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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私立大学校长的治理困境
——以朱经农执掌光华大学为例

2018-01-24

安徽史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光华教育部大学

韩 戍

(上海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433)

抗战胜利后国共斗争再起,在文教界中大学受到的影响首当其冲。由于内战引发教育经费短缺,加之大学校园内“第二条战线”的催化,学潮如火如荼,呈现出一种不可抵挡之势。受时局影响,作为治校者的大学校长,亦普遍陷入了职业生涯以来前所未有的困境。面对经济危机和学潮压力,一般大学校长的处境如何?他们如何应对这些危机?目前,历史学界的相关研究并不多见,而且研究主要集中于国立大学校长,对于国人自办的私立大学几乎未见关注。[注]何方昱:《党化教育下的学人政治认同危机:去留之间的竺可桢(1936—1949)》,《史林》2010年第6期,第133—140页;蒋宝麟:《战后中国的大学校长与大学困境:吴有训在中央大学之进退》,《民国档案》2015年第2期,第127—136页;杨荣庆:《从台北帝大到台大:战后初期台湾大学“易长风潮”研究》,《民国研究》2011年春季号,第71—88页。由此,本文将视角投向私立光华大学校长朱经农,希望通过研究其抗战胜利后执掌光华大学的努力与困境,揭示国共内战时期大学校长面临的普遍困局,并对其作为私立大学校长所面临的特殊治理困境予以展现。

一、朱经农出任光华校长的辛苦经营

1945年9月,抗战胜利,战时播迁内地的各大学开始筹划复员事宜。教育部规定,非战时私立大学不准设立分校,私立光华大学战时在成都设立的分部去留问题亟待解决。由此,光华大学校董翁文灏、徐堪、邓汉祥、朱经农、陈光甫等联名上书教育部,呈请光华大学成都分部由川省人士接办。10月,光华大学校董会在重庆开会,决定聘请朱家骅为名誉校董,翁文灏为董事长,朱经农为校长。[注]《私立光华大学分设成都始末记》,光华大学1949年编印,第61—62页。同时,战时留守上海的光华大学沪校正式宣布复校并对外招生。[注]蒋维乔:《蒋维乔日记》第25卷,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68页。

由朱经农担任光华校长,是创校校长张寿镛的遗愿。朱经农是光华大学的创校副校长和校名命名者。由于张寿镛担任国民政府财政部次长,一直由朱经农主持实际校务。其后,朱经农离校,先后担任齐鲁大学校长、中央大学教务长、教育部政务次长,但一直担任光华校董,可谓渊源深厚。不过,卸任教育部政务次长而就任私立大学校长,朱经农的选择在一般人看来仍颇不可解。对此,朱经农有自己的考虑。朱经农认为,自己已经59岁,从事教育行政工作20年,阅览晚清民国的教育档案,深感教育部人事更动频繁,大多数主事者已被后人忘记,很多教育兴革都成为历史陈迹。由此,他非常希望尽早从政界退休,晚年从事著述及教育工作,以期能以教育思想留诸后世。[注]《教育部两次长易人,政次杭立武常次田培林》,《中央日报》1946年10月16日,第5版。此时,恰逢上海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王云五辞职,向商务董事会推荐朱经农来沪主持商务印书馆,朱经农遂决定就任光华大学校长和商务印书馆总经理。

由于教育部部长朱家骅的挽留,朱经农一时难以交卸教育部政务次长职务,但尽一切可能为光华大学谋取福利。光华大学在上海的校舍于抗战中被毁,复校只能另觅校舍。经过光华大学的申请,教育部拨虹口欧阳路222号前日本女子商业学校作为校舍。然而,校舍被国民党军伤兵医院占据,对方拒不搬迁。1945年12月,朱经农致信上海市市长顾毓琇、教育局局长李熙谋、教育部京沪特派员蒋复璁(负责接收南京、上海的文教机构)三人,希望协助光华大学入驻新校舍。[注]《朱经农致顾一樵、振吾、慰堂函》(1945年12月),华东师范大学档案馆藏,光华大学档案,K82-2-320/7-8。朱经农作为教育部次长,致信给同僚或教育部下属,显然颇有分量。在以上各方面的帮助下,光华顺利入驻。1946年5月15日,教育部拨给光华大学复员费1.5亿元,由国库直接拨给上海本校用于复校。6月,教育部又将美国援华联合会的2700万元资助转拨给光华大学,专门资助教职工复员。[注]《私立光华大学成都十年记》,光华大学1947年编印,第67页。这其中都有朱经农的努力。

1946年1月23日,朱经农由渝飞沪视察学校。他邀请光华大学各院长及系主任,商讨该学期充实各科、募集经费和聘任教授等事宜。[注]⑥蒋维乔:《蒋维乔日记》第25卷,第325、456页。他又召见各届毕业生代表,详细询问一切,“视全校师生如同家人”。[注]⑦《光华大学廿二周年六三纪念特刊》,光华大学1947年编印,第6、1、21、23页。由于朱经农尚在教育部任上,一时间无法脱身,该学期不能长期驻校,光华方面暂由副校长朱公瑾代理校务。6月,朱经农曾短暂回沪,在觉园邀集朱公瑾、容启兆、蒋维乔、薛迪符、张星联等商议下学期事务。⑥ 9月27日,朱经农才正式到校视事。

朱经农执掌光华大学后,开始采取大幅度的兴革措施。在校园设施方面,朱经农积极修复校舍。欧阳路新校址作为伤兵医院,校舍受损严重,基础设施所剩无几。光华大学迁入后,对旧址加以修复,修建男生临时宿舍2座,教职员住宅1所,并增加食堂、盥洗室、校门等设施,所费资金高达2亿元。⑦

朱经农高度重视光华大学学科设置与优化问题。光华大学在抗战前以文科著称。抗战胜利后,朱经农开始谋求理工科的发展。光华大学理学院设有数理、生物、化学三系。其中,三系均添设新实验室,向美国购买仪器设备。[注]姚舜钦:《一年来的回顾与前瞻》,《光华通讯》1947年第3期,第2—3页。三系亦设医学预科班,学生毕业后可以投考医学院。不久,光华大学又重建土木工程系,聘请校友、美国康奈尔大学硕士祝永年担任系主任。[注]张耕华主编:《光华大学编年事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04页。商科方面,在银行学系、会计学系、工商管理学系、经济学系的基础上,增加国际贸易系。[注]《光华大学增加科系》,《教育通讯》1948年第5卷第11期,第32页。在文科方面,添设法律系。历史系增设史学研究室。社会学系一般只有国立大学和教会大学开设,光华重办社会学系,是当时国人自办私校中唯一设立该专业的大学。

建设优质学科需要一流的教授。1946年6月,朱经农亲自登门拜访叶圣陶,请其来光华任教,并希望引进文学家周予同、施蛰存来校任教。7月,委托蒋维乔访问前政治学系主任耿淡如,请其辞去复旦大学政治系主任职务,专任光华。[注]蒋维乔:《蒋维乔日记》第25卷,第466页。朱经农亦将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返乡避难的吕思勉请回,给予安置居所,请其担任历史系主任。还聘请上海高等法院院长郭云观担任法律系主任,教授包括查良鉴、张企泰、李良等京沪司法界法官,师资阵容颇为强大。[注]《光华大学廿二周年六三纪念特刊》,第22页。随后,朱经农又聘请成都分部时期的教授萧公权来校主讲《自由之理论与实践》,讲稿作为“光华大学丛书”的一种,在商务印书馆出版。

对战后的私立大学而言,经济问题仍是严重的困扰。近代国人自办的私立大学多诞生于政潮或学潮,很少是资本家热心教育、投资兴学的产物。比如复旦、光华两校系分别从教会学校震旦、圣约翰独立而出,大夏大学诞生于厦门大学校内风潮,大同大学系清华学堂教员不满于该校西式教育而创办。因此,国人自办的私立大学基本没有固定的基金,办学经费主要依靠学生学费、政府补助和校董会筹募。从1934年开始,国民政府开始临时性补助私立大学,但相对于经费庞大的国立大学,此种补助实为杯水车薪。然而,民国时期国人自办私立大学的校董会多为应付教育部立案设置,校董多是挂名,很少与学校发生实际关系,亦很少承担筹款的责任。[注]参见韩戍:《私立大学校长的政界人脉:以张寿镛执掌光华大学为中心》,《中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第89—98页。因此,私立大学筹款的重任,实际主要靠校长个人。一所私立大学能获得多少社会捐款,主要看校长的能力和人脉关系。

1947年5月,朱经农邀请光华各级校友在南京路新雅酒楼聚餐,拟筹募校舍建筑经费10亿元。[注]《光华大学函上海福州路三七号五楼台糖公司为承慨捐一千万派员洽领》(1947年9月15日),华东师范大学档案馆藏,光华大学档案,K82-2-315/4-5。朱经农还非常注重联络企业家。他从荣氏家族的荣尔仁处募得6亿元巨款,指定建设男生宿舍一座,冠名为“德生堂”(荣尔仁之父名荣德生)。为回报荣尔仁,朱经农亲自颁发给他光华大学法学荣誉博士学位。光华大学肄业生、新雅酒楼老板蔡显敏为母校募捐3800万元,朱经农亦补发给他商学士学位。[注]《光华大学昨校庆,并举行廿二届毕业典礼,赠给荣尔仁荣誉博士》,《申报》1947年6月30日,第5版。授予荣誉学位和补发学位,是朱经农治校的一种务实策略。朱经农曾在学校的教育问题座谈会上谈过,那就是:“大学学位可分部方给予之学位及校方给予之学位两种,前者须经国家之考试达到某种标准时始准给予学位,至校方给予之学位则可将标准放宽,或将校方之学位分为普通与荣誉两种,就考试标准之高低而定。”[注]《教育问题座谈会》(1947年10月17日),华东师范大学档案馆藏,光华大学档案,K82-1-49/67-68。同年,朱经农动员商人李祖永捐献美金储蓄券2万元以建造图书馆。然而,社会各界对私立大学的支持,仅限于抗战胜利后工商界非常短暂的繁荣时期。1948年以后,随着国共内战的全面加深,国内工商界遭到严重摧残,资本外流严重,无力亦无心资助教育。从现有材料上看,此时的私立大学很难再获得工商界的捐款和资助,陷入严重的亏损状态。1947年下半年,光华大学亏损4亿余元。1948年上半年,学校预计财政亏损达10余亿元。[注]芝联:《答校友问》,《光华通讯》1948年第3期,第3页。

此时,朱经农只能更多向其他方面申请补助。他曾以资助清寒同学的名义,向上海市政府申请助学金。甚至,朱经农一度希望向美国方面争取贷款。美国前驻苏大使蒲立特访问中国以后,在《生活》杂志发表万言访华报告,建议美国政府必须对国民政府进行全盘援助,给予军事支持和贷款。朱经农当即发表谈话,希望私立大学可以由此向美国申请教育贷款,以便订购大量仪器,聘请一流师资来校任教。[注]张耕华主编:《光华大学编年事辑》,第337—338页。不过,蒲立特的建议并未真正实施,朱经农的期盼由此落空。

二、朱经农的教育理念与治校措施

朱经农接任光华大学校长以后,在办学方针上,提倡兼容并包态度,允许各种学说自由发展。1946年,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说:“办学与从政不同,治学在求真理。各方各派理论,溶于一炉,着眼于好恶之外,以科学客观态度,仔细研究,寻求真理,并非如从政之党同伐异互相排斥,当以养成学术气氛为首要。”[注]⑥张耕华主编:《光华大学编年事辑》,第321、322—323页。

朱经农的兼容并包理念反映在教育学生方面,则体现为提倡“爱的教育”。[注]《对于教育的几种感想:朱经农昨在建成电台播讲》,《申报》1947年7月28日,第4版。朱经农认为光华大学奉行的便是“爱的教育”。朱经农说:“光华大学的教育是爱的教育。先生与学生,同学与同学之间用亲爱精诚的精神相互合作。现在的教育有两条路,一个是恨,一个是爱。有许多人说,现在的社会非常黑暗,政治是黑暗的,世界也是黑暗的,你恨这些罪恶赶紧起来去革命。这是种下仇恨的思想。还有一种人认为,人类的世界所以能维持下去,全靠亲爱精诚互相合作,一个学校一个家庭都是如此。所以人与人相处应该相爱,不应该仇恨。老老实实说,光华大学是爱的教育,不是恨的教育,如果心里怀着恨的心理,要革命,要流血,要斗争,要清算,那么不必来。”[注]④朱经农演讲、汪公暇记录:《施行爱的教育的光华大学》,《上海教育》1948年第5卷第11、12期合刊,第8—9页。

朱经农还认为,光华大学的教育目的是培养学生具备理性的精神,用冷静客观的头脑对待外界的事物,避免一时偏激或流于激进:“我们学校里要养成客观的态度,科学的方法,凡是一件事都要用很冷静的头脑去分析,他的好处在哪里,他的坏处在哪里,用客观的态度分析清楚之后再去做,不要因为一时的感情冲动,不假思索地胡闹。”朱经农列举了五四以后学生运动频繁发生,最终却无所作为的情况说:“从五四运动起一直到现在,闹了好多次,国家大事还是没有闹好。我们要真正的救国家,要有很深切的思想,对于每个问题要彻底的研究,把症结的所在正确地认识清楚,对症下药,才能挽救过来。单靠一时的冲动,想把国家救过来,那是不可能的。”同时,朱经农希望学生有民主的头脑和容忍的精神,尊重他人的不同意见:“人的思想不能完全一样,所谓‘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天下人都成为一个思想那是不可能的,兄弟姐妹的思想也不能一样,统一思想是不可能的。但是个人的思想虽然不同,而彼此要互相尊重。所谓民主政治第一要紧的是什么?就是要能容纳不同的意见。所谓容纳就是容忍不同的意见,让他提出来,我们可以同他讨论辩论,决不因意见的不同而发生仇视,我们要尊重对方的人格,然后才能有结果。”④

朱经农提倡“爱的教育”,显然系有感而发。抗战胜利后,在国共斗争的背景下,高等教育系统中出现了“第二条战线”。“在中共中央上海局和上海市委的直接领导下,上海学生系统的党组织在国民党统治的心脏地区,接连不断地掀起了波澜壮阔的反美反蒋爱国民主运动。”[注]中共上海市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主编:《解放战争时期上海学生运动史》,上海翻译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2页。国民党亦不甘示弱,千方百计打击与防范进步力量,捍卫学校的领导权。在党派动员学生的前提下,学生之间的政治分歧更加严重,各种校内外的激烈摩擦和斗争频繁发生。由此,朱经农大力提倡“爱的教育”,希望学生之间能团结友爱、理性宽容,具有民主精神,不要卷入到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去。

那么,朱经农如何落实此种教育理念?首先是将办学宗旨和教育理念化为格言。在修葺一新的大礼堂丰寿堂前,朱经农写下两幅楹联:“着眼于利害恩怨以外,用科学方法,客观态度,寻求真理;致力于德业学行之中,以和平中正,亲爱精诚,维系人群。”⑥朱经农将此种信条口号悬置于学校最显著之处,希望学生在耳濡目染中得以领会,时时不忘。其次是促进师生合作,给学生以种种优惠,以体现学校关爱学生的宗旨。朱经农创建了教职员生消费合作社,由副训导长沈延国担任经理,开辟文具、图书、饮食、日用品等部门,以较低价格采购商品供应师生,减轻经济压力。朱经农还创立经济食堂,由师生合作办理,只允许清寒学生加入,限定名额,每餐定量供应食品,收费低廉。朱经农在这一时期内,还设置大量奖学金奖励优秀学生。[注]《本学期张故校长咏霓公奖学金由五名增至十五名》,《光华通讯》1948年第3期,第7页。对于清寒的优秀学生,朱经农允许其在学校半工半读,获得酬金以补贴日常用度。[注]姚舜钦:《一年来的回顾与前瞻》,《光华通讯》1948年第3期,第2页。

当然,朱经农从事多年教育工作,深知治校仅依靠说教劝解或奖励优待未必有效,亦应采用“大棒政策”加以辅助。由此,朱经农确立了非常严格的规章制度,尤其对寄宿生管教特别严格。有小报称:“上海光华大学对寄宿生管制特严,尤以女同学为甚,每晚由校方强迫至图书馆,男同学则可免此一幕。”[注]《新闻缩写:上海光华大学对寄宿学生管制特严》,《一四七画报》1946年第7卷第9期,第8页。小报的报道多不足信,不过,光华附中实行“保甲制度”,可以从侧面证明管教的严厉。据《文汇报》上的一篇文章讽刺称:“光华大学附中宿舍,校方为管理便利起见,实行保甲制。十床为一甲,十甲为一保,与沪市实施之保甲前后媲美,惟其无警管区耳。校方可谓对于管理两字之研究,甚有心得也。”[注]愚夫等:《宿舍也实行保甲,校门变成牢门》,《文汇报》1946年10月11日,第2版。民国时期大学与附中的关系非常紧密,光华大学与附中便在同一处办学,共享一套管理班底,教师也存在着交叉情况。从附中的情况,即可知大学的严格。

朱经农治校严厉,与其身份和立场有关。作为前教育部政务次长,他当然会严格执行教育部的训育政策,严厉治校。朱经农的选择,更与光华大学的私立性质有关。私立大学相对于国立大学是“庶出”身份,没有固定的经常费,能够获得教育部补助的多少,多视校方与政府的关系而定。如果私立大学在政治立场和态度方面不与国民政府保持一致,则可能意味着失去政府的财政支持。[注]参见韩戍:《战时私立大学与国民政府教育部》,《民国研究》2016年秋季号,第95—100页。因此,这一时期的国立大学,普遍成为学生运动的温床。比如,交大出现了“护校斗争”,同济爆发了“一二九斗争”等载入史册的重大学生运动。光华由于校方管理严格,校内一直比较安静。正如蒋维乔在1947年5月评论道:“沪上国立私立大学已卷入漩涡,惟光华较为安静……我之专书选读班系三四年级生,比较稳健。”[注]蒋维乔:《蒋维乔日记》第26卷,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49—150页。不过,蒋维乔的评论显然有些天真,平静之下实际一直暗潮涌动,接下来的“五二〇事件”和改国立运动,将光华拖入动荡之中,使朱经农焦头烂额,无法应付。

三、学潮澎湃与改国立运动中的朱经农

私立光华大学相对于交大、复旦、同济、暨南等国立大学,校园比较平静,并未发生具有重大影响的学生运动。不过,由于学生运动的范围遍及上海各校,光华大学不可避免受到波及。其所受的影响,最初程度颇低,其后则逐渐严重。

1946年12月,北平发生沈崇事件,全国学生发起罢课风潮,上海国立暨南大学学生首先行动,成立委员会,宣布全校总罢课。光华学生未见积极响应,仅仅是投书《文汇报》,表示愤慨和谴责。[注]张耕华主编:《光华大学编年事辑》,第324—325页。1947年1月1日,光华学生参与了上海学生抗议沈崇事件的游行,但并非居于主导地位。对于中共组织的学生运动,光华学生参与度极低,说明校内的左派学生数量不多。1947年5月4日,光华一位学生上街张贴标语被警察抓捕,光华学生39人集体前往警察局交涉,这部分学生大概便是校内中共学生或积极分子的全部人数。然而,参加党派的学生具有巨大的动员力量,虽然人数不占优势,却也足以领导起一次学生运动。

1947年5月20日,京沪等16所专科以上学校的学生在南京大游行,高呼反饥饿、反内战等口号,遭到国民党军警殴打,重伤学生19人,被殴伤流血者104人,被捕者28人,遭袭击者500余人,是为所谓“五二〇惨案”。上海学生随即成立“上海市学生抗议五二〇惨案后援会”,决定在23—24日进行总罢课。[注]中共上海市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主编:《解放战争时期上海学生运动史》,第111页。此次,光华学生在地下党的领导下,开始积极响应。1947年5月21日,光华的党员和积极分子展开讨论,决定次日在全校召开学生大会,组织罢课。罢课组织者兵分三路,部署计划。为避免目标暴露,大会主席由积极分子担任,党员在幕后遥控。如果积极分子被国民党学生拉下台,由党员学生继续主持。关于大会上哪位同学发言,哪位同学负责与国民党学生辩论等等,亦安排妥当。同时,加强纠察力量进行会场安保工作。另外两路同学,主要负责准备标语传单横幅等宣传物品,并动员熟悉的同学参加大会。

5月22日晨,罢课学生在学校各处张贴抗议“五二〇惨案”以及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的标语,参加者达200人。会议引起国民党学生的干涉,左右派学生大打出手,相持半小时左右,场面十分激烈。由于左派学生占一定优势,并有充分的动员准备,大会宣布成立“光华大学五二〇惨案后援会”,选举俞礼仁为主席。后援会成立后,正式宣布罢课,并通过四项决议:通电要求政府释放“五二〇”被捕同学、裁减军费、增加教育经费、停止内战。大会引起军警干涉,当日入校欲逮捕后援会主席团,学生们群起自卫。23日,学生将一个巨大的标语“抗议暴行举行罢课”从五楼楼顶挂到地面,同时在学校宣传,禁止学生上课,并阻止教授到学校上课。

朱经农高度重视此事。5月23日,召开紧急校务会议;25日,再次在朱宅召开校务会议。[注]蒋维乔:《蒋维乔日记》第26卷,第151—152页。其后,朱经农将鼓动罢课、参加运动的130名学生开除,其中包括诸蘅、王大生、任民鉴、钱渭、曹衍诚、朱惠良、吴雪璇、蔡秀枝、徐莲珍、黄如意等10余名中共党员。[注]《光华精神光华人——光华大学暨附中建校80周年》,光华大学暨附中校友会2005年编印,第98页。如此大规模的开除学生,在上海各校中少见,也显示了朱经农严厉治校的决心。[注]《五院校退学学生昨招待中外记者》,《申报》1947年8月21日,第6版。其后,朱经农继续采取高压的政策,凡是有政治问题的学生断然开除。1948年春季学期,包启馨等4名中共党员被开除。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经济危机再度成为学生运动的导火索,表现为1948年夏的改国立运动。

如果说声援“五二〇”是各校普遍的行动,改国立运动则是私立大学内部产生的问题。1947年秋季学期结束,朱经农规定,下学期仍在校就读的学生,需缴纳留额金50万元,以表示保留学额,缴纳日期为1948年1月12—19日,逾期不交者,下学期将不能进校上课。国立大学并无所谓留额金之说。此种规定,实际上是私立大学在通货膨胀、物价一日数涨的情况下,预算将有多少同学继续就读,以便校方对下学期有通盘计划,根据实际情况分配教授和课程,避免浪费。当然,在经济拮据的前提下,这也是私立大学当局寅吃卯粮的一种方式,即先征收一部分学费以填补亏空。留额金制度引起光华学生一致反对。1948年1月7日,学生谒见朱经农,请求取消此规定,但未获同意。1月8日,学生开会讨论,呼吁沪上各校师生予以同情。[注]《光华大学学生,反对留额金》,《申报》1948年1月8日,第6版。数日后,校方仍坚持收取留额金,只有清寒学生在保证人或家长来函证明之后,才能免交或缓交。[注]《光华大学留额金,清寒学生可缓缴》,《申报》1948年1月15日,第6版。

如果说留额金风波是光华学生要求改国立的远因,私立大夏大学的改国立运动则是直接的导火索。1948年6月19日,大夏大学学生突然集会要求缓考,以便进行改国立事宜。6月20日,学校举行第23届毕业典礼,散会时学生召开全体大会,要求校方同意将大夏改为国立大学,并由此罢课罢考。光华大学学生受到启发,立即紧随其后以效仿之。6月20日,光华大学学生集会议决罢课3天,从事改国立运动的请愿,并告知校方如不同意将无限期罢考。

朱经农在对记者谈话时声明,学校经济虽然困难,但在可行的范围内,一直努力提高,尽力改善情况。而且,学校经济全面公开,教职员都能理解学校的困难。至于改国立事,他并不反对,但这并非一日能达到之事,应该遵循合法合理的步骤,不能以罢课为要挟。学生发起运动之前,从未与校方接洽,大考前夕突然罢课,实在别有用心,希望逃避考试。朱经农称,学校已经决定将考试延后2天,届时学生若不参加考试,以0分计算。至于学生中谣传,教育部有将光华大学改为国立晋元大学之意,被朱经农拒绝,纯属子虚乌有。然而,学生继续罢课,致电教育部请求改为国立,并向校董会和校友呼吁,又推代表7人,当晚晋京请愿。[注]《光华大学函请社会局民食调委会请将青年食堂六月份食暂予停发》(1948年7月3日),华东师范大学档案馆藏,光华大学档案,K82-1-37-145。

1948年6月23日,部分光华学生前往南京,上书教育部部长朱家骅,请求将光华改为国立大学。其呈文首先回溯了光华由于五卅惨案脱离教会学校圣约翰大学的光荣历史,希望引起教育部的同情。其后,学生指出了光华战后辛苦经营的困难:“三年来,因校董会筹措困难,校方经费至感拮据,修葺已不支,遑论新建设。教室不敷,宿舍奇轧,竟有一寝室容百余人,若集中营者。际此炎夏,实碍卫生,偶遇疫厉,悉成他乡之鬼。”请愿同学将部分矛头指向学校,指出朱经农对学生活动的压制:“校方多废少兴,力图保守,不以改善为怀,反采高压手段,同学多负笈来自异地,安分守己战兢学业,敢怒而不敢言。所谓蓄之以久,发之以暴,诚哉斯言。去岁命缴留额金,群论哗然,即种今日之因。”与此同时,学生代表要求晋见教育部政务次长杭立武,但未获接见。[注]《为挽救失学危机谋容流亡同学呈请鉴准改为国立由》(1948年6月23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教育部档案,五-2245/22-25。

此时系国共内战时期,教育经费极端困难,国立大学尚且无法维持,政府无力将私立大学改为国立。因此,光华学生要求改国立,属于不切实际的要求。教育部政务次长杭立武就光华改国立事发表谈话,认为复员以后,由于人力物力的局限,政府决定短时间内不增加国立大学。中国土地广阔,若大学全部由国家办理,无法实现教育文化发达的目的。教育部一向采取扶植奖励私立大学的政策。而且,私立大学各有其历史传统,更应该让其自由发展。即使私立大学改为国立,学生亦不能取得公费。目前教育部已经实行奖学金制度,以前未能获得公费的学生,以后仍不能获得公费。对杭立武的讲话,光华学生非常不满,表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由于学生态度强硬,朱经农决定,将考试时间推迟到28日。与此同时,朱经农决定废除留额金制度,以减轻争议。24日晚,朱经农发现有3名同学藏有与改国立学生委员会募捐有关的文件,当即知会家长处理,予以开除。26日,学生仍坚持主张缓考,在屋顶升起“国立光华大学”的标语。28日,学校举行考试,学生拒绝考试。朱经农随即宣布即日起放暑假,所有学生全部离校。29日,教育部司长吴兆棠再度就光华改国立事宜发表谈话,认为绝对没有可能。7月,朱经农到南京面见董事长翁文灏、教育部部长朱家骅,请示处理学潮事宜,教育部要求严厉查处。1948年秋季学期,杨鸿源、杨保球、季尧等8名学生被光华开除。朱经农并将开除名单抄送他校,以防这些学生被他校录取。[注]《光华大学除名学生名册》(1948年8月17日),上海市档案馆藏,诚明文学院档案,Q255-1-13-11/6。同时,3名学生受到停学一年的处分,11名同学停学一学期,7名同学计大过2次。最终,光华大学的改国立风波,被朱经农以强硬的手段平息。

光华大学的改国立风波虽然停息,但是作为私立大学,仍然无法解决经济危机。1948年秋季开学,朱经农组织复校后第二次校董会议,得知学校财政严重收支不抵,上学期欠款达36亿元。学校专任教授仅有1000万元月薪,不足国立大学的三分之一。[注]《光华大学复校后第二次校董会议》(1948年7月20日),华东师范大学档案馆藏,光华大学档案,K82-2-7/16。此时的光华大学实际已经走入死局。

四、国共斗争的定局与朱经农辞职

朱经农任职期间,在正副训导长容启兆、沈延国的协助下,大量参与学生运动的学生被开除,学校获得短暂的安定。1949年后的一份调查表说:“六二三、五二〇,参加的同学并不多,因为光华一向是特务堡垒,国民党反动统治中心,学运是很难开展的。”[注]《学生会登记表》(1949年),上海市档案馆藏,上海市学生联合会档案,C22-2-4-4/1。又如一位地下党员回忆说:“在学生中,有国民党、三青团、中统、军统等反动组织,还有一些由反动学生控制的群众组织。学生中少数特务分子还公开带枪在校内活动,殴打进步同学。1948年暑假,许多党员、积极分子被开除或撤退,只留下3名党员和少数积极分子。”[注]陈咸鸿等:《扎根群众,迎接解放——光华大学地下党活动简述》,项伯龙主编:《青春的步伐——解放前上海大中学校学生运动史专辑》,同济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33页。不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校园内的党组织很快又坚强地重新建立。

1948年秋,朱宗正等11名中共地下党员受组织安排,考入光华大学。朱宗正有一个特殊身份,他是创校校长张寿镛的外孙,校长办公室主任张芝联的外甥。由于朱宗正身份特殊,非但不可能被开除,还有利于地下组织在光华校内的发展。[注]②③《光华精神光华人——光华大学暨附中建校80周年》,第13、99、64—70页。在中共私立大学区委党代表杨佩景的支持下,朱宗正等在光华重新成立了秘密党支部,由陈咸鸿担任党总支书记,朱宗正担任组织委员兼文学院分支部负责人,陈一飞担任宣传委员兼理学院分支部负责人,范祖德担任学生会党团负责人,高淑珍担任女同学工作负责人,戚允章担任商学院分支部书记。② 光华的党小组在校积极开展活动,使这支队伍不断扩大。

由于这一时期中共在战场上取得节节胜利,国民党镇压学生运动变本加厉,学生的斗争策略也发生变化,坚持十六字方针“利用合法、利用矛盾、积聚力量、以待时机”。由此,光华党支部不再与朱经农或国民党学生直接对抗,而是开始了一系列隐蔽的活动。

首先,光华党支部进一步团结同学,以各种读书小组、团契、合唱团等为掩护,关心同学的生活,以广交朋友的方式争取同情者。同时,以关心同学学习的名义传递进步书刊,宣传党的理论。对渴望向中共党组织靠拢的学生,则反复与之谈心,提高其政治觉悟直至发展入党。比如,当时光华党支部发现学生尉健行喜爱文艺书籍,又关心政治,将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斯诺的《西行漫记》以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红色书刊介绍给他阅读,其后邀请他参加一些诸如内战性质之类重大问题的讨论,检验他的思想觉悟,观察他的思想变化。在一次次的谈心和宿舍讨论中,其思想完全向党靠拢。当阅读到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时,尉健行认为共产党代表着光明和未来,打算弃学奔赴解放区参加革命。光华党支部认为,尉健行可以成为发展对象,便向上级组织汇报。上级组织认为,尉健行这种知识分子留在上海,将会起到更大的作用,并于1949年春批准其入党。③ 到1949年国民党失败前夕,学校已经发展成文、理、商三个分支部,拥有学生党员43名,积极分子160多名。

其次,通过合法渠道改选成员的方式争取校内各种组织的领导权,以团结多数,孤立少数。在党支部的主导下,各系都成立了同学组织——系学会。中共党员和积极分子在筹建各系系学会的过程中发挥了组织作用,在教育、法律、历史、经济、土木等系均取得了领导权。中共党支部更迅速组织了各系学会的联合机构“系科联合会”,在校内拉选票,利用复员的青年军学生与国民党学生之间的矛盾,团结青年军学生,孤立国民党学生,最终获得了多数选票。随后,党支部以研究学术的名义,通过出版墙报、时事座谈会、学术讨论等活动来传播党的思想。

随着校园财政危机已达顶点,加之校内学生的“人心思变”,朱经农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雄心,屡有退意。1948年末,朱经农受蒋介石委派,作为中华民国出席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三届大会首席代表,赴美参会。[注]《人物新闻:朱经农》,《外交部周报》1948年第100期,第2页。朱经农去后,自知无法再处理光华大学面临的困境,遂留在西雅图“专心著述”。1949年3月,朱经农正式辞去校长职务。[注]《光华大学校长由廖世承代理》,《公教学校通讯》1949年第5期,第14页。

结 语

朱经农作为国民政府教育部政务次长,抗战胜利后主动辞职而专任私立大学校长,希望能够在晚年重新开创一番事业,在教育界和学术界中寻找安身立命之所。然而,朱经农面对的并非是一片崭新的局面,而是前所未有的教育危机。首先,在内战之下,教育经费严重短缺,物价飞涨,中国经济趋于总崩溃,各大学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困境;其次,由于政治斗争的白热化,校园受到波及,学潮汹涌澎湃,学生无法安于其位,使大学再度成为动荡的场所。因此,尽管朱经农尽一切可能努力治理校政,面对空前的教育财政危机和汹涌澎湃的学潮,却显得进退失据,最后只能以黯然辞职为结局。此种失败并非朱经农个人缺乏治理能力,而是整个高等教育界都应对乏术,无论何人执掌教育,均无法对抗时代的潮流,亦无力解决此种困局。

相对于国立大学校长,朱经农作为私立大学校长所遇到的危机更甚。近代中国国人自办的私立大学,多诞生于学潮或政潮,很少是资本家主导创办、捐资兴学的产物。因此,如光华大学这种私立大学的基础极其薄弱,既缺乏固定的办学基金,校董会又形同虚设,所需经费除了依靠学生学费之外,都需要校长个人运用各种资源筹募。在和平年代,私立大学尚可勉强维持。当中央教育财政濒临崩溃,工商界受到战争摧残支持教育乏力时,私立大学所面临的危机尤深。而且,在政治斗争激化学潮的大背景下,私立大学校长除了要与国立大学校长一样应对各种政治性学潮和校园党争,还要面对学生要求与国立大学同等待遇以及改为国立大学的剧烈风波。在种种艰难困境之下,朱经农原本希望所谓“爱的教育”能够消弭斗争和仇恨,结果却沦为笑柄。在各种打击之下,朱经农只能以黯然辞职作为收场。两年后,朱经农刚过六旬便在美病逝,当与其在光华大学校长任上受到的打击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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