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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兆军:东夷书院里的家与国

2018-01-23吴永强

齐鲁周刊 2018年49期
关键词:东夷乡贤书院

吴永强

十年前,作家王兆军回到故乡临沂,打算写一部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报告文学,进一步探究一个地区的经验及其在文化上的意义。近三年的采访后,他如期实现了心愿,正面赞颂了这一时期的丰功伟绩。但是,面对乡村的凋敝,却悲从中来。工业化初期的乡村被城市抛弃了,实现温饱以后,人们失去了明晰的生活目标,传统破裂,新的秩序也未能建立起来。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王兆军的长篇报告文学《问故乡》,产生了很大影响,但他却并不轻松,因为书中记述的那些问题依然还在,而且看不到从根本上改善的迹象。于是,他决意用自己的绵薄之力,做一点实事,以期表达对乡村未来的期许,便建了一家书院——东夷书院。

问故乡,回故乡,启迪民智

我眼前是一本《问故乡》,王兆军用20多万字的篇幅,管窥改革开放以来的鲁南地区,在“把酒话桑麻”的闲谈中,表达对故乡现实的忧患。这本书出版于2014年。第二年,68岁的他做出了一个严肃的决定:重返故乡——临沂市河东区凤凰岭,在黑墩屯村创办一家接地气的学校。

王兆军,1981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其中篇小说《拂晓前的葬礼》《乡下人》三部曲等曾获全国大奖,近年新作《把兄弟》获亚洲优秀长篇小说奖。一直以来,他并不是“书斋中的作家”,不单纯在艺术圈子里寻找故事,而是关注社会发展的知识分子。这种情怀,在《问故乡》中多有体现。面对经济落后、文化凋敝、伦理丧失的乡村,他痛心疾首:“工业化几乎灭绝了各类匠作艺人,城镇化抽干了乡村的资金,现代化像黑洞一样吸走了优秀的人才,乡村(至少是我所在的鲁南)好像被遗弃的敝屣……”

于是,一个“幼稚”的想法在心中萦绕:“做一家书院,即使只影响百八十人,也好。”

作家是一个相对贫穷的群体,王兆军和妻子将几乎全部积蓄拿出来,惨淡经营,筚路蓝缕,终于在故乡建起了一个小小的书院——东夷书院。在长达两年的建设中,他亲自操持施工,经手一砖一瓦,得到邻居和亲友的无私支援。他看到了底层社会依然存在的质朴、热情、勤劳,以及对文化的尊重。这个书院只有两间教室,充其量能接收六七十个学生——堪称中国最小的,至少是最底层的书院——直接落在村子里,属于生产队一级。

历史上,黑墩屯有一家像模像样的私塾,出过一两个秀才。忠孝节义,为人师表,好的传承历久不衰,东夷书院让传承三百年的“黑墩屯私塾”重新复活。

从早到晚,书院附近都是街巷声乐,有推着小车卖豆腐脑的,有开着三轮收购新麦陈谷的,有放着响亮的音乐接送孩子的校车,尚未硬化的土路长满荒草,远处是田园稼穑,近处是杂树草木。

东夷书院是真正意义上的学校,而不是为了收集社交资源而设立的公馆,也不是寄托闲情逸致的幽林小舍。一开始,王兆军就努力编写教材。第一批教材是《品味中国古籍》,评说既往五十部古籍,大部分在人民日报海外版的专栏中连载,成为当代中国第一家有自编教材的乡村私塾。两年后,他又编写了《领略世界经典》,介绍影响世界文明进程的五十部名著。这两本教材共100多万字,耗费了他无数时间和精力,也损害了健康。教材贯穿了书院的思想追求,努力从历史发展的主流中钩沉先进文化的曼妙足迹,与现行的教科书有所不同。

在教学方法上,王兆军说:“书院试图探索一种新的教育方式:以学生为中心而不是以教师为中心;以科学态度认知传统文化,将方法论提高到价值观等同的地位,尽可能排除功利用心和主观灌输;建立讨论式教学方式,启发自由思考,不搞死记硬背那一套。”

书院开办以来,春秋两季,每周授课一次。过去三年,主要由王兆军授课,偶尔也会请些名人授课。随着年事的增长,他慢慢感觉无力应对各种事务。今年,书院吸收了文学评论家理钊、周文臣及其他几位学有专长的学者加入到讲课队伍中来。这一年,书院的课程设置主要讲授欧洲启蒙运动,王兆军讲授这个时期的文学,另两位学者讲授哲学和政治学。

系统授课的同时,还不定期“插播”一些适合本地学员的课程,比如茶文化课,邀请茅盾文学奖获得者王旭烽(著有《茶人三部曲》)授课。从最近几个月的课表上还能看到这样的课程:碑帖收藏家杜振北讲述颜真卿书法的特点及碑帖善本的鉴赏,乡邦文献学者苗延年讲述清代以来沂州人出版物的收集整理,曾任中国驻以色列使馆官员的张新源讲述犹太人的历史及希伯来文学,人民日报上海分社副社长李泓冰女士讲述党报在当代语境下的办报思想,加拿大原驻华参赞查尔斯·伯顿先生讲述中国文化的影响力,美国特莱多大学经济学教授张欣先生讲述人民币的现状和未来,著名书画评论家舒士俊谈中国画的结构方法,等等。

作为一家深居乡村的小书院,能组织这些讲座,大大开阔了参与者的文化视野。

村史,不仅有国家和民族史的缩影,也是文明积存的现实观照

书院开办之初,王兆军就想多吸收当地农民参与,但并不理想。最初,只有六七个人来听课,且心不在焉。他做了调查后,觉得主观拟定的课程并不完全合理,还应当增加民众关心的课程,于是开始筹备就业指导、柳编技术、染布、服装、茶座、食品制作、棋类活动等,内容逐渐丰富起来,来听课的也多了。

现在,经常来听课的学员达到80多人,不定时来的大约两百人。这里面,真正的农民不占多数。除政府公务员、公司职员,大部分学员是自由职业者。王兆军说:“这些人已经读了一些书,但知识不够系统,认识事物的方法也不够明晰准确,需要新的价值体系来统筹已获得的知识。好处是,他们基本上能自由支配时间,有生意的时候去忙生意,不忙的时候抽时间来听课,有较多自主性。”

这种情况和四五百年前的欧洲有点类似,工业化使失去土地的农民流落到城市,进入工商业领域。他们开始时对文化的需求不高,后来遇到一些社会问题,作为一个新兴群体便有了摆脱原有乡村文化束缚的要求,希望有新思想去指导生活。

书院中建有一处农工书屋,专为学员和当地农民阅读之用。最初的两千多册藏书,是王兆军夫妇从北京的家里运来的,后来有了当地文广部门、工会、宣传部的赞助,还有复旦大学同学的捐助,图书慢慢丰富起来,并成为河东区第二图书馆。图书室虽然建起来了,但农民并没有兴趣读《战争与和平》《社会契约论》那样的名著,他们喜欢有趣且有用的东西。后来,图书室增加了幼儿教育、治病养生、机械修理、苗木栽培之类书籍,以及中小学生喜欢的课外读物。现在,每天都有一些農民到这里阅读。

因为长期在乡村行走,王兆军对撰写村史产生了兴趣。他写的两本村史,《黑墩屯》和《朱陈》,成为读者喜欢的社科类书籍。村史中虽然没有眼花缭乱的故事,但很多人愿意读,因为那里有他们要找的东西。王兆军说:“一个村庄的历史不仅有国家和民族史的缩影,也是文明积存的现实观照。细致而全面地研究中国的普通村庄,从原生状态审视中国社会发展的基本轨迹并从中发现有价值的东西,对建设一个美好的社会,应是有裨益的。”近年来,好多村庄都仿照这两个范本编修村史。

写村史,开书院,以历史启迪未来,为当代乡村提供了文化建设的侧影。

2015年,出于对乡村玩乐的爱好,东夷书院组织了首届河东区“大六”比赛,设立了冠军、亚军、季军三个奖项,参加比赛的农民超过200人。他们按部就班地抓阄找对子,进行初赛、复赛、决赛。农民自发组织了裁判队伍,非常热闹。一个牛贩子在比赛进入酣战阶段时,老婆打电话说母牛要下小牛了,叫他赶快回去,比赛者回话谎称“我正在这边买牛呢”,看景观战的人一片笑声。经过几轮鏖战,这个人取得了第二名,奖金500元。有一位中年人得了冠军,因为腼腆,不肯上台领奖,也不愿电视台拍摄,只好委托别人拿了奖品给他。次日,两个嫂嫂恳求书院再搞一次拍摄,希望小叔子能借此出名,尽快找到老婆。

书院的影响潜移默化。一些年轻人,平时除了工作赚钱就是吃炒鸡喝啤酒,恣意扑杀野生动物的也大有人在。现在,这样的情况少了。他们会隔三差五走进书院,或读书,或喝茶闲聊,说的都是正经事。以前,有些青年农民经常会受外界“忽悠”,被骗的事情时有发生。通过学习,他们长了见识,逐渐养成独立思考的习惯。他们虽然对休谟、笛卡尔的怀疑论不甚了解,但对书院提倡的“独立思想”有了基本认知,规避了一些风险,远离了迷信和骗子,从思维方式到生活方式,都有了一定程度的改进。

古今乡贤的时空对话

回顾三年的得失,王兆军感慨道:“不论是对当下的乡村,还是对我个人,办书院是对的,有总比没有好。但是其艰难大大超出了想象,劳动量、资金、教材,都需要很大的投入。从当代社会的实际情况看,如果纯粹讲思想、文化、文学,难免让人觉得乏味,需要把当地文化和外边的世界结合起来,要关注民生的基本问题。”

在他看来,刚从缺衣少食过渡到基本物质条件得到满足的底层社会,依然充斥了保守主义,对更高精神层面的文化元素缺乏渴望,这一时期的文化传播必须尊重现实,不能脱离生活本身。好在东夷书院现在有一批志同道合者,他们的共同愿望就是完善自己,提高自己,并对周围的世界有所推助。

王兆军的亲力亲为,让人联想到前辈们的努力:古代的乡贤,陶行知和梁漱溟等鄉村新生活运动的实验大师。但是,他本人认为自己和古代乡贤还是有很大不同的。首先,古代乡贤大都是在外做官后荣归故里,而自己没做过官,也没有多少钱,有的只是一份童稚般的情怀。第二,办学宗旨和课程设置上也和过往的乡贤不同,古代乡贤讲述的基本都是儒家文化,而他对传统文化既有继承也有批判,既有对中国文化的发扬也有对世界文明的介绍,涉及的时空更广大。第三,古代乡贤基本上进行的是童蒙教育,他是对成年人的教育。第四,古代乡贤治经史的多,东夷书院的教授内容则涉及生活的多个方面。

一位作家曾经说:“王兆军选择的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最为健康的道路,决非一班津津乐道个人趣味的文人所能比拟。”谦逊而风趣,淡泊而执念的王兆军给人的印象是一位有情怀、有担当的文人。写作、教育、做研究、绘画、书法,不同的身份使他成为一个思想独立、经历丰富、又拒绝沉沦的当代知识分子。

2018年6月,书院成立三周年,王兆军写了一篇《廿年后忆书院——东夷书院三周年有感》,穿越到二十年后,以诙谐的笔墨回顾书院的历史:

他设想,那些听课的青年人,二十年后已经成为社会生活的主力。有人成为声名良好的官员,有人成为国内外知名的艺术家,有人成为富甲一方却不忘奉献的企业家,有人成为卓越的科学家,有人成为教育家,等等。他们路过凤凰大街,会不由得想起当年在书院读书的情景。时光磨损了很多东西,社会发生了许多事件,但教育的魅力在发扬光大。东夷书院的石碑依然站立在那里,时过境迁,未曾倾斜,也不曾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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