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太行根据地的小学教育研究
2018-09-26李常宝
李常宝
(山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费孝通曾指出,传统中国是一个乡土社会,亦即面对面(face to face)的社会,有话可以当面说明,民众在社会生活中没有对文字的需要。不过,费氏认为,“如果中国社会乡土性的基层发生了变化,也只有在发生了变化之后,文字才能下乡”。[注]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8、22页。全面抗战爆发之前的华北广大农村地区,乡土性的基层变化不大,[注]参见乔启明:《山西人口问题的分析研究》,《社会学刊》1930年第2卷第2期;李景汉:《定县社会概况调查》,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1933年发行;李亮恭:《山西生产事业概况》,《实业统计》第2卷第4号,1934年8月,第43—63页。对文字的依赖也不明显。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战争极大地改变了华北地区的基层,日人的压榨和掠夺不仅加剧了农村的经济危机,而且激发了民众强烈的反抗情绪。深入华北敌后从事抗战的中共因势利导加大文化教育宣传,自1940年起,以新民主主义国家蓝图描绘中国未来的政治愿景,按照“三三制”原则进行各级抗日民主政权建设,并把科学的、民族的、大众的文化纲领和中共的奋斗目标有机合一,以推行义务教育等方式动员教育民众,以检定和鉴定的方式获得了大批文教干部,并通过他们的教育普及启发民众认同新民主主义方针,使得根据地进一步稳固并扩大。学界对于根据地的小学教育研究成果颇丰,[注]相关研究有:申国昌:《抗战时期晋察冀边区小学教育研究》,《抗日战争研究》2012年第3期;王龙飞:《战争与革命时空下的小学教员与学生——以陕甘宁边区为中心》,《南京大学学报》2014年第5期。不过,本文以太行抗日根据地的义务教育为考察对象,与有关研究略有不同。[注]本文选择太行抗日根据地加以探讨,有其典型性,因为它是中共中央北方局、八路军总部和晋冀鲁豫边区等党政军领导机关驻节所在地,尤其是太行根据地处在华北抗日前线,是中共西北、华北和华中地区相互连接的战略通道。参见杨尚昆:《杨尚昆回忆录》,中央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196页。
一、1940年前太行根据地及其小学教育基本概貌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之后,八路军开赴山西从事敌后抗战。11月,129师转战晋东南,开辟了以太行山脉为中心的晋冀豫抗日根据地。1939年7月,日军打通了白(圭)晋(城)路,把晋冀豫区分割为路东、路西两个区域。同年12月,阎锡山挑起“晋西事变”,阎共双方军事较量之后,各自控制区域发生变化。为应对时局变化,1940年1月中共中央批准晋冀豫根据地以白晋路为界一分为二:路西成立太岳区,路东成立太行区。3月,太行区打退国民党军朱怀冰、石友三部的反共摩擦,“巩固了太行山根据地,保证了太行山根据地和山东、苏北、皖北、河北平原的联系”[注]《彭德怀自述》,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33页。,至此,太行根据地“不必打着牺盟会的旗号来做群众工作,可以放手地建设根据地的民主政权”。[注]⑤杨尚昆:《杨尚昆回忆录》,第196、197页。
不过,中共进入一个未有群众基础的传统地域,如何为地方所拥戴,则不仅事关中共在敌后的生存,更关乎赢得未来的民意以期政治的进一步壮大,这对于区区3万余军队开进敌后从事抗战的中共而言是头等大事,因为1938年起国民党在华北等地开展敌后游击战而被消亡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如何赢得民众的拥护与支持,1938年5月,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提出,必须进行广泛的、经常的“抗日的政治动员”,首先就是要把“驱逐日本帝国主义,建立自由平等的新中国”这个战争的政治目的告诉军民,以达成抗日的热潮。[注]毛泽东:《论持久战》,1938年5月,《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308—309页。文化界人士也吁请为了抗战就要“坚持抗战教育”。[注]成仿吾:《中国教育的危机与出路》,《新中华报》1939年2月25日,第3版。由此可见,利用文化教育等手段来进行政治动员具有时代紧迫性,并且华北敌后根据地军政日渐统一,也提供了施行的可能性。
1940年4月11—26日,中共北方局黎城会议提出“建政、建军、建党”三项任务,并决定设立冀南、太行、太岳行政联合办事处(简称“冀太联办”)。⑤ 8月1日,冀太联办正式成立,实现了太行周边中共敌后抗日根据地的统一。太行区为冀太联办直辖区,辖36县。(1941年8月15日,晋冀鲁豫边区政府取代冀太联办[注]田酉如:《冀太联办的历史作用》,《山西党史通讯》1986年第1期。,太行区仍边区直辖,下设6个专区39个县。)政令由此统一,太行区着手根据地的全面建设[注]徐懋庸:《徐懋庸回忆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36—137页。,开始兴办教育。
民元以来山西省小学教育向称发达,1922年山西全省小学生数占全国第一位,1922年和1929年度的小学校数均居全国第二位。[注]山西省教育厅:《最近山西全省教育统计》,《中华教育界》1931年11月号,第55页。不过,战前就有人基于实地考察指出,山西小学教育在城里尚可,而广大农村多名不副实。[注]吴亿:《山西小学教育实况》,《西北论衡》第5卷第3期,1937年3月15日,第25—26页。太行地区的小学教育基础亦不及冀南地区发达。[注]杨秀峰:《杨秀峰文存》,人民法院出版社1997年版,第177页。1938年4月,日军九路进攻太行地区,当地师生逃散,许多学校被迫停办。八路军打退日军围攻之后,小学教育于6月开始恢复。10月太行文化教育出版社在长治成立,编辑出版《战时读本》供小学使用。[注]皇甫束玉等编:《中国革命根据地教育纪事(1927.7—1949.9)》,教育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43页。自1939年1月到1940年将近一年的时间内,太行区学校教育略有发展。[注]杜润生:《全区教育及二十九年度实施草案报告大纲》,1940年2月,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档案号A67-4-1-2,第2页。不过此间,太行区尚无统一的教育政策法规和课程标准。
有关1940年之前太行根据地的教育状况,时人总结称,“1939年文教工作非常活跃,举办了各种训练班,逐渐恢复了小学、中学。不过,当时的文教工作是中共及外来知识分子,从外到内、从上而下开展起来的。群众未能充分发动。”[注]冯士端:《业务教材》,1948年12月10日,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52-4-5-4,第9—11页。关于群众未能充分发动一事,杨尚昆多年之后指出,“主要是对晋冀鲁豫地区的进步势力发展估计偏高,群众运动发展得不够深入,不够巩固。刘少奇同志从华中回延安,经过太行同彭德怀同志交谈时,批评太行发动群众不够,批评得很尖锐,彭总接受不了,两个人都拍了桌子”,见《杨尚昆回忆录》,第199页。亦即是当地小学教育的恢复相当程度上是由外来力量主导的;那么,要在此基础上普及小学教育,势必需要大量的本土教员加入革命队伍。
二、1940年太行根据地小学教育的正规化建设
1938年10月,毛泽东在中共扩大的六届六中全会上强调,一切文化教育事业均应使之适合战争的需要,“伟大的抗战必须有伟大的抗战教育运动与之相配合,二者间的不配合现象亟应免除”。[注]毛泽东:《论新阶段》,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616—617页。与此形成对比的是,1939年3月1日,国民政府教育部召开第三次全国教育会议,4日蒋介石训话今后教育的基本方针,“不必有所谓常时教育和战时教育的论争,我们切不可忘记,战时应作平时看,切弗为应急之故,而就不计了基本,不可因应急需而忽略正常教育,推行三民主义是努力的趋向”,见蒋介石:《第三次全国教育会议训词》,《文汇年刊》1939年第1期,1939年5月,第116—118页;秦孝仪:《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四上册,财团法人中正文教基金会1978年版,第308—309页。实际上二者不配合情况持续到1940年,一则根据地的主要精力在于反击日伪的围攻,二则中央尚未有具体的指导方针。
1940年1月,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阐明了“民主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教育方针。2月,太行区召开教育会议,提出“教育正规化”[注]教育正规化,指的是“实行强迫的、免费的义务教育,恢复四二制小学;确定统一学校组织、课程与教材,统一教学法;为此一方面要提高小学教师待遇,另一方面对小学教员实行系统的检定、考察与测验,提拔优秀;分区轮训,确立学习制度,提高教师水准”。参见杜润生:《教育扩大会议总结》,1940年2月,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67-4-1-2,第49页。同年8月份,晋察冀边区也通过了施政纲领,对国民教育做出了详细的规定。,其中心目标为“建立与整顿小学教育”。此际太行区内32个县已有小学校3772所,学生136121人,60%的学龄儿童入学。[注]⑤《关于全区教育工作的总结及今后鉴于建设的新方向》,1940年2月20日,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198-4-4-1,第6、13—14页。但各项制度未能统一,教育经费亦未做到统筹统支,教员调动频繁。尤其全区尚未统一课程与教材,各县使用的教材五花八门,语文教材有“新千字文、抗日识字课本、民革读本”,而算术等课程则无教材可用。⑤ 是年6月,冀南、太行、太岳三区联合召开扩大的教育会议,统一规定小学为四二学制[注]1938年8月15日,陕甘宁边区教育厅颁布《陕甘宁边区小学法》,规定陕甘宁边区小学的修业期限为5年,前3年为初级小学,后2年为高级小学,初级小学得单独设立。参见皇甫束玉等编:《中国革命根据地教育纪事(1927.8—1949.9)》,第141页。,初小四年实行义务教育,8—15周岁之儿童一律强迫入学。[注]这种强迫入学是基于陕甘宁边区的办学经验。1939年12月4日,陕甘宁边区教育厅制定《普及教育三年计划草案》,计划在3年内实现普及教育,并认为,“专靠说服教育、宣传鼓动的方法不能完成普及教育的急务,有实行强迫教育的必要”。另外,华北敌后抗日根据地在此之前都相继提出普及义务教育,如1939年10月,冀中行署决定“普遍动员儿童入学,普及义务教育”,山东抗日根据地更早。因此,太行区普及强迫的义务教育是大势所趋,尽管时人觉得有些为时过早。参见皇甫束玉等编:《中国革命根据地教育纪事(1927.8—1949.9)》,第162页。需要指出的是,强制的义务教育各地有区别,如1940年4月29日陕甘宁边区颁布的《实施普及教育暂行条例》规定,“应入学的儿童,凡家长不送其入学者,经说服教育无效,得由当地政府强制执行”;晋冀鲁豫边区1942年1月颁布的《强迫儿童入学暂行办法》规定,“儿童家长如经教员说服仍不令其子女入学时,得再由村长进行劝告,无效时,课以3元至5元罚金,仍然无效时,得加重处罚”,可见太行区工作作风与陕甘宁边区有差异。参见皇甫束玉等编:《中国革命根据地教育纪事(1927.8—1949.9)》,第217—218页。初小课程内容为:“本国文字、算术、社会常识、自然常识、游戏、唱歌、艺术、劳作及生产活动。每村要有初级小学一所,每县至少一所完全小学,五个至七个初小中要有一所中心小学,都由政府设立。”初小校长由县教育科委任,高小校长由县推荐由专署委任,并报备太行区。[注]《敌后教育根本制度:关于国民基础教育》,1940年6月,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52-4-1-1,第51页。1942年1月,晋冀鲁豫边区政府颁布的《强迫儿童入学暂行办法》规定,“小学前4年为义务教育实施期,凡8岁至14岁之学龄儿童,除有特殊情形经当地主管教育机关之特许外,概须强迫入学。14岁以上之失学儿童,亦应继续强迫入学,如因在学儿童过多,教员无法照顾,得移归民众学校或成立夜学补习班容纳之”。为进一步指导敌后抗日根据地的教育事业,1940年11月,中共中央要求各根据地党和政府的领导机关,“必须把建设新民主主义的小学教育事业提到重要的地位上来,初小为义务教育”,并为根据地教育正规化提供了执行参照标准。[注]中共中央宣传部:《关于各抗日根据地内小学教育的指示》,1940年11月15日,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2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563—567页。
由此可见,中共至迟在1940年开始在抗日根据地着手小学教育建设,以期整合相对固定下来的敌后根据地,并通过普及教育的方式来统一民众的基本认知,让民众所接受并拥护中共的路线方针政策,由此达到根据地真正意义上的统一。当然更为长远的是,普及义务教育一方面能够较为彻底的改变农村落后的文化面貌,起到现代启蒙效果;而另一方面则是通过强制的义务教育,起到政治动员达成认同中共政权的目的。因为从此期初小的课程设置及其教材内容上看,国文课程是融看书识字和政治主张为一体。并且,此间中共在太行等抗日根据地业已建立起“太行区—专区—抗日县政府—区—行政村”统治格局,打破了华北地区的“权力的文化网络”,起码在根据地建立起了“同晶型(isomorphic)”的政治体系[注][美]杜赞奇著、王福明译:《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1页。,民众的行为纳入到新政权为其规划的政治模式、经济模式及文化模式中,进而能够接受中共在根据地推行的一切政策,最终表现为民众力量与国家政权的结合。
此间,太行区建立起教育行政系统,并实行“教育视导检查制度”,督促各地小学教育的开展。[注]⑤杜润生:《全区教育及二十九年度实施草案报告大纲》,1940年2月,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67-4-1-2,第16页。同时,确立起“会议会报制度”,即太行区教育会议每半年一次,各县教育科、督学得派员参加,并请各文化群众团体出席。各县教育会议每半年一次,由县教育科召集全体教员、区助理员参加,各文化团体出席会议。区教育会议每月一次,由区助理员召集全区教员参加。村教育会议每两周一次,村教育委员会每半月向区会报一次,区给县每月会报一次,县给专署每月会报一次。⑤ 据此初步构成权力的文化网络,确保中共的政治主张得到贯彻。[注]同期,日华北方面军对此的考察结论为,“中共势力是党政军民结成一体的组织,具有明确的使命观,他们为了实现革命,力图通过争取民众,组织民众,以扩大加强其势力。他们巧妙地把思想、军事、政治、经济的各项措施统一起来,且将其努力分配于七分政治、三分军事之上”,见日本防卫厅战史室编、天津市政协编译组译:《华北治安战》上卷,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11页。
需要指出的是,1940年下半年太行根据地主要致力于百团大战,至1941年2月,太行区承认“统一的文化教育政策是没有的,忽视教育制度的建立及学校教育的正规化”。[注]《各抗日根据地文化教育政策讨论提纲(草案)》,《共产党人》第15期,1941年2月20日,第3页。4月,中共北方局为此提出《对晋冀豫边区目前建设的主张》,决定“实施普及免费义务教育,建立与健全正规学制,大规模的兴办各种学校”,一改冀太联办“逐步普及义务教育”的计划。[注]皇甫束玉等编:《中国革命根据地教育纪事(1927.7—1949.9)》,第198页。
三、太行根据地的艰难办学及其成效
1940年太行区规定初小适龄儿童一律免费强制入学,然经过半年的努力,“入学儿童实数136121人,占学龄儿童的60%”。[注]③《关于全区教育工作的总结及今后教育建设的新方向》,1940年,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198-4-4-1,第7、9页。其他儿童因家境贫寒得在家参加生产,高年级学生失学更多。民众看到下午儿童活动课时,“以为在学校不识字不念书,印象不是很好”。[注]岳生佩、史紫阳:《豆口村小学的工作报告》,1940年10月2日,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68-6-24-36,第1页。兼以日伪汉奸造谣“上学就得当兵”,民众对送娃上学充满疑虑,以至于动员儿童上学之际,家长与教员之间“有时还发生误会”。③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为稳定战略后方而加大“华北治安战”[注]参见日本防卫厅战史室编、天津市政协编译组译:《华北治安战》下卷,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一、二章。,兼以1942—1943年间的华北大灾荒,太行根据地生存环境日益艰难。为确保有限的教育经费落到实处,兼顾减轻民众的“合理负担”,1942年3月,晋冀鲁豫边区颁布了《村立与私立小学暂行办法》,鼓励创办村立和私立小学。[注]⑦皇甫束玉等编:《中国革命根据地教育纪事(1927.7—1949.9)》,第221、233页。不过,私立小学的教员须经县政府鉴定发给合格证明书方准执教。执教期间亦须遵守会议会报制度,接受联合校长的领导。所讲授的教材须经过县政府以上机关印发,不许讲四书五经、百家姓之类。[注]平顺县政府:《私立小学教员生活供给的解决办法》,1943年3月11日,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68-3-5-13,第2页。
1942年10月,晋冀鲁豫边区政府正式公布《小学暂行规程》,规定“小学实行四二制,初小4年实行强迫入学,小学应由政府设立,同时奖励私人创办,但须受政府监督指导”。小学课程有国语、常识、算术、游唱、劳作。教育教学方面要求“采用说服、鼓励、制定儿童公约等方式,坚决废止体罚及一切有碍儿童身心发展的惩罚”。⑦ 小学生每年在校上课须达40周。[注]刘梅、李建国:《太行革命根据地教育简史》,山西教育史志编审委员会1989年印,第125页。1940年太行区提出的教育正规化至此基本实现了制度上的完善。
尽管如此,1942年太行三专尚有30%—50%的失学儿童。[注]太行三专:《一年来的工作环境与工作特点》,1942年1月,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67-4-2-1,第16页。此间根据地推行“精兵简政”,实行学生数较少的小学合并办学,且贫寒生优待数额锐减,“失学儿童比前更多了”。[注]吴殿甲:《襄垣县简政后教育工作实况报告》,1942年5月12日,襄垣县档案馆藏中共襄垣县委档案,案卷号52,第1、2页。1943年华北干旱,更多儿童辍学在家捡柴拾荒、抬水浇庄稼。以黎城县最好的学区——程家山学区、城南学区为例,1943年8月初,两地在校学生数分别是73.1%和65.3%。[注]太行四专:《关于太南各县教育工作概况》,1943年8月,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68-3-1-21,第3页。太行四专“贫苦儿童更是锐减,因为他们不是帮大人刨地、牵牛、下种,就是饿的下不来地,拉不出屎,或者雇给人家放羊牧牛,大的女孩子则留在家纺花织布,外出时则采野菜、拾草籽。有的干脆就童养到婆婆家去了”。另一方面则是合并办学,儿童上学不便。[注]太行四专:《关于太南各县教育工作概况》,1943年8月,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68-3-1-21,第6页。女孩在家纺花织布,出则采野菜,这与当地的习俗有关,当地农户很少种菜,“除非有婚丧大事,才买数斤白菜,发一点豆芽来待客;否则,即便是过阴历年,也至多自己养一点豆芽来做菜”。当地所仰赖的绿色蔬菜,只有夏天田地里的野菜。参见已夫:《山西潞安的农村妇女生活》,《妇女共鸣月刊》第2卷第2期,1933年2月,第52页。抗战期间,太行根据地小学教员总数不足,他们在负责的小学之间按上下午(或间日)轮流执教。教员不在之际,由班级品学兼优的学生组织学习,俗称“小先生”制。有关教育状况见表1。
表1 太南各县教育工作概况统计表
资料来源:根据太行四专的《关于太南各县教育工作概况》(1943年8月,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68-3-1-21)制作。需要说明的是,表中问号为原表格中所有。
考察上表可知1943年太南四县,即便是公私立学校加在一起,尚未达到一个主村拥有一所初小的标准。时至1944年,太行区统计昔东等19个县总人口990284人,文盲有432682人,入学者271506,占文盲数的62%。[注]文教委员会:《太行区十九县四四年文盲及入校的比例表》,1945年6月15日,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52-4-7-2,第20页。具体各县则参差不齐。(见表2)
表2 太行区7县文盲与入学文盲之比例表
资料来源:《七个县文盲与入学文盲之比例表》,1945年6月15日,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52-4-7-2,第22页。
综上可知,太行区儿童入学率大体在60%—70%之间徘徊。时人指出,1940年提倡正规化是“不恰当的过早的,以至脱离群众、脱离实际”。[注]冯士端:《业务教材》,1948年12月10日,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52-4-5-4,第9页。同样,太行区提出教育正规化过早的看法,杨尚昆多年之后也有同样的反思,“黎城会议也有一些缺点,主要是对晋冀鲁豫地区的进步势力发展估计偏高,群众运动发展得不够深入,不够巩固。”见《杨尚昆回忆录》,第199页。中共北方局也向延安承认自身“缺点和错误主要是‘左’”。[注]杨尚昆:《杨尚昆回忆录》,第207页。因为此间太行区基础教育硬件建设严重不足,有限的校舍还被部队机关占用。[注]太行行署:《关于禁止部队团体机关占住学校的命令》,1940年12月15日,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68-6-7-15,第11页。至1943年,如壶关、潞城等县“学生七八个人共一张桌子,坐在砖头石块上听讲”。为此,黎城、潞城等县“把庙宇里的神像打毁之后,各小学利用庙堂,桌凳利用供桌神椅,大小黑板利用神匾”,终于有了办学场所。让学生去担白土做粉笔,找红土做为画图画、写标语的颜料,找滑石做石笔、石板,用秫秸做珠算教具。[注]太行四专:《关于太南各县教育工作的汇报》,1943年8月28日,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68-3-1-21,第4—5页。总之,土法上马,共度时艰。
四、太行根据地小学教员的塑造及其艰难从教
抗战时期,太行根据地选定教员的态度是审慎的,其依据是“检定”与“鉴定”的成绩。
所谓“检定”,即考核教员的政治与教育常识,每半年集合测验一次。“鉴定”,即考查“A.经常学校行政学校成绩。B.对社会教员的帮助成绩”。鉴定由教育科长及区助理员、中心校长依据工作计划,每月鉴定一次,以半年内的平均分为最终成绩。80分以上者为甲等,70分以上为乙等,60分以上为丙等。60以下者降为代课教师或辞退。[注]戎武胜:《小学教员服务条例》,1940年5月1日,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68-6-9-14,第1—2页。
有关教员检定一事,国共两党政策不同。抗战期间国统区小学教员检定分为“无试验检定”和“试验检定”。无试验检定是针对学历和资历合格者而言,每学期开始前检查相关证明书件即可;试验检定针对学历、资历不具备者而举行的测试,此种测试至少每三年举行一次。[注]教育部:《小学教员检定规程》,《侨务月报》1937年1月号,第14—15页。太行区是每半年使用测试法检定小学教员一次,没有免试者;而鉴定则是每月举行,折射出中共统一小学教员群体意识的紧迫心情。1945年6月,一份太行区11县1244名小学教员的统计显示,“从教1年者476人,2年者259人,3年者165人,3年以上者344人”[注]文教大会材料处:《太行区十一县小学教员现状表》,1945年6月15日,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52-4-7-2,第20页。11县指赞皇、和东、武乡、襄垣、左权、林北、黎北、潞城、偏城、武安、邢西。,从教3年以上者占总数的40%,此则意味着超过60%的小学教员都不是1940年以来一以贯之的从教者,可见相当多的教员以多种方式退出了教师行列,客观上不利于教学经验的总结积累,进而影响到太行根据地教育质量整体的提升。当然,确保革命队伍的世界观正确是无产阶级政党在当时“一元化”体制之下建设根据地的必然选择。
通过了检定与鉴定而从教的小学教员,在其具体工作中,还有较多的困难需要克服。
首先,为义务教育的普及,需要下村动员适龄儿童入学,教员为之做到了“路上不长草,村中狗不咬”。期间,太行区也明令各地再三动员,但中农之家表示“年成坏,用不起人,孩子在家还顶半把手呢”。贫农之家表示“家里困难,孩子在家还得剜菜割柴呢”。老年人埋怨“孩子念了三四年书,比以前更懒了”。妇女们说,“闺女在家要纺线,哪里顾得上去上学”。总之,“村里人对学校的意见,(儿童)上学(就)不能上地”[注]马塔村小学教员王秀珙:《马塔村小学的工作报告》,1940年10月8日,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68-6-24-35,第2页。,儿童上学与在家劳动表现出一定的对立。太行区认为这种对立是“教育和实际脱节的结果”[注]太行区:《1944年小学教育的概况》,1944年7月,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52-4-90-2,第3—4页。,为此推行小学教育“四大结合”。不过,教育主管部门对此没有具体指示。例如,“结合劳动”过于强调了生产,结果把学校变成了农场、工场、作坊,学生大部时间用于生产劳动,影响到文化课的学习。又如“结合社会”则过分强调宣传,结果把学生变成了宣传队,甚至有的学校停课月余,专门轮回演出。“结果是种地不如农民,做工不如工人,技术未学成,文化课又耽误了。”[注]⑩《业务教材》,1948年12月10日,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52-4-5-4,第11—13页。
其次,各校普遍缺乏教科书[注]太行行署:《襄垣县第三联合学区1942年全年工作总结》,1942年12月31日,山西省档案馆藏档案:A182-1-50-9,第4页。一直到1947年,缺乏教科书的现状还没有好转,即使是在革命中心延安也是如此,相关情节见《珍贵的教科书》,该文作为经典一直编排在小学《语文》教材第6册当中,成为几代人的记忆。,小学教员整天忙于抄书,学生在校没有课本颇感不乐,流失加剧。又因教材不配套,“头年念第二册,第二年念第一册”。第二册课本太深奥,“结果是好几天也念不会一课书”,家长抱怨“到学校念什么书,都没有念个啥”。[注]崔维珽:《襄垣县教育工作总结(1945年)》,襄垣县档案馆藏中共襄垣县政府档案,案卷号234,第43页。至1943年边区指示,“初小课本解决办法已发,现在为时已久,多数县份尚未前来订购”。县政府要求边区发给“样本自行翻印”,边区政府认为不妥,因为“样本系为补救将来数目供应不敷”,并且地方上“印刷条件尚难做到”,为此要到边区订购。[注]晋冀鲁豫边区:《关于初小课本解决的办法》,1943年2月7日,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68-3-10-10,第2页。
时至1945年,太行根据地民众送娃上学有所升高,有的地区入学率达90%以上。⑩ 4月在太行区文教大会召开之际,全区抽样统计2542个行政村“有2454座初级小学(民办在内)”[注]晋冀鲁豫边区第一厅:《太行区教育概况》,1945年6月,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52-4-7-2,第2页。,适龄儿童入学率达到70%以上。太行三专此期儿童入学率已达到79.2%。[注]晋冀鲁豫边区教育厅:《太行区二八县学龄儿童统计表》,1945年6月15日,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52-4-7-2,第18页。见表3。
表3 太行区28个县学龄儿童统计表
资料来源:晋冀鲁豫边区教育厅:《太行区二八县学龄儿童统计表》,1945年6月15日,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52-4-7-2,第18页。
结 语
莫里斯·迈斯纳指出,毛泽东等中共高层认为,“革命的最重要的因素是人如何思考以及他们决定参加革命活动的决心。这暗示着要特别注意形成‘正确的思想意识’,这是取得胜利的决定性因素”。[注][美]莫里斯·迈斯纳著,杜蒲译:《毛泽东的中国及其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史》,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1页。因此,中共十分强调“思想改造”和“思想建设”。那么,在广大的敌后抗日根据地,教育当是最有效的改造和建设思想的途径,因为教育有利于集中、统一培养民众对共同信念和共同思维方式的强烈责任感。所以全面抗战爆发伊始,中共即倡导抗战教育,教育建设不但不应当放弃,而且应当加强。[注]《关于全区教育工作的总结及今后鉴于建设的新方向》,1940年2月20日,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198-4-4-1,第3页。需要指出的是,尽管至抗战胜利前夕,太行区并未普及严格意义上的义务教育,但是起码有70%以上的学龄儿童入学,也许这个比例并不比1940年以前有明显的增长,但重要的是,课程以及教材得到了全新的改观,真正意义上体现了中国共产党利用教育启发民智,并以此实现文化整合与政治动员,这个比单纯的数量上的增长更具深远意义。并且,小学教员这个知识群体在此期间完成了“成己渡人”的双重任务:第一,政治立场的转型,即由出身各异的小学教员转变为服膺中共政治的文教干部;第二,由业师向导师的转向,即在新的课程理念、民主的师生关系当中成为民族主义宣讲者。但是,他们在机缘来临之际,还是表现有更多改行的意愿,以达成自我期许。
要言之,抗战期间,太行抗日根据地克服重重困难尽力普及小学教育,并在此过程中塑造了教员这个知识分子群体的职业身份,其作用是明显的,其影响是深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