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饺子落身面
2018-01-23周海亮
周海亮
年轻的父亲是一位石匠。每个星期父亲都会回来一次,骑一辆旧金鹿自行车。我跑到村头迎接,拖两把鼻涕,父亲不下车,只一条腿支地,侧身,弯腰,我便骑上他的臂弯。父亲将我抱上前梁,说,走咧!然后,一路铃声欢畅。
那时的母亲,正在灶间忙碌。年轻的母亲头发乌黑,面色红润。鸡蛋在锅沿上磕出美妙的声响,小葱碧绿,木耳柔润,爆酱的香气令人垂涎。那自然是面。纯正的胶东打卤面,母亲的手艺令村人羡慕。那天的晚饭自然温情并且豪迈,那时的父亲,可以干掉四海碗。
父亲在家住上一天,就该起程了。可是我很少看见父亲起程。每一次,他离开,都是披星戴月。
总在睡梦里听见母亲下床的声音。那声音轻柔舒缓,母亲的贤惠,与生俱来。母亲和好面,剁好馅,然后,擀面杖在厚实的面板上,辗转出岁月的安然与宁静。再然后是拉动风箱的声音,饺子下锅的声音,父亲下床的声音,两个人小声说话的声音,满屋子水汽,迷迷茫茫。父亲就在水汽里上路,父亲干了近30年石匠,回家、进山、再回家,再进山,两点一线,1500多次反复,母亲从未怠慢。起身,饺子;落身,面。一刀子一剪子,扎扎实实。
父亲年纪大了,再也挥不动开山锤,而我,却开始离家了。学校在离家一百多里的乡下,我骑着父亲笨重而结实的自行车,逢周末回家。
迎接我的,同样是热气腾腾的面。正宗的胶东打卤面,盖了蛋花、葱花、木耳、虾仁、肉丝,绿油油的蔬菜,油花如同琥珀。
返校前,自然是一顿饺子。晶莹剔透的饺子皮,香喷喷的大馅,一根大葱,几瓣酱蒜,一碟醋,一杯热茶,猫儿幸福地趴在桌底。我狼吞虎咽,将饺子吃出惊天动地的声音——那声音令母亲心安。
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面,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风俗因何而来。也许,饺子属于“硬”食的一种吧?不仅好吃,而且耐饥,较适合吃完以后赶远路;而面,则属于“软”食的一种吧?不仅好吃,而且易于消化,较适合吃完以后睡觉或者休息。一次说给母亲听,母亲却说,这该是一种祝愿吧!“饺子”,交好运的意思;而“面”,意在长长久久。
想想母亲的话,该是有些道理的。平凡的人们,再图个什么?出门平安,回家长久,足够了。
然而母亲很少出门,自然,她没有机会吃到我们为她准备的“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可是那一次,母亲要去县城看望重病的姑姑——本计划一家人同去的,可是因了秋收,母亲只好独行。
头一天晚上,我几乎彻夜未眠。我怕不能够按时醒来,我怕母亲吃不到“起身的饺子”。然而我还是没能按时醒来,似乎刚打一个盹儿,天就亮了。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这习俗让我忧伤并且难堪。
母亲是在三天后回来的。归来的母亲,疲惫异常。我发现她真的老了,这老在于她的神态,在于她的动作,而绝非半头的白发和佝偻的身体。走到院子里,母亲就笑了——她闻到了蛋花的香味,小葱的香味,木耳的香味,虾仁的香味——她闻到了“落身的面”。那笑,让母亲暂时变得年轻。
母亲吃得很安静,很郑重。吃完一小碗,她抬起头,看看我和父亲。母亲说,挺好吃。
三个字,一句话,足够母亲和我们幸福并珍惜一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