正应了心理学所谓最讨人喜欢的是精明而带有小缺点的人物的说法。他一会儿说自己嫩得还能掐出水来,一会儿又为自己得不到认可而愤愤不平。百回本《西游记》第九十三回,师徒五人路经天竺国。公主的绣球打中师傅,于是被招为驸马。八戒知道后,捶胸抱怨道:“一绣球打着我老猪,那公主招了我,却不美哉,妙哉!……”沙僧上前怼老猪道:“不羞!不羞!……‘三钱银子买个老驴,自夸骑得!’要是一绣球打着你,就连夜烧退送纸也还道迟了,敢惹你这晦气进门!”八戒道:“你这黑子不知趣!丑自丑,还有些风味。”(第九十三回,1138页)好一个别有风味!臭豆腐等奇怪的食物虽让人生厌,却别有风味,想来和八戒一样的道理。

把八戒的一表人才写得更妙的,是时代相近的吴昌龄(一云杨讷)《西游记》。其第四本第十三出“妖猪幻惑”云,裴家庄的裴小姐本答应许配朱公子。朱公子家贫如洗,裴太公悔婚,裴小姐夜夜焚香祷告,期盼朱公子前来相会,可惜那公子胆怯,不敢前来。此事让住在黑风洞自称黑风大王的猪八戒知道了,化作朱公子,前来相会。那夜,一轮月色笼罩,八戒自言自语道:“今日赴佳期去。对着月色,照着水影,是一表好人物。那姐姐也有眼色。”(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458页)

猪八戒这个形象的意义不容小觑。这是中国小说史上较早的一个大张旗鼓、堂而皇之的宣扬世俗快乐的猛将。我们像唐三藏、孙悟空和比较沉默的沙僧吗?不像。我们最像的可能是猪八戒:贪吃、好色、爱睡觉,总想给师傅卖口棺材,爬云回家,垦一亩三分地,陪老婆翠兰过日子。过日子,好好过日子,不就是中国人最大的追求吗?在八戒的猪脑子看来,闹什么天宫,取什么经啊,神经病,用四川话说,简直是“脑壳有包”!唐三藏那样的信仰和追求是八戒的脑子理解不了的,我们也理解不了。八戒和悟空的理想有别,是在这个世界上快快乐乐地游戏,取经是傻瓜的事业。

假如说,《西游记》的重要主题是信仰、游戏及其矛盾,那么,《金瓶梅》的主题就是纵欲和死亡。《金》把信仰完全抛弃了,只剩下游戏,而且游戏得更为无耻和老辣。从猪八戒到西门庆,我们看到中国人精神脉络的演变:从低俗到低贱,从享乐到纵欲,从有点追求到毫无追求。和有追求有信仰的三藏不一样,在西门庆、潘金莲等人这里,人活着,没有任何终极意义,不过就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我想说,这大概也是我们大多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只不过我们没有西门大官人那样的堂而皇之而已。

爱让无情的世界和有缺陷的生命得以完美——古典重读之《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是唐诗里写爱情,写思念,写离愁的经典。人生最苦是别离。《诗经》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屈原《九歌·少司命》说:“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古诗十九首》说:“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李煜《乌夜啼》云:“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皆是类似的例子。

这是一首歌行体的长诗。歌行不同于近体诗,一般以七言为主,兼有杂言,形式较为自由,长于叙事、抒情。歌行体的特点是意脉连绵不绝,如游丝飞舞,似断不断;同时又讲究变化,不断换韵,意随韵转,读起来婉转流动,极富音乐感。唐人歌行创作甚多,如李白的《将进酒》《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行路难》《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等,皆为一代名作。

张若虚这首歌行体四句一韵,摇曳生姿,韵味无穷,创造出一个月光笼罩的有情世界。欧阳修《玉楼春》云:“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然而,情是含糊、朦胧、不可名状的,正如月光。以月光写情,真是想得妙。试想,有月光处,即有思念,有离愁,有惆怅。思念走不出月光,洒满月光的世界,即是有情有爱的人间世界。读完此诗,很想唱一曲李玟的《月光爱人》。不长歌不足以骋其情也。

歌行体的美妙形式,加上张若虚创造的美妙语言,共同成就了这一千古名作。诗是要一字一句读的,且让我们慢慢读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按,平、生、明,押平声韵。开篇四句,绘出一幅气势阔大的春江夜月图。一二句写在阔大的海面上,春潮上涨,月亮也升起来了。张九龄《望月怀远》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一样的阔大。月亮从海上升起,和在别处升起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孟浩然的“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一片恬静;李太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一片苍茫;欧阳修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何其有情。三四句,写有江水处即有月光的景象。滟滟,波光粼粼的样子,乃水中月光之象,波动而月光随之而动。随波者,月光也。“何处春江无月明”,“何处”,即处处。这一句仿佛舞台最顶部的那盏灯,为全诗奠定了基本氛围:这是一个洒满月光的世界。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按,换韵,甸、霰、见,押仄声韵。“春江花月夜”,关键字是“月”。前四句点出春、江、月,此句点出花,且细腻地写月光给人的感觉——写诗就是写感觉!月光看得见摸不着,且看若虚如何写。芳甸是鲜花盛开的郊野。江水“宛转”地绕着鲜花盛开的郊野,把江水写得何其有情!霰是小雪珠。月照花林,像雪一样晶莹剔透的感觉。流霜,形容月光像空中的霜一样洒下来,极富动感。不觉飞,写人看到如流霜一般的月光时的幻觉——真的是霜吗?还是眼睛花了?春夜安得有霜?霜不仅“流”,而且“飞”,亦真亦幻,一片澄明,何等光华,何等皎洁。江畔浅处有沙之地曰汀。“汀上白沙看不见”,意谓天地间被月光笼罩,月光洒在汀洲上,仿佛已看不见白沙。这四句是全诗最富有韵味的句子之一,如梦似幻,空灵极了。这样的景象,恐怕只有请“月光女神”莎拉·布莱曼唱一首歌,或请“孔雀公主”杨丽萍跳上一只舞。

明代张岱《湖心亭看雪》同样是写天地间一片白色的景色,或可对比:“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按,换韵,尘、轮、人,押平声韵。此四句紧承接上句,写月光下的世界一片澄澈,没有一点尘埃。月亮孤单单的,月下之人呢?其实,不是月亮孤独,是月光下的人孤独。当然,月亮也孤独,孤独地照着古往今来无数的行人。面对此月,人发出自己的问题:江上什么人最先看见月亮,人什么时候开始欣赏月色的?江上的月亮什么时候开始照到人身上的?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按,换韵,已、似、水,押仄声韵。月亮是永恒的,人能和永恒的月亮相比吗?个体的生命是短暂的,谁见过同一轮明月所照的古人?但,长远看来,不用过分悲观,“人生代代无穷已”:人类的生命作为连续起来的一代代传承的“大生命”是永恒的、无穷无尽的。《庄子》有“薪尽火传”的典故,《旧约·传道书》也说:“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不知江月待何人”,反问得无理而有情。等待的,不就是一个个生生不息、延绵不断的“我”吗?末句,以长江流水暗示无时无刻不在逝去的流光。唐人写此类情绪的名句甚多,如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李白《把酒问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皆是其例。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按,换韵,悠、愁、楼,押平声韵。由前面的月光,转到月亮旁边的白云,从漂浮不定的白云,转到出门在外的扁舟子和楼上思念情人的女子:转得妙!白云变换无端,捉摸不定,兴起后文对游子的思念。以白云状游子,诗中常见,如《古诗十九首》:“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李白《送友人》:“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举不胜举。“青枫浦上不胜愁”,乃对典故的灵活运用。青枫、南浦,自古就是让人想之心伤的符号。《楚辞·招魂》云:“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九歌·河伯》云:“送美人兮南浦。”江淹《别赋》云:“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后两句,就思念者双方各写一笔,从前半段的写景转折到后半段的写人、写情。“谁家”,即家家;“何处”,即处处。在月光笼罩的世界中,家家都有漂泊在外的男子,处处都有思念游子的女人。以反问的口吻写之,很妙。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按,换韵,回、台、来,押平声韵。这四句就思妇一面写起,是全诗最有韵味的句子之一,分别写了四个“月光爱人”的场景。第一句或许是化用曹植《七哀诗》的名句:“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月不会徘徊,其实是月光下思念难眠的女子徘徊。此处将月亮拟人化,极写月色依依、流连不舍的样子。第三句说,帘可卷(或理解为放下),思不可卷——离愁、思念像月光一样卷不去亦隔不断。第四句的“捣衣砧”须略作解释:古人做衣服和今日不同,衣料用草木灰浸泡、木杵捶捣之后,还要到水边去洗涤(“浣纱”),以便去除帛中残留的杂质。古人在完成“浣纱”工序的时候,很可能使用放在水边的“捣衣砧”垫在帛下面以便用木杵捶捣、清洗。(参看邓小军《释<春江花月夜>“捣衣砧上拂还来”》)总之,第四句写水边浣纱的女子情不自禁地想拂去捣衣砧上的月光,但怎么拂也拂不去的景象——暗示思念拂不去。概言之,这四句的言外之意是,到处都是恼人的月光,从楼头到妆台,从屋内到水边,甩都甩不脱。而有月光处,即有思念,有伤心。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按,换韵,闻、君、文,押平声韵。这四句亦是全诗最有味道的句子之一,是一组极其美妙的镜头:“你我相望月光,但不能通讯,不如让我追逐月光或化作一片月光去陪着你吧——有月光之处就有我在。”何其真挚动人!“愿逐月华流照君”一句,美到无敌:用了四个动词,写出一种极其迫切地想飞到对方身边的心理。李太白的名句“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或受此句影响而来,亦未可知。问题是,这个想象可能实现吗?不可能。于是便想到以书信联系。但,也许是不知思念之人身在何处,书信断绝,联系不到——鸿雁飞得再远也飞不出月光,鱼龙潜跃得再深月光仍然照着水面划出的涟漪:一切愿望都落空了!连起来看,此四句极微妙地暗示出女子心情变化的全过程:见不到——迫切想见到——见不到——失望——心情不能平静(水面的波纹即暗示女子不能平静的心中的涟漪)。你看,艺术形式和情感结合得天衣无缝,怎不叫人欢喜赞叹!若请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先生拍一部动画,可以这么拍:第一个画面(特写)是楼头的女子在月光下徘徊不眠;第二个画面(特写)是漂泊的游子在扁舟上看月光;第三个画面是长镜头,女子飞了起来,化作一片月光;第四个画面,月光化作鸿雁,在月光下飞翔;第五个画面,鸿雁化作鱼,在水中潜跃;第六个画面,唯见阵阵涟漪在月光下荡漾开来。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按,换韵,花、家、斜,押平声韵。第一句写了一个极其唯美的画面:昨夜梦中,女子在春江潭畔闲步,看到花落了。落花,预示着春天即将逝去(参杜甫《曲江》:“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也暗示女子的青春也随之逝去。人老矣,心爱的人还没回来,还在外面飘荡。类似的情景,很多人都写过,如《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岑参《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按,换韵,雾、路、树押仄声韵。月亮慢慢沉下去了。思念之人,或在“碣石”,或居“潇湘”,天南地北,相隔万里。摇情,摇荡、牵动思念之情。最后两句说,不知普天之下有多少人在美丽的月光下想起自己的爱人,被这月色感动,趁着月光回家去。洒满江树的,唯有如月光般皎洁的情爱。全诗以月光笼罩的世界开篇(“何处春江无月明”),以“情”或“爱”笼罩世界结束。

一字一句读完,你会发现,这首诗实际写了三大段:第一段写春、江、花、月、夜五大元素组成的美丽世界;第二段一转,写由月亮引发的关于人与世界关系的疑问或感慨:人意识到世界(以月亮为代表)的永恒和自己生命的短暂。这让人悲观么?不。诗篇自然而然地转到写爱情、写思念的第三大段。没有爱情,没有牵挂和思念,没有人与人美好的情感(第三段),短暂的生命(第二段)无以寄托,美好的世界(第一段)没有意义。全篇连起来,也许可以概括为这样一句话:因为人与人之间美好的情感,因为我的存在,唯有一次的短暂生命和春江花月夜组成的有情世界便有了意义。

世界之所以美好,生命之所以美好,不是因为它本身美好。世界是无情的,生命是短暂的。是谁让世界美好,让生命可爱呢?是我,是独一无二的我,是我的思念,我的牵挂,我的爱。爱,让世界和生命得以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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