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1960年安徽农业“三改”研究
2018-01-24赵胜
赵 胜
(安徽省社会科学院 当代安徽研究所,安徽 合肥 230051)
1953—1960年安徽农业“三改”是高层自上而下推行的一场农业生产改革运动,是当代安徽史上的大事件,影响很大。目前为止,学术界有关研究不多。*参见周多礼的《50年代安徽省“三改”始末》(《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1998年第4期)、王昌举的《繁昌县推行“三改”的回忆》(《江淮文史》1998年第2期)、安徽省委党史研究室编著的《安徽农村改革之路》(中共党史出版社2006年版)和赵胜、黄文治的《1950年代安徽农业“三改”初探》(《农业考古》2015年第6期)。这里,笔者以原始档案资料为基础,尝试将“三改”来龙去脉进行梳理,并重点对“三改”政治化进程予以考察。
一、“三改”提出
安徽历史上是个多灾地区,尤以淮河流域内涝最为严重,建国初亦不例外,灾情不断。由于内涝,1949年受灾面积2000多万亩,1950年受灾面积2900多万亩。*④《曾希圣文选(1939—1961)》,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99页。10月,中央政务院发出《关于治理淮河的决定》。1951年5月,毛泽东发出号召:“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治淮工程大规模展开,对防洪保堤起到重要作用。但是,治淮工程无法解决内涝问题。原因是,淮河两岸多平原,水流冲击力小,淮河大小支流河床极小,洪水很难及时排泄,很容易向两岸泛滥。“水灾来临,已做工程,有的未起作用,有的作用不大,内水不能流出。即使那时堤防水库工程已经做好,不致破堤,但内水不能安排,内涝成灾。”*曾希圣:《两年来安徽农业生产情况》,1955年,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1-139-50。即使在1952年、1953年水灾较轻情况下,淮河两岸仍有近1900万亩土地内涝成灾。④
面对灾情,时任中共安徽省委第一书记的曾希圣十分重视,亲自做大量调查研究和农业增产试验。他翻阅淮河流域18个县的县志,进行摘录和统计,研究后得出结论:涝灾多发生在7、8、9三个月。他还到省军区气象科了解淮河流域的气象现象与科学原理。除理论上调查研究外,曾希圣还亲自实践,做农业增产试验。他在省委大院东南角搞了一块两亩地的试验田,做双季稻、嫁接、高粱移栽等试验。*中共安徽省委党史研究室:《往事回顾——王光宇口述》,安徽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43页。
在曾希圣重视下,省委、省政府等有关部门开始组织力量赴各地调研。1953年6月、7月,省委相继通知淮北有关部门,要求调查农民种植马铃薯、水稻的经验及收获情况等。同时,省委生产办公室组织5个调查组往淮北及淮南部分地区进行重点调查。省农业厅集中各地技术干部调查和总结当地高产作物的种植期和成熟期。调查结论主要是:马铃薯产量高、成熟早,一年可以种两季;淮北洼地可以种植水稻;淮河流域地区农业耕作过于粗放,宜精耕细作,等等。*《关于在我省推行“三改”工作的简况——从1953年6月至1954年5月》,1954年6月,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71-1-210-8。
在大量调查研究基础上,为抵御灾害、增产粮食,1953年9月6日,在省委扩大会议上作总结发言时,曾希圣首次在安徽提出农业三项改革,即“三改”。所谓“三改”,一是改变耕作方法,改广种薄收为精耕细作;二是改变收获季节,尽量避开灾期收获,增加午季收获量,即赶在涝灾集中发生的7、8、9三个月前多收获粮食;三是改种高产作物,如马铃薯、水稻、“胜利百号”山芋等等。*中共安徽省委办公厅、中共安徽省委党史工委、安徽省档案馆:《中共安徽省委文件选编(1952—1954)》, 1994年印,第275页。1954年元旦,曾希圣在《安徽日报》发表文章,称“三改”的“基本精神和某些办法,特别是改种高产作物,是可以而且应该在安徽全部地区争取实现的”。*《曾希圣文选(1939—1961)》,第110页。这样,“三改”范围已不局限于淮河流域,而扩至安徽全境。“三改”具体内容十分丰富,随着改革的推行,其内容不断得到充实,但其最重要的内容是在淮北推行稻改(即旱改水,改旱田为水田,种植水稻)和在长江流域推行双季稻(以长江流域为主,省内其他地区也有推行)。
二、“三改”政治化
一般来说,农业生产十分复杂,它涉及诸多客观因素,如地理环境(安徽有平原、丘陵和山区)、农作物品种、土壤、水利、气候、人口、耕作习惯等等。因此,推行“三改”就必须因地制宜,即在尊重客观条件前提下推行。1954年、1955年安徽省委按照“三改”办法布置给各地的农业生产任务基本合理,多数地区一般都能够做到因地制宜。“不少农业社把本社的田地进行排队,看各片、各坵田地土质、水源等条件适合种什么、种几季;再算季节账,就是计算全年无霜期多少天,根据各种作物从播种、生长到收获所需要的时间,安排每坵田地的品种茬口;最后算人力、物力账,就是摆困难、找办法,算一下每种作物需要费工多少,现有劳畜力情况如何等。”*安庆地委:《关于贯彻“三改”和整社中几个情况的报告》,1955年4月16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8-41-92。
“三改”对抵御灾害、增产粮食发挥了积极作用。灵璧县推行“三改”办法后,连续两年粮食收成明显提高。由此,干群对“三改”办法“充满信心,不少地方由不敢种到敢种,由怀疑到相信,由顾虑不定到后悔未种,由盲目抵抗到积极拥护,由领导督促到自觉行动”。*《灵璧县三年来推行三改办法的主要成绩和经验》,1956年7月10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8-272-447。1954年该县插花区种植马铃薯和“胜利百号”山芋,收获时,马铃薯每亩最高产量1700斤,最低400斤,平均亩产量1080斤;“胜利百号”山芋每亩产量1800斤。农民对种马铃薯和“胜利百号”山芋劲头很大。*《关于插花区推行“三改”等情况的汇报》,1955年3月24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5-61-13。望江县历史上就有种植水稻习惯,一般种一季中稻。该县1955年推广双季稻,全县共种双季稻36596亩,全部因地制宜种植在水源较好、土质适宜田地里,即使当时干群对种双季稻缺乏经验,仍有28606亩获得良好收成(有7990亩遭遇水灾),共收稻18877962斤,每亩产量平均为694.14斤,比当地一季中稻亩产多149斤。群众认可种植双季稻是增产粮食的好办法。*《关于推广双季稻问题》,1956年7月7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8-272-224。
需要指出的是,安徽农业“三改”基本上是依靠自上而下摊派任务的方法来推行的。一般程序是:省委召开扩大干部会议,按照“三改”办法,对各专区、县的农业生产任务进行布置。随后,专区各县委先后召开三级扩大干部会议,在传达省委会议精神的同时,结合县的具体情况对区、乡提出当年农业生产任务。区、乡再根据县委会议精神召开党团支部会、干部会、人代会、妇代会、有经验的老农座谈会等,进行任务落实。*安徽省委工作队:《关于推广“三改”问题、整社工作、午季保收工作的报告》,1955年5月23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5-63-1。比如,1955年安徽计划种植双季稻200多万亩。其中,省委分配给当涂县种植22万亩的任务,县委根据本县实际情况,希望接受5万亩的任务,但迫于压力,“县里表示坚决接受任务”,接着,县委把任务分派至各区、乡,要求“下面必须坚决完成任务”。*张庆泰:《对安徽“三改”的调查情况》,1955年3月19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1-142-45。
不过,这一时期,省委还是十分注意因地制宜的。省委在关于“三改”指示中强调:“有的在缺乏水源地区盲目宣传种植双季稻,有的在常年沤水田地区要群众种植泥豆、马铃薯及山芋,有的要群众在麦地里套种马铃薯。有的不问群众是否愿意种、有无旱地,平均分摊马铃薯种籽,要群众都种。有的在布置‘三改’任务时,不问条件和可能,采取了层层硬加任务的作法。这些做法都是不允许的。切忌千篇一律,照搬硬套。决不能向群众摊派任务。”*中共安徽省委:《关于正确推行“三改”办法的补充指示》,1955年3月29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1-139-178。曾希圣本人也强调:“‘三改’中的问题从说服教育中解决,不能强迫命令。”*曾希圣:《给黄岩同志的信》,1955年3月24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1-139-125。
1956年3月,曾希圣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总结“三改”成绩。他认为,几年来“三改”推广速度很快;增产数量不小;干部和群众反映很好。在他看来,在全省范围内普遍推广“三改”的时机已经成熟。“由于实行‘三改’避了灾,增了产,广大群众都很满意。在全省范围内把它普遍推广,已经不是怎样困难的问题了。”*曾希圣:《关于农业生产三项改革工作的几点体会》,《人民日报》1956年3月18日。该年,省委自上而下摊派的“三改”任务在一些地区成倍增加。望江县1955年双季早稻种植面积不足4万亩,1956年布置的任务是19万亩,比上年增加5倍以上。*《关于推广双季稻问题》,1956年7月7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8-272-224。无为县1956年摊派双季晚稻任务是115万亩,照此布置的话,该县“不分早稻田、中稻田、圩田、岗田,91%的水田都要栽插双季晚稻,计划任务层层分配下去”。泥仪区姚沟乡,区里要求90%田地种早稻。襄安区沈马乡,半岗半圩田,区里要求92%的田地栽早稻。“像这种自上而下计划任务和分配任务的做法,全县都是如此。”*陈作霖:《关于无为县今年粮食减产问题的调查报告》,1956年10月21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1-182-114。桐城县1955年种植早稻240万亩、晚稻86万亩,1956年要求种植早稻970万亩、晚稻1100万亩,早稻增加4倍,晚稻增加近13倍。*李世农:《桐城县翻身社的双季稻为什么能够获得全面丰收的调查报告》,1956年,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1-180-89。巢县布置“三改”任务时,“逐级增加,任务越分到下面就越大,使双季稻的种植面积搞得过大,把不适宜种双季稻的田也种了”。夏阁区联丰社,1956年种植双季稻“搞多了,搞大了,干猛了”,实际上,该社“土质很孬,土头很浅,半锹深以下即是死硬的黄泥,水源条件也很差,高田容易受干,圩内低田容易受涝,根本不适合种太多双季稻”。*中共安徽省委:《巢县双季稻问题的调查报告》,1956年10月12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1-182-80。
由于摊派任务过重,强迫命令现象发生。巢县干部布置双季稻任务时,形容任务是“刀斩的,谁不服从,谁就碰上刀口”,来威胁、强迫群众种双季稻。干部“在规定下面任务时,对下情研究不够,就布置任务,又要求过多过高,时间又紧”,*中共安徽省委:《巢县双季稻问题的调查报告》,1956年10月12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1-182-80。强迫命令在所难免。无为县干部要求农民“毫无条件地坚决完成双季稻任务”,到小满时,任务还没完成,但秧已老了,长两个节,这种秧栽下去很难有收成,“但干部仍要群众栽秧,群众不愿意,就硬逼着干”。白马乡干部说:“栽下去不长稻子不怪你们,反正任务要完成。”姚沟乡五圩社干部对生产队长说:“任务不能完成,你就要反省。”队长对社员说:“你们要是完不成任务,你们的头可是铁打的?”*《关于无为县今年粮食减产问题的调查报告》。
这样,基层干群为完成任务,只好应付了事。有的地区已经错过季节好多天,还在栽秧;有的地区时间来不及,水田一遍不犁,直接把秧栽上;有的地区稻种混乱,各种品种混杂在一起,“栽下后有的稻子黄了,有的在灌浆,有的在抽穗,割也不好,留也不是”。*《关于无为县今年粮食减产问题的调查报告》。巢县全县栽376000亩双季晚稻,在立秋前栽的,仅有112000亩,其余都是立秋后栽的,还有不少晚稻直到白露时节还在栽(立秋后栽的晚稻收成会减少很多,白露后栽的基本无收)。该县双季稻面积由于搞得过大,肥料供应不上,“许多田里不仅没有追肥,就连底肥也没有施”。*中共安徽省委:《巢县双季稻问题的调查报告》,1956年10月12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1-182-80。炳辉县“不少农业社在立秋后栽了许多亩,因为天气越来越凉,稻子无法生长,以致完全绝收”。水稻田附近的水源条件也不好,靠天收。“正在早稻秀穗的时候,田里需要水,而且水晒热了,还要更换凉水,才能保育青苗,顺利秀出茁壮的穗子来。就在水稻需要水的时候,天气亢旱,雨水缺乏,稻田受干受烤,附近又没有水源。”另外,“田间管理差,施肥不多,耘草不勤,灌溉不及时,栽秧的时候赶任务,只追求数量,忽视质量,不能精耕细作”。*宣啸秋:《炳辉县种植双季稻的情况和农民的意见》,1956年12月29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22-1-182-81。
结果,少数地区出现粮食减产现象。1956年巢县种植双季早稻216000亩,有收成的186313亩,平均亩产量294斤;双季晚稻保收的约150000万亩,亩产约120斤,有226000亩基本无收成。经比较,双季稻两季收成明显不及一季中稻收成,减产较严重。*中共安徽省委:《巢县双季稻问题的调查报告》,1956年10月12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1-182-80。1956年无为县双季早稻平均亩产174斤,双季晚稻平均亩产121斤,两者相加仅295斤,而一季中稻的平均亩产量为320斤。这样,1956年全县粮食产量为5.2亿斤,而1955年该县粮食产量为9.4亿斤,1953产量为5.6亿斤。*《关于无为县今年粮食减产问题的调查报告》。炳辉县县农场和附近农业社1956年“种的双季稻是失败的”,农场双季早稻亩产量平均450斤,双季晚稻亩产量平均220斤,合计亩产量平均为650斤,而该场当年的单季中稻亩产量为1047斤,单季与双季比较,每亩相差400斤左右。“这不仅该场一处减产,附近该场的炳光农业社和崇庄农业社双季稻的产量,两季相加,单位产量只有500余斤,都不及单季稻的产量大。”*宣啸秋:《炳辉县种植双季稻的情况和农民的意见》,1956年12月29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22-1-182-81。
这种情况下,对“三改”持不同意见的声音开始在基层干群中出现。“最近听到不少对双季稻的反对方面的意见,主要是说双季稻种的太多和发展的速度太快了,说种的太多的理由,主要是有些不宜种双季稻的田也种上双季稻了,劳畜力忙不过来,致使耕作粗糙还误农时,肥料不够,两季还不如一季收的多。”*《桐城县翻身社的双季稻为什么能够获得全面丰收的调查报告》。“盲目推行双季稻,不做合理安排,引起生产减少,农民当然不满,反对声四起。盼望上级部门,深入下层调查研究,结合实际,订出切实可行的计划,接受教训,不再重复。*宣啸秋:《炳辉县种植双季稻的情况和农民的意见》,1956年12月29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22-1-182-81。“搞双季稻,在抢割早稻和抢播晚稻秧的时候,劳力十分紧张,又要割稻、挑稻、打稻,又要犁田、挑粪、车水、栽秧,同时还要对中稻加以管理,劳力紧张到连白天加黑夜,一连几天几夜的突击,结果,粮食还减了产,双季稻真害人。”*《巢县双季稻问题的调查报告》。“‘三改’搞得太快了,搞坏了同群众的关系。由于劳动强度过分紧张,曾有社员装病怠工。上级领导满足于一般的发指示、开会议、打电话等,好像指示一发、会议一开、电话一打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三改’计划订的太死了,根本不能发挥农民因地因时制宜的积极性。”*《桐城县翻身社的双季稻为什么能够获得全面丰收的调查报告》。“‘三改’最大缺点,就是未走群众路线。气死人,搞双季稻,不给我们农民做一点主。‘近山知鸟音,近水知鱼性。’我们本地人,哪块田好,哪块田孬,哪块田适宜种什么,哪块田不适宜种什么,我们是知道的,‘三改’任务直接分配下来,根本不和我们商量,一味蛮干,必然将好事办成坏事。”*《巢县双季稻问题的调查报告》。
1957年先是整风运动,后是“反右”运动。整风运动中,安徽高层也开始出现反对声音。“省委有人提出‘三改’不应当作为党的政策,而应当作农业科学问题,有人对‘三改’持不同意见,怀疑‘三改’的优越性,对‘三改’是否真能增产粮食持怀疑态度。”*安徽省计划委员会党组:《6月10日至12日整风情况简报》,1957年6月13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100-1-42-30。“有人强调‘三改’要因地制宜,不要自上而下布置任务,不要制订不切实际的死计划,有人说‘三改’搞得一塌糊涂。”*杨明:《关于推行生产改革的发言》,1957年9月2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2-117-59。接着,在“反右”运动中,对“三改”持不同意见的人纷纷遭到批判。省委书记处书记李世农被大会批判,批判理由是:反对扩大复种指数而强调多留晒垡地,反对稻改、种植马铃薯和双季稻。李世农参观肥西县馆驿农业社时,看到当地盲目推广双季稻,就对乡、社干部说:“(完不成双季稻任务)你们乡社干部就是怕上面批评,难道不怕群众批评吗?县委批评你们只不过十多个人而已,群众批评你们的话,人不是更多吗?”李世农考察定远县时,曾对县委书记说:“省委指示不一定正确,关于‘三改’生产上的问题,你们可以按照你们的具体情况去办。”*韩吉祥:《控诉阶级异己分子李世农破坏生产反对三改的罪行》,1958年1月,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2-181-396。李世农的这些言论都被视为“右派”言论而遭到批判。芜湖专区地委书记陈爱西在种双季稻问题上遭严厉批评,被迫做大会检讨,检讨理由主要有四点:一是1956年对省里摊派的723万亩双季稻任务讨价还价,要求只种550万亩;二是1956年一次地委会议上说,“(种双季稻)任务这样大,干下去,将不顾后果”;三是1957年全专区种双季稻工作抓得不好,晚稻只种了40万亩;四是对农民中的右倾保守思想没有“给予必要的打击”。*陈爱西:《我对种植双季稻的检讨》,1958年1月17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2-172-474。这样,凡是对“三改”持不同意见的人,都被扣上“右派”帽子。“右派分子恶毒地污蔑农业‘三改’,说‘三改搞坏了,搞糟了!’企图挑拨离间广大农民与共产党的血肉关系。一些右派分子,无中生有,或抓住执行‘三改’中的个别缺点,加以渲染扩大,说什么‘党员不懂科学’、‘党员干部关起门来决定一切’、‘三改搞坏了,农民生活苦,没有饭吃’,借以攻击省委。显然,这不是什么科学上的学术争论,完全是右派分子反共、反社会主义的阴谋。我们必须痛加驳斥,推动社会主义巨轮,把右派分子压得粉身碎骨。”“许多人因对‘三改’持不同意见而遭受批评和处分。”“有些干部思想不通,就到处对其进行辩论,斗争处理了不少干部。”*《坚决反对右派分子对农业“三改”的污蔑》,1957年,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22-2-170-129。至此,“三改”完全政治化。
三、“三改”结束
1958—1960年是“大跃进”时期,安徽“三改”推行速度一日千里,许多地区不顾客观条件,强制推行“三改”。以稻改为例,宿县三八公社紫芦湖大队1956年稻改面积670亩,1958年为1120亩,1959年为1800亩,1960年达2040亩。*安徽省农业厅调查组:《宿县三八公社紫芦湖大队稻改调查报告》,1961年9月20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2-481-135。怀远县1957年稻改面积30万亩,1958年扩大至近66.5万亩。*中共怀远县委员会:《关于稻改工具制造任务的分配通知》,1958年3月8日,怀远县档案馆藏,编号H001-1958-C-0235-005。曹老集公社淝光大队1955年稻改197亩,1956年面积扩大到483亩,1958年稻改面积7913亩,1959年稻改面积9600亩,1960年扩大到11000亩。*④安徽省农业厅调查组:《怀远县曹老集公社淝光大队稻改调查报告》,1961年9月20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2-481-138。实际上,许多地区大面积推行稻改的客观条件并不具备。为保证完成1958年稻改任务,怀远县委对水利条件作了精确计算。提水工具有抽水机44部,灌溉能力达153500亩,自流灌溉4处可灌溉27500亩,国家计划投资在建抽水机站,购买煤油机28部,可灌溉5000亩,流动锅驼机35部,可灌溉43700亩,这样机灌与自流灌溉共达229700亩。在群众自办小型提水工具方面,有解放式水车671部,以每部可灌溉25亩计算,可灌溉16775亩。龙骨水车1651部,以每部灌溉25亩计算,可灌溉41275亩。以上共可灌溉287750亩。照此计算,全县尚有377738亩缺乏提水工具灌溉。很明显,水利条件远远不能满足稻改计划的需求。稻改农具极其匮乏。全县有活耙680盘,手耖294盘,各以60亩计算,可耙水田40800亩,耖水田17640亩。照此计算,全县尚缺活耙8662盘,水耖9048盘,水田犁1万多部,还有其他各种小型农具。*中共怀远县委员会:《关于解决今年稻改提水工具和农具的意见》,1958年1月1日,怀远县档案馆藏,编号H001-1958-C-0235-001。肥料供应也不足。1958年以前的稻田,除尽力施用土杂肥和人畜粪外,每亩施用化肥15斤左右,有的稻田还做到分期施肥。而到1958年,每亩稻田施化肥合10斤,1959年每亩仅合1.5斤,1960年每亩合3.5斤,土杂肥施的也少。④
“三改”搞伤农民,也使粮食减产。阜阳县宁老庄公社为完成1960年稻改计划,调集五、六千个整劳力专门搞稻改,突击搞三个多月,原计划种水稻4000亩,结果只完成432亩,“一些强壮的整劳力也累得够呛”。*阜阳地委:《批转郭新吉关于宁老庄公社在推行田间管理包工到户以后解决稻改问题的报告》,1961年3月28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5-226-88。宿县三八公社紫芦湖大队1960年搞稻改,除突击整地、和田、栽秧时抽调1000余人外,还固定460个劳力组成专业队,担任水稻田间管理工作,致使全队劳力紧张,“人人忙得上气不接下气”。*⑩《宿县三八公社紫芦湖大队稻改调查报告》。当时的实际情形是,“稻改把群众搞伤了,由于面积过大,农活紧张,较长时期社员在田间住宿,日夜地干,影响身体健康,在过于疲劳的情况下,稍有疏忽,轻则批判,重则当场辩论,或不给饭吃”。而且,“三改”并没有使粮食增产,结果相反。阜阳地区“1956年、1957年稻改面积不大,亩产却在400—500斤,高的达600斤,1959年、1960年面积搞大了,劳畜力、肥料跟不上,亩产只有百把斤(100斤左右),还不及旱粮收的多”。*⑨《淮北阜阳地区稻改情况调查报告》,1961年9月20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71-1-244-2。怀远县曹老集公社淝光大队水稻亩产量由1957年的180.5斤降低至1960年的77斤,远不及同期旱粮收成。*安徽省农业厅、安徽省农业科学院调查组:《关于淮北稻改的调查报告》,1961年9月28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2-481-124。
农民不愿再搞“三改”。“凡是稻改发展过猛过急,不顾条件,盲目扩大水稻面积,生产遭受损失,群众没有得到稻改利益的地区,群众都不愿意稻改。”⑨“农民干部对改种水稻存有恐惧心理,怕犯错误,怕群众抱怨,认为过去县、公社、大队和生产队干部,都有为稻改而撤职的。因此,农民干部抱着多改不如少改,少改不如不改的态度。”⑩甚至,有农民开始“抵制、破坏‘三改’”。阜阳地区不少农民在稻改田里偷偷种上秫秫,有的竟把已做好的稻田田埂挖掉。对此,省委认为:“这是一种抵抗稻改的行为,所有稻改地区均应引起注意,并进行检查,一旦发现类似问题就要查清原因,进行严肃处理。”*中共安徽省委:《转发阜阳地委关于当前稻改工作中几个问题的通报》,1958年5月11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1-266-54。
从1961年起,安徽省委开始试验和推行“责任田”,“三改”逐渐少有人提起。1962年初,中共中央改组安徽省委,“三改”再无人提起。
“三改”是安徽高层自上而下发起的一场农业生产改革运动,其积极找寻农业增产途径的探索精神,必须肯定,从中可以总结出宝贵经验。一些地区基层干部坚持遵循因地制宜原则,“三改”取得明显成效。阜阳王市公社后潘生产队地势较洼,水源条件好,土质也好,耕层以下有粘质的不透水层,保水力强,因此适宜种植水稻。1955—1961年,该队稻改面积年平均70亩左右,亩产量基本维持在315斤上下。由于水稻连年丰收,绝大部分干群都拥护稻改。据调查,在109位成年社员中,主张搞稻改的有104人,占95.7%。*安徽省农业科学院调查组:《阜阳王市公社后潘生产队稻改情况调查报告》,1961年9月27日,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2-481-128。但“三改”也留下沉痛历史教训,需要深刻反思。“‘三改’本是生产技术问题,当成一个政治原则问题,只能赞成,不能反对,在组织上施加压力,把反对‘三改’作为一条罪名来斗,结果可想而知。”*《关于三改、责任田等几个重大方针政策问题汇总》,1962年,安徽省档案馆藏,编号J003-3-501-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