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武定侯家族的袭爵之争
——以族权与皇权关系为视角的研究
2018-01-24朱忠文
朱忠文
(江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勋臣是明代宫廷史的重要主体,相关研究成果颇多,但从时间上看多集中于明初,对明代中后期的研究相对较少;从对象上看多集中于相关事件与制度,对勋臣家族缺少关注,对族权与皇权之间的关系亦缺乏探讨。[注]相关研究参见胡吉勋:《郭勋刊书考论——家族史演绎刊布与明中叶政治的互动》,《中华文史论丛》2015年第1期;秦博:《勋臣与晚明政局》,《史林》2015年第4期;吴晗:《胡惟庸党案考》,《燕京学报》1934年第15期;吕景琳:《蓝玉党案考》,《东岳论丛》1994年第5期;李新峰:《明初勋贵派系与胡蓝党案》,《中国史研究》2011年第4期;王剑:《铁券、铁榜与明初的贵族政治》,《西南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6期;曹循:《论明代勋臣的培养与任用》,《云南社会科学》2012年第3期;刘晓东、年旭:《选秀民间与联姻畎亩:洪武朝宫廷政治史之一面》,《东北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5期;顾诚:《靖难之役和耿炳文、沐晟家族——婚姻关系在封建政治中作用之一例》,《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2年第5期;马明达:《常遇春家族与“蓝玉党”案》,《回族研究》2001年第1期;李谷悦:《明朝历代诚意伯》,《古代文明》2014年第2期。明代中期武定侯家族与皇权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导致了长达半个世纪的袭爵之争。[注]秦博曾对武定侯家族袭爵之争的过程进行介绍,但对其原因及影响缺乏探讨,《明代勋爵承袭与勋臣宗族活动初探》,《安徽史学》2015年第5期。本文试图通过论述这一事件的原因及影响,来展现明代勋臣家族族权与皇权之间的微妙关系。
一、郭玹袭爵及其隐患
武定侯家族的始祖是明代开国功臣郭英,他深受明太祖宠信,躲过了胡蓝党案的浩劫,于永乐元年(1403年)去世。[注]《明史》卷130《郭英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3821—3822页。郭英子孙众多,有“七子、八婿、诸孙数十人”[注]焦竑:《国朝献征录》卷7《武定侯郭公神道墓志铭》,《明代传记丛刊》第109册,台湾明文书局1991年版,第224页。按照《皇明开国功臣录》的记载,郭英有十二子,九女,二十八孙,十六孙女,并给出了具体的名单,黄金:《皇明开国功臣录》卷12《郭英传》,《明代传记丛刊》第23册,第723页。无论哪种记载属实,郭英子孙众多确是事实。,而以嫡长子继承制为核心的勋臣家族袭爵制度已于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确立。[注]万历《大明会典》卷6《功臣袭封》,台湾文海出版社1968年版,第122页。在不乏子嗣且有制度保障的情况下,武定侯家族的袭爵问题应当较为顺利。但是,郭英正妻马氏无子,长子郭镇由妾何氏所生[注]⑦《明功臣袭封底簿》卷1《武定侯》,《明代传记丛刊》第55册,第85、86、86页。,病逝于建文元年(1399年)[注]焦竑:《国朝献征录》卷4《驸马都尉郭公圹志》,第132页。,郭镇妻永嘉公主,为明太祖之女,子郭珍患有风疾,因而次子郭铭的后代与长房展开了争夺爵位的斗争。
郭铭是郭英次子,曾任辽王府典宝[注]⑧⑩《明故镇朔将军总兵官武定侯郭公墓志铭》,《新中国出土墓志·北京卷下》,文物出版社2003年版,第72页。,母严氏是郭英之妾⑦,郭铭之妻徐氏是魏国公徐达之叔徐成的女儿。⑧靖难之役爆发后,辽王受建文帝之命渡海来到南京[注]《明史》卷117《辽简王传》,第3587页。,郭铭很可能随之还朝。虽然郭铭也有可能私自逃走投靠靖难军,但各种官私著作对此均无记载,也与郭铭武定侯次子的尊贵身份与影响力不符,且此时靖难之役局势并不明朗,郭铭做出这种选择的可能性不大。对于郭铭之死,其子郭玹在墓志铭中称其“没于国事”⑩,其妻徐氏的墓志铭中称他“效忠国事,没于泗州。”[注]罗亨信:《觉非集》卷4《郭母太夫人徐氏墓碑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9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571页。郭玹生于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在郭铭去世时甫七岁,郭铭应去世于建文四年(1402年)。是年五月,镇守泗州的指挥周景初投降靖难军[注]谈迁:《国榷》卷12《惠宗建文四年》,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834页。,正与郭铭去世时间相符。郭铭在临去世前曾“遗命夫人为育幼孤”,说明他并非仓促而死。泗州无战事,郭铭不可能战死。徐氏在郭铭死后“岁时伏腊,语及泗州死节之事,辄涕泪不食者累日。”因此,郭铭应该是被派到泗州,在主帅不战而降的情况下为建文帝自杀尽忠。
虽然郭铭为建文帝尽忠,但明成祖在靖难之役后对武定侯家族大力拉拢[注]吴琦、朱忠文:《论永乐到宣德年间开国功臣家族命运的变化》,《安徽史学》2016年第2期。,因此徐氏及其子女并未遭到迫害,反而因娘家外戚身份受到厚待。永乐九年(1411年),郭玹“以世勋子,授锦衣卫指挥佥事,转汉府护卫指挥”,其兄郭琮也从都指挥佥事府军卫千户升为旗手卫指挥佥事。[注]《明太宗实录》卷114,永乐九年三月庚午,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明实录》校勘本,第1451页。注:“英”原作“瑛”,疑误。郭玹两个妹妹分别成为太子妃和汉王嫔,“凡桩箧服用物器,皆出于内帑,一不烦于其家,赐赉尤厚。”
永乐年间武定侯家族的袭爵问题被搁置。明仁宗即位后,郭玹妹妹晋升贵妃。[注]《明仁宗实录》卷4,永乐二十二年十月甲寅,第112页。不久,郭玹升为左军都督同知,并承袭武定侯爵位。早在永乐七年(1409年),郭玹妹妹就曾写信给祖母“乞令弟侄就学,使知事上接下”,说明她已开始考虑郭玹的政治前途。[注]郭良辑:《毓庆勋懿集》卷1《孙女郭氏端肃奉书祖母》,《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234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版,第20页。《明功臣袭封底簿》记载郭玹袭爵时曾专门提到其妹的贵妃身份,并指出他超升左军都督同知是出自明仁宗“特恩”,《明孝宗实录》也曾追述“仁庙时玹以妹贵妃恩,累官都督同知,遂越次袭爵。”[注]《明孝宗实录》卷21,弘治元年十二月己亥,第490—491页。虽说郭玹袭爵有郭镇之子郭珍患风疾的原因[注]何乔远:《名山藏列传》卷41《郭英传》,《明代传记丛刊》第74册,第511页。据何乔远记载,“镇子珍风痺不能侯,珍弟玹借侯一辈。”则当时双方有可能达成过“借侯”协议,但这在当时的环境下很可能带有胁迫性。郭镇四子中,郭兰、郭蕙和郭荃均夭折,唯郭珍尚存,这也是郭玹得以袭爵的重要原因。参见郭良辑:《毓庆勋懿集》卷8《驸马都尉郭公墓表》,第216页。,但其妹的作用应是其袭爵的重要因素。
郭玹虽然成功袭爵,但也埋下了袭爵之争的隐患。首先,郭英无嫡子嫡孙,庶出的子孙们很难对家族产生尊崇感。据郭铭之母严氏的墓志铭记载,严氏平时还要做女工之事,邵磊据此推测她在武定侯家族内处于弱势地位[注]参见邵磊:《新见明代勋贵及其家族成员墓志考释》,《文献》2014年第6期。,这从侧面说明郭铭家族在武定侯家族内的地位不会太高。如果郭珍能够袭爵,家族内部至少还能形成对长房的尊崇,但郭玹的袭爵打破了这种可能,从而在武定侯家族内部营造出“侯爵人人可得”的氛围。
其次,郭玹袭爵主要凭借其妹的力量,这就使得原本应该由族权解决的袭爵问题受到了皇权的影响。郭镇之妻永嘉公主仍然健在[注]永嘉公主直到景泰年间才去世,其名号伴随着皇帝的更替发生变化,为了论述方便,统一称呼其为“永嘉公主”。,身为明太祖之女的她同样可以借助皇权。永嘉公主后来的种种做法,在某种程度上不能不说是受到了郭玹兄妹的启发,也使武定侯家族的袭爵之争变得更加复杂。
二、正统至天顺年间袭爵之争的起伏
郭玹袭爵期间,虽然武定侯家族并未因袭爵问题发生争端,但永嘉公主和郭珍仍在为夺爵攻讦郭玹。“三杨”主政下的朝廷不支持郭珍夺爵,并回信批评永嘉公主。[注]《明英宗实录》卷15,正统元年三月癸酉,第279—280页。《明功臣袭封底簿》(卷1《武定侯》,第86—87页)也记载此事,不过时间是在宣德十年。正统十二年(1447年)七月郭玹病逝后,郭珍与郭玹之子郭聪互相参奏[注]⑦《明英宗实录》卷161,正统十二年十二月庚辰,第3134页。,袭爵之争爆发。同月,郭珍奉永嘉公主之命来北京朝见,病逝于通州。[注]郭良辑:《毓庆勋懿集》卷8《故明威将军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郭公墓志铭》,第222页。郭珍死后,以张辅为首的朝臣支持郭聪袭爵。⑦但明英宗不允许任何一人袭爵,仅赐郭聪官职搁置此事。[注]《明功臣袭封底簿》卷1《武定侯》,第87页。
明英宗的决策与朝臣建议相左应出于以下两方面原因:首先,永乐年间以来,许多勋臣家族在长期无法袭爵后丧失爵位,如安陆侯吴杰家族、颍国公傅友德家族以及江阴侯吴高家族等。[注]秦博:《明代勋爵承袭与勋臣宗族活动初探》,《安徽史学》2015年第5期。明英宗亲政后对勋臣袭爵的态度也较为冷淡,在武定侯家族袭爵之争爆发前一年,他还曾借家庭纠纷剥夺安乡伯张安的爵位。[注]《明英宗实录》卷140,正统十一年夏四月庚子,第2770页。这种情况与皇帝对爵位的微妙态度有关。正如明太祖所说:“朕惟帝王之兴,必有佐运之臣,竭其忠力,故能生享爵禄,殁膺赠谥,此古今报功之令典也。”[注]《明太祖实录》卷166,洪武十七年十月壬申,第2551页。皇帝授予大臣爵位并允许世袭是一种激励机制,必须考虑为之付出的成本。在明代,这种成本包括禄米和法律特权。虽然官职和爵位从明初便已分开[注]秦博:《洪武朝勋臣的官、爵与职权》,《中国史研究》2016年第1期。,但事实上有爵位者仍比平民有更多机会获得官职,特别是武官职务。这种特权虽然对明代强大的皇权很难构成威胁,但在本质上与皇权的至尊性仍存在矛盾。这可能是明英宗不支持武定侯家族袭爵的根本原因。
其次,永嘉公主带有浓厚的皇权色彩。如允许郭珍袭爵,他将获得皇权的额外庇护。[注]郭珍此前一直受到永嘉公主庇护。如正统五年(1440年),郭珍曾非法购买净身人杨敬并将其致死,但朝廷念及永嘉公主饶恕其罪,仅令永嘉公主“戒珍凡百谨守礼法,庶全亲亲之谊”,事载《明英宗实录》卷68,正统五年六月己丑,第1311页。但如允许郭聪袭爵,永嘉公主不会善罢甘休。在这种情况下,明英宗通过搁置来消除争端,不给勋臣家族族权与皇权结合的机会,也不失为解决问题的途径。但在明代勋臣家族中,袭爵者享受崇高地位,可处置家族内部所有的大事与争斗,开国勋臣家族尤其如此。[注]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5《爵主兵主》,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47页。在这种崇高地位及其巨大权力的诱惑下,武定侯家族成员很难不将争斗进行下去,明英宗的做法只能是扬汤止沸。
果然,武定侯家族内部并未因此对袭爵之事善罢甘休。永嘉公主在郭珍的祭文中写到“既不能继貂蝉于乃祖,又不能永箕裘于厥躬,为子未尽孝,为臣罔竭其忠”,犹以郭珍未能袭爵为恨。[注]郭良辑:《毓庆勋懿集》卷6《永嘉大长公主祭子文》,第169页。由此而生的矛盾也日益激化,这从景泰五年(1454年)定襄伯郭登写给郭珍长子郭昌的信中可见一斑:
郭氏子孙多众,枝叶离散,则有亲疏之分,以吾祖宗之心观之,岂有亲疏耶?何苦以阋墙小忿,变骨肉为仇敌,至老死不相往来,伤同气之情,启他人之笑,贻前人之耻?兴言及此,良可悼也。[注]郭良辑:《毓庆勋懿集》卷1《定襄叔书致贤侄锦衣挥使》,第24页。郭登亦是郭英后代,凭借自己所立军功受封定襄伯,未参与武定侯袭爵之争。
天顺元年(1457年)七月,刚刚复辟的明英宗诏令郭珍之子郭昌承袭武定侯,同时恢复爵位[注]⑧《明功臣袭封底簿》卷1《武定侯》,第87—88、88页。,同时获得世职的还有曾长期停袭爵位或降等袭爵的广平侯、富阳侯、安顺侯、成山侯、保定侯、镇远侯等勋臣家族。[注]《明史》卷106《功臣表二》,第3019—3110、3111—3112、3141—3142、3150—3151、3157—3158、3188—3189页。值得注意的是,明英宗复辟后不久,定襄伯郭登曾建言:“方今四海臣民思慕圣德,甚于饥渴,不有非常旷荡之恩,何以竦动天下之心,以慰其欢忻鼓舞之情?”得到英宗的首肯。[注]《明英宗实录》卷274,天顺元年正月癸未,第5790页。这说明郭昌袭爵是明英宗为巩固地位而收买人心的结果,也让武定侯家族的袭爵之争烽烟再起。
郭昌袭爵后,郭玹长子郭聪提出反对,被左军都督府和都察院拒绝。⑧虽然郭玹曾袭爵,但其父郭铭并非嫡出,此时又不再有郭玹妹妹所代表的皇权支持,因此在与郭昌的竞争中不具优势。郭昌曾在郭珍去世后承袭其官职[注]《明英宗实录》卷178,正统十四年五月甲申,第3431页。,这说明由他袭爵符合嫡长子继承制的原则。且永嘉公主已于景泰六年(1455年)去世[注]《明英宗实录》卷258,景泰六年九月甲戌,第5543页。,武定侯家族族权结合皇权的威胁已解除,明英宗自然支持郭昌袭爵。
但郭昌的爵位并不稳固。天顺三年(1459年)夏四月,郭昌弟郭昭为达到袭爵目的,通过贿赂驸马赵辉、崇信侯费钊诬告郭昌不孝,郭昌因此下狱,直至朝廷弄清真相方被释放。[注]《明英宗实录》卷303,天顺三年夏四月辛巳,第6408页。同父兄弟之间尚且如此不择手段,武定侯家族袭爵之争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郭昭的阴谋虽未得逞,郭昌及其家人却因此历经磨难,郭昌的两位夫人不得不抱着年幼之子郭良来到锦衣卫牢狱接受调查审问。[注]梁储:《郁洲遗稿》卷7《武定侯郭公、夫人许氏合葬墓志铭》,《景印本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5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593页。郭昌出狱后不久便于天顺五年(1461年)二月去世[注]《明英宗实录》卷325,天顺五年二月癸酉,第6713页。,显然是在锦衣卫牢狱受到折磨的结果。值得注意的是,受贿的驸马赵辉和崇信侯费钊仅受到“不许治府事”的处罚,甚至未上缴受贿赃款。郭昭所受处罚史书缺载,可见不会太重,甚至不排除逃脱处罚的可能。诬告者违法成本如此之低,却给被诬告者造成如此巨大的伤害,无疑助长了武定侯家族的袭爵之争。
郭昌去世后,郭良嫡母曳氏请求让郭良袭爵。但郭良只有八岁,朝廷要求他出幼后再申请袭爵[注]②④⑤《明功臣袭封底簿》卷1《武定侯》,第88、88、88、89、90、90—91页。,袭爵之争暂告段落。天顺年间郭昌袭爵是政治局势发生变化的结果,掺杂了明英宗的个人因素,加之郭昌去世过早,郭良年幼,使得郭镇家族的袭爵基础并不稳固。这一时期,不仅郭镇后代与郭铭后代参与袭爵之争,甚至郭镇后代之间也发生争斗,以至为此动用家族外部的权贵力量,这些都为日后的袭爵之争埋下伏笔。
三、成化年间武定侯家族袭爵权的剥夺与弘治年间袭爵问题的最终解决
明宪宗即位初期,朝廷对郭良态度尚善,曾应曳氏所求每月给米二石。②成化四年(1468年),已出幼的郭良请求袭爵[注]《明宪宗实录》卷51,成化四年二月戊戌,第1032页。,但郭聪诬告郭良为奸生子④,袭爵之争再起。明宪宗判决“既争袭不明,郭良只着做指挥锦衣卫指挥佥事”⑤,已显露出不支持郭良袭爵的态度。成化九年(1473年)十二月,郭良再请求袭爵被拒绝,并遭到革除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威胁。[注]《明宪宗实录》卷123,成化九年十二月己卯,第2366页。明宪宗在位期间对勋臣的态度同样冷淡,他即位后不久便对户科给事中李森整饬无才德侯伯的建议表示赞同[注]《明宪宗实录》卷5,天顺八年五月丁丑,第146—148页。,并在成化元年(1465年)以昌平侯杨洪之子杨俊犯罪为由拒绝其孙杨珍袭爵[注]《明宪宗实录》卷22,成化元年冬十月辛丑,第442页。,还曾在成化十五年(1479年)以过继关系为由拒绝定襄伯郭登侄孙郭参袭爵。[注]《明宪宗实录》卷190,成化十五年五月乙亥,第3385页。拒绝郭良袭爵正是这一态度的体现。
此后,郭良又多次要求袭爵,结果被下狱,并与郭聪对质。在尹旻等朝臣建议下,明宪宗下诏剥夺武定侯家族的袭爵权。[注]《明宪宗实录》卷189,成化十五年夏四月己丑,第3361—3362页。值得注意的是,与成化年间尹旻等朝臣的态度不同,正统年间的袭爵之争中,多数朝臣支持郭聪袭爵。这种差异源于以下两点:首先,主持正统年间讨论的英国公张辅身为勋臣,自然倾向支持勋臣后代袭爵,这对朝臣们的意见无疑会产生重要影响;而此次参与讨论的大臣并无勋臣,自然缺乏支持勋臣后代袭爵的声音。其次,上次争论发生前武定侯爵位已被郭玹承袭较长时间,朝臣们出于维持现状的考虑自然倾向支持其子郭聪袭爵。而在这次讨论之前,郭昌袭爵未久即去世,袭爵的既定事实未成,朝臣们自然不支持武定侯家族的袭爵权。
弘治元年(1488年)十二月,郭良再度上奏要求袭爵,被革除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职务[注]《明孝宗实录》卷21,弘治元年十二月己亥,第491页。,此后他还曾因申请袭爵被刑部拿问。郭良庶母许氏也曾两次向朝廷请求让郭良袭爵,在第二次申请被拒绝后,她以生计为由请求恢复郭良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职务,得到批准。而这一结果并不仅与许氏申请有关:
公(郭良)尝举武举有名,然未甚显。会锦衣阙员,兵部以公(郭良)数人名上。孝宗御文华殿亲阅之,见公仪观秀整,进对明畅,命莅卫事,每侍卫扈从,必以目属焉。[注]李东阳:《李东阳集》卷29《明故武定侯郭公墓志铭》,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1317页。《袭封武定侯郭良诰》中记载:“尔能蚤习儒书,博通武略,金吾选任,贤誉式彰……顷因廷荐,分领京营”,证明李东阳的记载属实,载郭良辑:《毓庆勋懿集》卷3,第83页。
郭良曾参加文举不第,后于弘治五年(1492年)参加武举。[注]郭良辑:《毓庆勋懿集》卷4《别郭存忠先生序》,第127页。值得注意的是,郭良重新成为锦衣卫指挥佥事离不开兵部的举荐,而在他参加武举前,兵部车驾司员外郎顾达曾为其写序。事实上,与郭良交往的文臣并不限于兵部,如吏部文选司主事汤珍曾在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为许氏写序贺寿[注]郭良辑:《毓庆勋懿集》卷4《赠郭母许夫人寿序》,第126—127页。,大理寺右少卿、前兵部都给事中陈璚曾在弘治九年(1496年)与郭良在去长沙的路上写诗唱和,后又同去杭州游玩。[注]郭良辑:《毓庆勋懿集》卷4《舟中三友记》,第142页。这些事实说明郭良与文臣有所交往,并动用文臣的力量来为自己服务。此外郭良还与文士积极交往,扩大自己的社会影响,文士对其平价颇高:“公暇则咏诗作书,开园莳花,尤好竹,以宾竹自号。大夫士过者,谈论穷日夕不厌也。事母致孝,友谊尤笃。贫而死者,为具棺殓,人以是贤之。”[注]李东阳:《李东阳集》卷29《明故武定侯郭公墓志铭》,第1318页。“公素好客,夫人每先意治具,不俟咄嗟而办,公亦以是奓名。”[注]李东阳:《李东阳集》卷30《封武定侯夫人郭母柏氏墓志铭》,第1334页。
郭昌在世时便“才识优赡,乐与贤士、大夫游处”[注]郭良辑:《毓庆勋懿集》卷1《定襄叔书致贤侄锦衣挥使》,第24页。,郭良也曾与刘鸿、王芹等文士积极交往。[注]郭良辑:《毓庆勋懿集》卷4《读芸阁稿序、颂郭宾竹歌行》,第128—129、152—153页。在交往的过程中,郭良曾请他们欣赏其祖郭珍的画作与诗稿,这些人在作序题跋的过程中对郭珍大加褒扬,并宣扬武定侯家族的开国之功。[注]郭良辑:《毓庆勋懿集》卷4《读芸阁稿序、跋西白手泽》,第128—129、136页。由此可见,郭良与朝臣的交往有助于争取他们对自己袭爵的支持,与文士的交往则有助于扩大自己乃至整个家族的社会影响力,为自己袭爵营造良好的舆论环境。与此同时,郭良及其家人还扶助幼贱族党,努力争取宗族内部势力的支持。[注]李东阳:《李东阳集》卷30《封武定侯夫人郭母柏氏墓志铭》,第1334页。总之,郭良及其家人除争取皇权支持外,还设法整合多种资源来为自己袭爵服务。
而在这一时期,武定侯家族的其他成员郭崟、郭龄、郭谧等纷纷请求袭爵。[注]⑩《明功臣袭封底簿》卷3《武定侯》,第91页。此时局势与明英宗时期类似,孝宗本想通过搁置来剥夺武定侯家族的袭爵权,却滋长了武定侯家族内部各种势力争夺爵位的欲望,给朝廷带来了更多麻烦。耐人寻味的是,在武定侯家族的其他成员请求袭爵的过程中,明孝宗下令将奏词立案⑩,并未明确反对武定侯家族袭爵,这说明其态度已开始发生变化,并预示着事态的转机。
命锦衣卫指挥佥事郭良袭武定侯……至是良母许氏为请袭爵。上再命吏部会官廷议。众以争袭爵革议,久不决。礼部侍郎焦芳独曰:“争爵之罪小,开国之勋大,岂可以争爵之小故,废开国之勋?”众服其言,议遂定,故有是命。[注]《明孝宗实录》卷186,弘治十五年四月癸丑,第3426页。
弘治十五年的廷议并未出现朝臣一致反对武定侯家族袭爵的局面,应是郭良及其家人长期结交朝臣文士的结果。明孝宗此番并未表态,但同意了大臣讨论的结果。焦芳支持武定侯家族袭爵的理由也能反映朝廷的顾虑:开国功臣的爵位是对其功劳的肯定,与明朝的合法性密切相关。如果仅仅因为武定侯家族发生袭爵之争便剥夺其袭爵权,将有损于明朝的合法性,朝廷将得不偿失。
郭良的袭爵标志着武定侯家族袭爵之争的结束,给郭良及其家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记。郭良成功袭爵后,柏氏感慨道:“为郭氏妇,勤苦三十年而得此,死不恨矣!”许氏的反应则更为强烈:
良谢恩于廷,归拜家庆。夫人(许氏)以良见家庙,退坐内寝,劳良而语之曰:“昔吾与汝嫡母抱汝就狱置对,时汝方患痘疹濒死,幸不死。自汝父及汝嫡母相继继世后,吾专理内政,绝荤茹素,日训敕汝曹子若孙,今四十余年,惟以汝大宗未复为念。今汝能如此,吾虽死亦可以此见汝父汝母矣。”喜极复继之以泣,子良辈皆拜泣不能兴。[注]梁储:《郁洲遗稿》卷7《武定郭公、夫人许氏合葬墓志铭》,第593页。
这场袭爵之争也对郭良之子郭勋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郭勋生于成化十一年(1475年)[注]易名:《郭勋生卒年考》,《学术月刊》1982年第1期。,其成长阶段正值郭良由袭爵不成反被革职而又复职的岁月。这段经历很可能使郭勋意识到整合政治与社会资源对于巩固家族地位的重要性,因此他在袭爵后一方面主动迎合嘉靖皇帝,获得皇帝恩宠,另一方面又积极与朝臣文士交往,并通过刊行《三家事典》《大明英烈传》等书籍的方式为武定侯家族营造良好的舆论氛围。[注]参见胡吉勋:《郭勋刊书考论——家族史演绎刊布与明中叶政治的互动》,《中华文史论丛》2015年第1期。结果不仅巩固了自身地位,甚至还升为翊国公,提升了家族爵位。[注]《明世宗实录》卷220,嘉靖十八年正月戊戌,第4550页。
结 语
明代勋臣家族的袭爵之争并不罕见。秦博曾将明代勋臣家族袭爵之争分为嫡庶支间争袭、嫡支长幼间争袭、庶支长幼间争袭以及庶支远近间争袭四种类别,并将武定侯家族的袭爵之争归入庶支长幼间争袭。[注]秦博:《明代勋爵承袭与勋臣宗族活动初探》,《安徽史学》2015年第5期。事实上,武定侯家族的袭爵之争还具有两方面的特殊性。首先,明代勋臣家族的袭爵之争大多或牵扯朝臣,或纯属家族内部事务,皇权很少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而在武定侯家族的袭爵之争中,袭爵权的归属甚至存亡自始至终都与皇权密切相关,早期尤其如此。其次,明代勋臣家族的袭爵之争持续时间一般不长,也很少出现袭爵权归属存亡的反复,而武定侯家族的袭爵之争持续了半个多世纪,历经五朝四帝,几经反复才尘埃落定。
这种特殊性是由以下两方面因素决定的:首先,郭英的长子郭镇与次子郭铭均早逝,使得郭英去世后家族长期缺乏适龄袭爵者,以至武定侯爵位空缺长达二十多年。这一方面使郭玹以及后来的袭爵者缺乏牢固基础,从而令武定侯的爵位缺乏有效支撑,另一方面使武定侯家族内部很难形成掌控爵位的稳定力量,这场袭爵之争难以彻底平息。
其次,武定侯家族与皇权的关系格外密切。郭镇是明太祖之女永嘉公主的驸马,郭玹妹妹是明仁宗的贵妃,这种跨朝代与皇室的联姻关系在明朝历史上并不多见。[注]明初勋臣与皇室多有联姻,但在明中后期,皇室只与中下层军民联姻成为家法,这种情况不复存在。参见李静:《明代武官家族婚姻关系研究——以墓志材料为中心》,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第23—39页。而永嘉公主与郭玹妹妹这两位皇权的代表又相互对立,使武定侯家族的袭爵之争格外复杂。虽然她们的影响在景泰年间后不复存在,但已给这场袭爵之争打下深刻的皇权烙印。
这种特殊性体现出的明代勋臣家族族权与皇权的关系耐人寻味。一方面,虽然勋臣家族的族权来源于皇权,但仍拥有一定的独立性。如果不是由于郭镇及其二子早逝与郭珍患疾造成武定侯长子后代袭爵的困难,郭玹很难利用妹妹所代表的皇权袭爵。郭玹袭爵后,虽然永嘉公主曾希望利用自己所代表的皇权为郭珍夺回爵位,但并未得到朝廷的支持。这些都能反映明代勋臣家族族权相对于皇权的独立性。
另一方面,明代勋臣家族族权与皇权的至尊性相对立,一旦勋臣家族内部发生矛盾,皇权总会趁机介入,达到削弱乃至于消灭族权的目的。明英宗与明宪宗都曾试图以武定侯家族的袭爵之争为借口剥夺武定侯家族的袭爵权,明孝宗甚至曾因此剥夺郭良官职,都是这种关系的体现。
不过,皇权本身并不独立。皇权的存在离不开臣民的支持,因此在某种情况下也会对勋臣族权妥协,明英宗在天顺初年为巩固地位而主动让郭昌袭爵便是明证。皇权受制于其他因素,因此勋臣家族可以通过整合多种资源的办法来影响皇权。郭良父子充分整合朝臣文士等资源,为自身袭爵营造了良好的社会氛围,最终达到袭爵的目的。总之,武定侯家族的袭爵之争充分体现了明代勋臣家族族权与皇权之间的微妙关系,也对武定侯家族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