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儒生关于“陈涉”符号意指分歧析论
2018-01-24聂济冬
聂济冬
学界通常将《史记》中陈涉的传记归为“世家”类一事,看作是司马迁的历史贡献之一,认为是司马迁个人高度评价了陈涉起义。例如翦伯赞在论述司马迁的历史学贡献时说:“和赞美项羽一样的大胆,司马迁又歌颂陈涉。陈涉在封建统治者看来,正是一个有名的叛逆。歌颂陈涉,就是歌颂叛逆。”*翦伯赞:《论司马迁的历史学》,翦伯赞:《秦汉史十五讲》,中华书局,2012年,第118页。但在上个世纪80年代以后,学者又从历史哲学角度出发,认为《史记》的这种归类,并非是司马迁着眼于农民起义的历史书写;*如杨向奎《司马迁的历史哲学》(《中国史研究》1979年第1期),晁福林《司马迁与〈陈涉世家〉》(《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1年第6期),肖黎、张大可《司马迁研究中的几个问题》(《西南师范大学学报》1982年第7期)等。还有学者指出,把司马迁作《陈涉世家》看作其个人认识是不妥当的,*如金春峰:《汉代思想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239-240页。但他们的论述都点到为止,略而不详。其后,学界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仍未脱旧有的窠臼。实际上,在西汉的子书中,普遍存在颂扬陈涉起义的历史现象。西汉子书中对陈涉起义的反复例举、热议,是时代声音,是社会思潮,并非是司马迁的个人独创,其中寄寓了西汉儒生的政治理想和诉求。但自西汉末至东汉以后,随着专制体制的日益定型和士人心态的日渐转型,儒生对陈涉起义的诠释视角发生重大转化,由颂扬渐渐转向贬抑。东汉后,对陈涉的贬抑性评价,成为“陈涉”意象符号接受的历史主流。
一、汉代子书中关于陈涉起义的评议举例
据《史记·陈涉世家》言:陈胜,阳城人,字涉,躬耕陇亩之人。在两汉子书中,“陈涉”“陈胜”均有出现,且数量较多,下面简要例举相关条目。
贾谊《新书》中提到“陈胜”一次,“陈涉”五次。如《新书·属远》卷三提到:“及秦而不然,秦不能分尺寸之地,欲尽自有之耳。输将起海上而来,一钱之贱耳,十钱之费,弗轻能致也。上之所得者甚少,而民毒苦之甚深,故陈胜一动而天下不振。”*阎振宜、钟夏:《新书校注》,中华书局,2000年,第116页。
贾山《至言·正文》:“夫布衣韦带之士,修身于内,成名于外,而使后世不绝息。至秦则不然,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赋敛重数,百姓任罢,赭衣半道,群盗满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视,倾耳而听,一夫大呼,天下响应者,陈胜是也。”[注](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一),中华书局,1958年,第206页。
《淮南子》“陈涉”出现两次,如《兵略训》:“戍卒陈胜兴于大泽,攘臂袒右,称为大楚,而天下响应。”[注]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下),中华书局,1989年,第499页。《人间训》:“于是陈胜起于大泽,奋臂大呼,天下席卷,而至于戏。刘、项兴义兵随,而定若折槁振落,遂失天下。”[注]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下),中华书局,1989年,第617页。
桓宽《盐铁论》“陈涉”共出现四次,“陈胜”出现两次。如《盐铁论·险固篇》文学曰:“秦王以六合困于陈涉。非地利不固,无术以守之也。”[注]王利器:《盐铁论校注》(下),中华书局,1992年,第525-526页《论勇篇》文学曰:“秦兼六国之师,据崤、函而御宇内,金石之固,莫耶之利也。然陈胜无士民之资,甲兵之用,鉏櫌棘橿,以破衝隆。”[注]王利器:《盐铁论校注》(下),中华书局,1992年,第536页。甚至,在《褒贤篇》中文学直接称陈涉为“陈王”。[注]“陈王赫然奋爪牙为天下首事,道虽凶而儒墨或干之者,以为无王之矣,道拥遏不得行,自孔子以至于兹,而秦复重禁之,故发愤于陈王也。”参见王利器《盐铁论校注》,中华书局,1992年,第242页。
刘向《新序·杂事》:“故二世惑于赵高,轻大臣,不顾下民,是以陈涉奋臂于关东,阎乐作乱于望夷。”[注]石光瑛:《新序校释》,中华书局,2001年,第742-743页
桓谭《新论·求辅》:“及陈涉、楚、汉,咸由布衣,非封君有土,而并共灭秦,遂以败也。”[注]朱谦之:《新辑本桓谭新论》,中华书局,2009年,第8-9页。
扬雄《法言·重黎》:“或问‘陈涉、吴广’。曰:‘乱。’曰:‘不若是则秦不亡。’曰:‘亡秦乎?恐秦未亡而先亡矣。’”[注]汪荣宝:《法言义疏》(下),中华书局,1987年,第337页。
王充《论衡·纪妖篇》:“是高祖将起,张良为辅之祥也。良居下邳,任侠。后十年陈涉等起,沛公略地下邳。”[注]黄晖:《论衡校释》(四),中华书局,1990年,第928页。
仲长统《昌言》:“昔秦用商君之法,张弥天之网,然陈涉大呼于沛泽之中,天下响应。人不为用者,怨毒结于天下也。”[注](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一),中华书局,1958年,第957页。
总之,纵观两汉子书对陈涉的评价可以看出:“陈涉”的出现,非单独立论,要么是与高祖创国共议,要么是与“过秦”论并发。从时间节点看,西汉、东汉士人对待陈涉的态度大不相同。西汉儒生对陈涉多持赞扬态度,将陈涉起义看作是秦亡汉立的前奏,表达了士人群体对建设新政的积极诉求。但是,在两汉之际,关于陈涉起义的评价就渐渐转为消极,被赋予“动乱”的属性。不仅子家如此评论,史家亦是如此。班彪就批评司马迁将陈涉列为《世家》是“细意委曲,条例不经”[注](南朝宋)范晔:《后汉书》(五),中华书局,1965年,第1327页。,这也成为后世通行的定论。唐代刘知几《史通》卷二即言:“案世家之为义也,岂不以开国承家,世代相续?至如陈涉起自群盗,称王六月而死,子孙不嗣,社稷靡闻,无世可传,无家可宅,而以世家为称,岂当然乎?夫史之篇目,皆迁所创,岂以自我作故,而名实无准。”[注](唐)刘知几:《史通》,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1页。
二、西汉儒生重视陈涉起义的时代原因
金春峰针对“解放后部分论文认为司马迁列陈涉为世家,是歌颂农民起义,克服了地主阶级的偏见”的观点,提出自己的意见,认为“其实这些都是那个时代的时代风尚和意见的反映,而并非司马迁个人的特殊因素有以使然”[注]金春峰:《汉代思想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239-240页。。关于司马迁创作《陈涉世家》的缘由,金春峰一语破的,指出了西汉士人关注陈涉具有普遍性。但略有遗憾的是,金仅此一言,并未再作剖析,而西汉士人广泛关注“陈涉”,是有深刻的时代原因的。下面作简要分析。
(一)“摒秦”“宣汉”的目的
汉初,“摒秦”“宣汉”是时代主题。汉高祖刘邦曾要求陆贾,“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注](汉)司马迁:《史记》(八),中华书局,1959年,第2699页。,由此开启了西汉社会探讨秦政为何失、新政如何建的一股热潮,“过秦论”遂成为此时期政论文的重要主题。儒生在总结秦之失国的原因时,陈涉起义就成了不能不面对的话题。例如,《贾谊新书》中《过秦》提到:“始皇既没,余威振于殊俗。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俛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干为旗,天下云合而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杰并起而亡秦族矣。”[注]阎振宜、钟夏:《新书校注》,中华书局,2000年,第2-3页。陆贾《新语》揭开了西汉“过秦”之前奏,再由贾谊《过秦》之推进,西汉子书中形成了“过秦”“陈涉”二者对举互文的写作模式。这种写作模式也是史家的惯常思维,褚少孙以为司马迁《史记·陈涉世家》不足,添加贾谊《过秦》上篇,叙秦亡之由,增补953字。[注]张大可:《史记研究》,华文出版社,2002年,第168页。《汉书·蒯伍江息夫传》中,也提出陈涉起义天下响应,是因为秦之苛政。
西汉儒生盛赞陈涉首揭义旗的逻辑,在于他们认为前有陈涉的义举,后有刘邦的跟进,才最终灭暴秦、兴大汉。司马迁的《史记·太史公自序》即言:“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注](汉)司马迁:《史记》(十),中华书局,1959年,第3310-3311页。其《秦楚之际月表》表述得更为明确:“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所谓三嬗,司马贞《索隐》谓:“谓陈涉、项氏、汉高祖也。”[注](汉)司马迁:《史记》(三),中华书局,1959年,第759页。西汉政权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平民政权,司马迁谓“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刘邦及其左右,多出身平民,与陈涉同类。赵翼《廿二史札记》“汉初布衣将相之局”条说:“汉初诸臣,惟张良出身最贵,韩相之子也。其次则张苍,秦御史;叔孙通,秦待诏博士。次则萧何,沛主吏掾;曹参,狱掾;任敖,狱吏;周苛,泗水卒史;傅宽,魏骑将;申屠嘉,材官。其余陈平、王陵、陆贾、郦商、郦食其、夏侯婴等皆白徒。樊哙则屠狗者,周勃则织薄曲吹箫给丧事者,灌婴则贩缯者,娄敬则挽车者,一时人才皆出其中,致身将相,前此所未有也。盖秦、汉间为天地一大变局。”[注](清)赵翼:《廿二史札记》,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24页。平民政权是时代的一大变局。承认刘邦平民政权的合法性,就要承认陈涉起义的正当性,所以西汉士人对陈涉高唱颂歌,实质是鼓吹汉帝国建立的合理性和合法性。
(二)倡王道、反霸道的思想
西汉士人对陈涉赞颂的另一个落脚点,在于以史为鉴,警醒当权者暴政的危害,进而表达他们对王道思想的推崇和对霸道思想的反对。
在西汉相关陈涉的言论中有一共识,草野之民陈涉之所以能一呼百应,天下云集,在于人们“苦秦久矣”。贾山《至言·正文》云:“秦以熊罴之力,虎狼之心,蚕食诸侯,并吞海内,而不笃礼义,故天殃已加矣。”[注](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一),中华书局,1958年,第206页。贾山以长篇累牍叙述秦阿房宫的富丽,来说明秦徭役过重,进而以徭役重就失民心、失天助,劝诫、警醒刘邦。徐乐《上武帝书言世务》也提到:“何谓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陈涉无千乘之尊,尺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无乡曲之誉,非有孔、曾、墨子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也。然起穷巷,奋棘矜,偏袒大呼,而天下从风,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此之谓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乎土崩。”[注](汉)班固:《汉书》(九),中华书局,1962年,第2804一2805页。西汉士人普遍认为陈涉首揭义旗,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秦亡,实亡在霸道失德,任用法家上。他们对陈涉亡秦的反思,目的在于对汉的建言献策。
汉承秦制。在汉武帝朝前后,朝廷的政治策略是“外儒内法”。汉宣帝曾批评时为太子的元帝:“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注](汉)班固:《汉书》(一),中华书局,1962年,第277页。直至元帝改弦更张,任用醇儒。西汉中期以前,面对重法轻儒的执政现状,儒士群体焦虑万分,常以议“过秦”为主,以论“陈涉”为辅,相辅相成,大谈法治与礼治的优劣,双管齐下阐发儒家的以礼兴国、以德治国的理念。这种写作模式尤以《盐铁论》最为明显:
然陈胜无士民之资,甲兵之用,锄耰棘橿,以破冲隆。武昭不击,乌号不发。所谓金城者,非谓筑壤而高土,凿地而深池也。所谓利兵者,非谓吴越之铤,干将之剑也。言以道德为城,以仁义为郭,莫之敢攻,莫之敢入,文王是也。以道德为胄,以仁义为剑,莫之敢当,莫之敢御,汤武是也。[注]王利器:《盐铁论校注》(下),中华书局,1992年,第536-537页。
然戍卒陈涉无将帅之任,师旅之众,奋空拳而破百万之师,无墙篱之难。故在德不在固。诚以仁义为阻,道德为塞,贤人为兵,圣人为守,则莫能入。[注]王利器:《盐铁论校注》(下),中华书局,1992年,第525页。
二世信赵高之计,渫笃责而任诛断,刑者半道,死者日积。杀民多者为忠,厉民悉者为能。百姓不胜其求,黔首不胜其刑,海内同忧而俱不聊生。故过往之事,父不得于子;无已之求,君不得于臣。死不再生,穷鼠啮狸,匹夫奔万乘,舍人折弓,陈涉、吴广是也。当此之时,天下期俱起,方面而攻秦,闻不一期而社稷为墟,恶在其能制群下,而久守其国也?[注]王利器:《盐铁论校注》(下),中华书局,1992年,第595页。
桓宽《盐铁论》是对昭帝时盐铁会议纪要的再创作。该书为叙述方便,将参会人员分为御史执政一方与贤良、文学一方。此中关于“陈涉”的议论,出现了一个有趣现象,即属于儒生群体的贤良、文学们大力褒扬陈涉,而法家群体的大夫执政们极力贬低陈涉的情况。而双方对待陈涉的不同态度,显示出文学们与大夫们不同的治国理念,以及当时王霸之争、义利之辩的激烈。在汉儒尚德缓刑说中,陈涉的揭竿而起,无疑是一个良好例证。
总之,在西汉士人的历史书写中,因书写者的主观需要,陈涉的身份被有意地淡化、忽略,而其揭竿而起中的“义”被有意识地放大、突出了。
(三)兴儒学、求致用的愿望
西汉儒生对陈涉首义的关注,不仅倾注着对国家、社会发展的深刻思考和政治理想,而且还浸淫着他们对儒家学派的出路和儒生个体的命运的深层考虑。
其一,为兴儒学张目。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并未站到政治舞台的中心。汉家实行的是“外儒内法”的策略。至昭帝时期的盐铁会议上,御史大夫与贤良文学之辩,仍为儒法之争。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即言:“然盐铁会议确为史实,而书中所举双方辩论之内容亦确能代表西汉中叶法儒思想之正面冲突。”[注]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57页。
西汉中期以前,儒生要求兴儒学的呼声不断。这在相关的陈涉之议中,表现为“发愤于陈王”说。秦末,陈涉为王时,曾招募儒生。《史记·儒林列传》:“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注](汉)司马迁:《史记》(十),中华书局,1959年,第3116页。鲁地儒生挟礼器奔陈涉而来,并终与陈涉俱亡。正常的情况下,儒生与草莽英雄之间本无关联,但是秦末鲁儒生却反其道行之的原因,就在于秦的挟书令让儒生失去了生存、发展的空间,故有儒生“发愤于陈王”说。《汉书·儒林传》言:“陈涉起匹夫,驱适戍以立号,不满岁而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搢绅负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禁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注](汉)班固:《汉书》(十一),中华书局,1962年,第3592页。“发愤于陈王说”当为当时儒生的共识。《盐铁论·褒贤篇》中文学曰:“陈王赫然奋爪牙为天下首事,道虽凶而儒墨或干之者,以为无王久矣,道拥遏不得行,自孔子以至于兹,而秦重复禁之,故发愤于陈王也。”[注]王利器:《盐铁论校注》(上),中华书局,1992年,第242页。陈直注解《盐铁论·褒贤》篇时说:“本篇名《褒贤》,是褒孔甲及陈涉也,篇名为桓宽所加,是同意于文学之立场。”[注]陈直:《摹庐丛著七种·盐铁论解要》,齐鲁书社,1981年,第176页。《盐铁论》中“文学”和该书作者桓宽生活的两个时间段里,一在汉昭帝时,一在汉宣帝时,但他们却有共通的“发愤说”认识。儒生畅言“陈涉”的原因之一,在于对禁儒学的反感。反之而观,“发愤于陈王”说,是为兴儒学张目。
其二,为仕进呐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涉个人心血来潮的发问,肇始了时代变幻,预示一次伟大的风云际会。秦帝国瓦解,代之而起的是布衣之政。汉初庙堂之中的王侯将相多为布衣出身,但仕路并未就此为布衣儒生打开。
汉初时重军功。“汉兴二十余年,天下初定,公卿皆军吏”[注](汉)班固:《汉书》(七),中华书局,1962年,第2098页。。汉惠帝后,朝廷打破了限制商贾入仕的限令,为富商大贾开“以赀为郎”之途。文帝时的张释之、武帝时的司马相如等人都是如此进仕的。非富、非贵、非军功的平民出身的士人,较难平步青云。《史记·平准书》批评说:“军功多用越等,大者封侯卿大夫,小者郎吏。吏道杂而多端,则官职耗费。”[注](汉)司马迁:《史记》(四),中华书局,1959年,第1423页。《汉书·食货志下》言仕途中多商贾当道,“使仅、咸阳乘传举行天下盐铁,作官府,除故盐铁家富者为吏。吏益多贾人矣。”[注](汉)班固:《汉书》(四),中华书局,1962年,第1166页。军功、富商塞途和官吏职能不清,引起了士人的强烈不满。他们对军功、赀郎等选吏方式多予以批评,认为他们堵塞了选举之路。《盐铁论·除狭篇》中贤良就以古喻今批评说:“今吏道壅而不选,富者以财贾官,勇者以死射功。戏车鼎跃,咸出补吏,累功积日,或至卿相。”[注]王利器:《盐铁论校注》(上),中华书局,1992年,第410页。戏车鼎跃,就是古代的力士杂技。由此可见,在当时选吏方式中,基本没有士人的出路。《盐铁论·救匮篇》中文学亦曰:“君子之路,行止之道固狭耳。”陈直以为此句与刘向《说苑·杂言》中所引子石之叹息“君子道狭耳,诚不逢其明主”语义一致,并认为“下篇以《除狭》标题,即是根据贤良君子道狭而言”[注]陈直:《摹庐丛著七种·盐铁论解要》,齐鲁书社,1981年,第220页。。杨树达、王利器表达了同样的观点。[注]参见杨树达《盐铁论要释·救匮》和王利器《盐铁论校注·救匮》同条目注释。从诸位前贤的注解中可见,西汉中期前儒生们迫切希望破解他们在政治出路上的困境。
鉴于仕进路径不明朗、不畅通,布衣而王的陈涉重视儒生的历史典故,就成了西汉中期前儒生们说事论是的范例。
翦伯赞曾据《史记·儒林列传》史料说:“知识分子投到陈胜的旗下,其动机很简单,就是为了反对秦朝政府‘焚书坑儒’的政策。”[注]翦伯赞:《秦汉史十五讲》,中华书局,2012年,第55页。此论笃实,但应该还有扩展的可能性,即秦末鲁地儒生投奔陈涉不仅是为反禁学、兴儒学,更为学以致用、经世济民的学术意愿。旧题孔鲋的《孔丛子·独治》讲述了陈涉礼请孔鲋为博士,咨议天下事的详情,“子鱼遂往,陈王郊迎而执其手议世务。子鱼以霸王之业劝之,王悦其言,遂尊以博士,为太师咨度焉。”[注]傅亚庶:《孔丛子校释》,中华书局,2011年,第411页。其中子鱼即孔鲋,亦名孔甲,陈王即陈涉。博士,是秦汉时期的官职,隶属太常,有议政功能。固然,自宋后《孔丛子》的真伪问题一直困扰学界,但今人李学勤、黄怀信等以翔实的史料力证《孔丛子》可信,出于“孔氏家学”;其中的史料为当时之事。[注]李学勤:《孔子家语与汉魏孔氏家学》,《孔子研究》1987年第2期。黄怀信:《孔丛子的时代与作者》,《西北大学学报》1987年第1期。那么陈涉礼聘孔鲋议国之事也当为可信,也当为西汉士人所知之事。在昭帝时期盐铁会议上,文学们批评时政,其中的一个议题就是选拔人才。儒生的意见与当权者相左,《盐铁论·褒贤篇》就是讲述“贤人”的标准问题。王利器就此篇的《题解》言:“他们对于孔甲,就提出了各自不同的褒贬意见。文学把孔甲褒之为‘为百姓除残去贼’的贤人。桑弘羊则把他贬为‘为天下笑’的愚人。一褒一贬,乍愚乍贤,足见斗争之尖锐复杂了。”[注]王利器:《盐铁论校注》(上),中华书局,1992年,第243页。而此篇文中提到孔甲(孔鲋)“负孔氏之礼器、《诗》《书》委质为臣”,《史记》《汉书》也都提到鲁儒生“挟礼器”投奔陈涉,与之俱存亡。[注]司马迁:“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参见(汉)司马迁《史记》(十),中华书局,1959年,第3116页。班固:“陈涉之王也,鲁诸儒持孔氏礼器往归之,于是孔甲为涉博士,卒与俱死。”参见(汉)班固《汉书》(十一),中华书局,1962年,第3592页。礼器是礼治的象征,带有儒家政治寓意。可见,鲁儒生“发愤于陈王”除了含有政治目的、学术目的外,还有个人的仕进晋身要求的。而西汉儒生的“发愤于陈王说”,是以此论事,阐发儒家“贤人观”,要求拓宽儒生仕进之路。西汉儒生对陈涉礼贤下士的热衷讨论,反映了他们兴儒学、求仕进的迫切渴望和对尚贤政治的迫切要求。
综上所述,西汉儒生热议“陈涉”,是欲以象寓意,以史为鉴。究其实质,是劝诫汉统治者汲取秦亡的教训、兴王道、建设新政的政治意图。对“陈涉”的诠释不仅在于他们强烈的政治指向,而且还因于他们自身群体仕进致用的迫切要求。
三、东汉儒生贬低陈涉起义的时代原因
由上可知,自贾谊《新书》始,至桓宽《盐铁论》之时,陈涉的故事呈现出逐渐升温、直至顶端的评议热潮,反映了西汉士人群体心声,是他们的集体意识。而东汉时期的子书对陈涉的关注程度减弱、淡化,反映出两汉不同的政治构架和士人政治观的不同侧重倾向。较之西汉而言,东汉政治体制更为完善,思想更为专制一统,官方的政治导向更为明确。士人的批判思维多囿于宗经征圣的范围,漠视儒家经典之外的资源的利用,而且“陈涉”作为意象,已发生转型,所以东汉子书中少见“陈涉”。
(一)官方关于陈涉的态度变化
西汉时陈涉的官方地位较高,高祖十二年十二月曰:“秦始皇帝、楚隐王、陈涉、魏安釐王、齐缗王、赵悼襄王皆绝无后,予守冢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无忌五家。”[注](汉)司马迁:《史记》(二),中华书局,1959年,第391页。武帝时期对陈涉的官祀仍不绝,故《史记·陈涉世家》言:“高祖时为陈涉置守冢三十家砀,至今血食。”[注](汉)司马迁:《史记》(六),中华书局,1959年,第1961页。《汉书》沿用了这个史料,属于人云亦云,并非实事。刘知几《史通·因习》中就批评说:“又《史记·陈涉世家》,称其子孙至今血食。《汉书》复有《涉传》,乃具载迁文。按迁之言今,实孝武之世也;固之言今,当孝明之世也。事出百年,语同一理。即如是,岂陈氏苗裔祚流东京者乎?斯必不然。”[注](唐)刘知几:《史通》,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40页。刘知几的话是有道理的,东汉时陈涉恐无再享国祀的可能。班固《汉书》的撰写体例体现国家意志,其中他将陈涉的传记由《史记》的“世家”类降为“传记”类,可为一证。
此外,还有一事可证。谶纬产生于西汉末哀、平之际,定型于东汉光武帝时。《钩命诀》曰:“项羽、陈涉、胡亥为三猾。”[注](宋)李昉等:《太平御览》(二),中华书局,1960年,第1595页。胜者英雄败者寇,此段谶纬文中陈涉与项羽、胡亥并列,并非有称颂之意。此句的结论“猾”字,就是扰乱之意。《尚书·舜典》:“蛮夷猾夏。”孔安国传:“猾,乱也。”[注]黄怀信:《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00页。扬雄《法言·重黎》亦言:“或问‘陈涉、吴广’。曰:‘乱。’”[注]汪荣宝:《法言义疏》(下),中华书局,1987年,第337页。扬雄也将陈涉起义定性为“乱”。同时期的桓谭言“乱”义,是“以不肖代不肖谓之乱”[注]朱谦之:《新辑本桓谭新论》,中华书局,2009年,第6页。。可见,在西汉末、东汉初,官方和儒生对陈涉首义的认知,已发生了转折性变化。
(二)刘氏政权来源认知的变化
秦亡汉兴。对秦政暴虐的社会共识,成为刘邦政权建立的合理性基础和合法性根据,“摒秦”遂成为一时思想主流。但经历了文景之治、武帝专政后,汉帝国大一统局面业已形成。陈涉“官逼民反”的标本意义,就像“汤武革命”议题一样,虽在昨日还言之凿凿,但因为“在现实的社会运行框架中,却往往要强调以各社会阶层的各安本分、自行其是为前提”[注]张士闪:《礼俗互动与中国社会研究》,《民俗研究》2016年第6期,第4页。,就成为了现实政治的悖论,为求政治稳固,只能搁置不提。景帝曾言:“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注](汉)班固:《汉书》(十一),中华书局,1962年,第3612页。西汉中后期,官方和民间的学术在思想、方法上有日趋调和之势,谶纬学术渐渐成为朝野共识。“今文经学的天人合一论与阴阳五行说的诠释方式,愈演愈烈,成为社会和学界通行的公理和方法。两汉之际,在谶纬思潮的推波助澜中,今文经学走向神学。”[注]聂济冬:《齐学及其源流新论》,《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第4页。西汉中期以后,在今文经学的神化和谶纬的鼓噪下,天权神授,已成为汉代立国的根据。《河图》即云:“汉高祖观汶水,见一黄釜,惊却反。化为一翁,责言曰:刘季何不受河图?”[注][日]安居香山、[日]中村璋八:《纬书集成》(下),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223页。刘季即刘邦。《河图》具有神圣性,古代认为出现河图、洛书是帝王圣者受命之祥瑞。两汉之际已经形成了汉命天授的认识。《汉书·翟义传》:“河图、雒书远自昆仑,出于重壄。古谶著言,肆今享实。此乃皇天上帝所以安我帝室,俾我成就洪烈也。”[注](汉)班固:《汉书》(十),中华书局,1962年,第3432页。异相传说也是谶纬神学的一种表达方式。谶纬《河图提刘》中极言刘邦有异相,能承天佑,“帝季,日角,戴胜,斗胸,龟背,龙股,长七尺八寸,明圣宽仁,好士主轸。”[注][日]安居香山、[日]中村璋八:《纬书集成》(下),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185页。此条又见《河图稽命徵》。两汉之际,社会已经形成帝王异相、政权神化的认识。儒生们已能熟练地将此运用于神化汉政权来源的社会实践中。汉光武帝刘秀就是通过谶纬占据了舆论的制高点。《后汉书·光武纪》言刘秀在长安的同舍生强华,“自关中奉《赤伏符》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群臣因复奏曰:受命之符,人应为大。万里合信,不议同情。周之白鱼,曷足比焉。今上无天子,海内淆乱,符瑞之应,昭然著闻。宜答天神,以塞群望。”颜师古注曰:“四七,二十八也,自高祖至光武初起合二百二十八年,即四七之际也。汉火德,故火为主也。”[注](南朝宋)范晔:《后汉书》(一),中华书局,1965年,第21-22页。周武王受命有白鱼跃舟的符应,此时有《河图赤伏符》出现,群臣便以为二者相类,光武当受天命。两汉之际,还出现了一股“王命论”思潮,郅恽、苏竟、班彪等人旗帜鲜明地提出了神化刘汉的“王命论”思想。在这股思潮影响下,班固《两都赋》即言:“及至大汉受命而都之也,仰悟东井之精,俯协《河图》之灵。”[注](南朝梁)萧统:《文选》(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页。总之,经过西汉后期经学神学化改造,神权天授,已成为社会的广泛共识,再由两汉之际“王命论”思潮的进一步延宕,也就抹杀、荡除了陈涉起义与刘邦建国之间的逻辑关联点。
(三)经学进仕路径已固定化
西汉宣帝即位后,遵循武帝朝典制,重文法吏,轻儒生,儒生仕途蹭蹬。但西汉元帝即位后,儒学开始处于真正独尊的地位,进入兴盛发展的势态。皮锡瑞《经学历史·四经学极盛时代》云:“经学自汉元、成至后汉,为极盛时代。”[注](清)皮锡瑞:《经学历史》,中华书局,1981年,第101页。自西汉元帝以后,儒学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儒生的进路,有了正常的途径和制度保障。《汉书》言元帝“少而好儒,及即位,征用儒生,委之以政,贡、薛、韦、匡迭为宰相。而上牵制文义,优游不断,孝宣之业衰焉”[注](汉)班固:《汉书》(一),中华书局,1962年,第298-299页。。儒生群体日益壮大,终成为东汉建国的主干力量。《廿二史札记》“东汉功臣多近儒”条言:“西汉开国,功臣多出于亡命无赖,至东汉中兴,则诸将帅皆有儒者气象,亦一时风会不同也。”[注]王树民:《廿二史札记校证》,中华书局,1984年,第90页。东汉时,经生地位空前高涨。经师桓荣拜为太子少傅,“赐以辎车、乘马。荣大会诸生,陈其车马、印绶,曰:‘今日所蒙,稽古之力也,可不勉哉!’”[注](南朝宋)范晔:《后汉书》(五),中华书局,1965年,第1251页。在温文蕴藉的氛围中,在“取青紫如俯拾地芥”的环境下,儒生对儒学的发展和自身的进路已无后顾之忧。“发愤于陈王说”,自然也就没有言说空间和必要性了。
总之,“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并非是西汉儒生对陈涉情有独钟,“陈涉”只是他们就事论事的一个符号。在东汉官方对陈涉的冷漠语境中,在儒学上升为经学的炽热背景下,陈涉起义所蕴含的反秦暴政和“发愤于陈王”的意象蕴含,被完全消解殆尽。东汉儒生已没有了言说“陈涉”的群体性热情和诠释意义。
四、结 论
清人云,“汉儒言《诗》,不过美刺两端。”[注](清)程廷祚:《青溪集》卷二《诗论十三》,金陵蒋氏慎修书屋,民国三年版。西汉儒生对“陈涉”的诠释,也在这类诠释模式中。“陈涉”既是西汉儒生对汉帝国的建立热情颂扬的表现形式,又是他们批判社会现实、意欲建构仁政思想的符号,同时还是他们迫切要求兴儒学求仕进的表征。关于“陈涉”之议,是西汉儒家的兴奋点,与别的学术流派多无涉。司马迁高度褒扬陈涉,是这种集体意识表现的典型一例,非个人独创。至西汉元帝朝以后,儒家政治渐定型,“陈涉”正面的符号意义渐被儒生摒弃。最终在东汉,一个经学极盛时代里,“陈涉”的现实意义消失殆尽,其中的意象蕴含转为消极,甚至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