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砬子山下

2018-01-23葛文芬

北方文学 2017年31期
关键词:砬子张本苞米

葛文芬

大清早,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在砬子山下的砬子沟村一下子传开了。张本禄村长家刚过门一个多月的儿媳妇唐晓芳,被公派教师于向辉给拐跑了!

砬子沟村位于砬子山下,是砬子山乡最小的村子,只有三个自然屯。张本禄在这里当了三十几年的村长,成为了砬子沟村民们公认的家长。村长家的事,就是砬子沟村这个大家庭的事。村民们纷纷赶去,都想在这紧要关头帮村长一把。

张本禄家的院子里人头攒动,村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只低头抽烟不说话。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毛巾,汗水像小溪一样一个劲儿往下淌。张本禄天生话语稀少,不过却是很有能力,什么事想到就做,做就做好。今年他已年过半百,十年前妻子因心脏病去世,抛下个患先天性智障的儿子张贵,已经二十多岁了,还娶不上媳妇。张本禄不惜花了五万元的血本,给儿子娶回来个十八岁的姑娘给他当媳妇,好让儿子能给他续上香火。时至今日,媳妇逃跑不见踪影,一番苦心,没成想闹了个鸡飞蛋打。

张本禄为儿子娶回来的儿媳妇名叫唐晓芳,今年才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却是个苦命的孩子。她爹唐百财,赌博酗酒,债台高筑。他把妻子手头上的私房钱偷出去输光,最后把自家的房子也输掉了。妻子忍无可忍,服毒自杀身亡。而晓芳也在参加高考时,被她爹硬从考场的大门口拖了回来。他说没钱供她念书,还指望她替老子还债。

一个多月前的一天,唐晓芳他爹唐百财收到了卖闺女的五万元彩礼钱。他把女儿从她的同学家里哄骗回家。给女儿做了一碗鸡蛋面,面里下了安眠药,唐晓芳吃下了父亲为她做的面,昏迷之中被抬上车。一路上颠簸一百多里,来到了砬子沟,停在了张本禄村长家的大门口。唐晓芳被抬下车,头上蒙着红头巾,由两个老婆子左右架着胳膊,稀里糊涂地跟张本禄的儿子张贵拜堂成了亲。

到了第二天黎明,唐晓芳才清醒过来,睁开眼睛,面前竟坐着一个陌生的胖乎乎的男孩,虽看上去有二十岁左右,但神态却如同一个孩子,痴痴地看着她。

“这是哪里?我怎么来的这里?你是谁?”她恐惧地看着他问道。

那个男孩不说话,只是冲着她龇牙,憨憨地笑着。

“你到底是谁?”

男孩还是不说话。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张贵,你出来一下,快把脸盆端进去,让你媳妇洗脸梳頭。”

“哎,好——啦!”男孩拖着长音答应一声,从炕沿上站了起来,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去,然后端着一个红色的塑料盆进来,里面盛着洗脸的温水。他颤颤巍巍地把脸盆放到炕沿上。说:“媳妇,你——洗脸。”

“谁是你媳妇?臭不要脸!”唐晓芳猛醒过来,才知道她爹把她给卖了。卖给了这个傻小子当媳妇。她心里一股火腾地蹿了起来,端起水盆哗地泼到张贵的身上头上。张贵吓得惊慌失措,不顾一身水往下流淌,朝门外跑去。

“张贵,把这饭菜给你媳妇送过去。”张本禄不声不响地替儿子换下湿了的衣服。然后,他故意提高声音,让唐晓芳听得清楚。“你媳妇昨天一天没吃东西,她饿坏了。快送进去。”

“爹,我……怕。”

“她是你媳妇,你是她男人,怕什么?快送过去!”父亲大声命令儿子。张贵左手端着饭碗,右手擎着菜碟,颤颤巍巍地进来。一碗白米饭,一碟炒鸡蛋,放在唐晓芳的面前。

“张贵,照顾好你媳妇,我走了。”张本禄说着朝房门外走去。唐晓芳气往上冲,抓起饭碗,朝窗外抛去。咔嚓一声,窗玻璃被打得粉碎。张本禄下意识地回过头,还没等缓过神,又一个菜碟飞了出来,擦肩而过。他停顿一下,微微摇了摇头,冲着站在门口一脸恐惧的儿子说:“看好你媳妇。”便大步流星地走到院子的大门前,回手将两扇大铁门对关严实,随着铁锁咔嚓一声扣紧,门外再没有了一点声音,死一样的寂静。

发泄之后的唐晓芳像被抽去了筋骨,全身瘫软,趴在枕上痛哭起来。过了很久才缓过神来,却觉里里外外一片死寂,她忍不住穿上鞋,来到外间厨房。见那个男孩站在外屋门口,背靠在门框上,活像贴在门上的门神,一动不动。一见她出来,身子在微微颤抖,满脸惧色。她不由得仔细打量着他,男孩子个头不高,只有一米六左右,胖乎乎的,瞪着一对惊恐的眼睛看着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你是谁?”唐晓芳厉声问道。

“我——我,是张——贵。” 他说话语音不太清楚,吭吭哧哧,颤颤巍巍。

“你妈呢?”唐晓芳又问道。

“我妈她,她死——啦!”张贵说着,突然咧着厚嘟嘟的嘴唇,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不知道是出于害怕,还是委屈、恐惧,一时间竟哭得不可收拾。望着眼前这张涂满泪水的孩子般的脸,唐晓芳突然也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妈妈,也是悲从中来,忍不住回到屋里,趴到炕上大哭了起来。两个人一个屋里一个门外,号啕大哭不止。满屋子满院子都充满了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唐晓芳心绪终于平静下来,出门来到院子,望着高墙上的混混沌沌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高高的院墙,墙头上拉满了铁蒺藜。这是为了防狼,砬子沟家家户户的墙头上都是如此。

她的目光越过高墙,透过张牙舞爪的铁蒺藜,看着四周的大山。眼前这个被大山包围着的院子,就像坐落在井底。望着望着,她感觉四周的大山似乎正在慢慢地压下来,自己却只能无助地站在那里,等待着那黑■■的山的暗影一点点地逼近自己,把自己碾轧成一堆粉末……

天黑下来了,张贵坐在院子里,张着大嘴巴,接连不断地打着哈欠,对张本禄说:“爹,我困了,我要睡觉。”

“回西屋去,跟你媳妇一块睡觉去!”张本禄大声命令儿子。张本禄的家三间房子,东西屋两间是卧室,张本禄在东间,西间用报纸裱了墙,彩纸糊了天棚,给儿子做了新房。

“爹,我——害怕。我要去你屋里……”

“怕什么?她是你媳妇,还能把你给吃了吗?快进去睡觉!”他说着一把将儿子推进西屋里,房门从外面插上。

张贵绕着弯子,一步步蹭到炕边,低着头,从垂下的眼睛边上,偷偷地望着唐晓芳,游移的眼神中,包含着忐忑、乞怜,还有畏惧。望着他那副样子,唐晓芳心里忽然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情愫,她不再觉得他是一个可怕的入侵者,此时她的眼中,他只是个失去母爱的可怜的孩子。于是,她下意识地几乎察觉不到地点了点头,张贵本能地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紧绷的肌肉一下子放松下来,怯生生地上了炕,紧紧贴在炕的另一边,面朝墙壁,闭上眼睛。没多会儿就发出了鼾声。endprint

可是,唐晓芳却一宿没敢合眼。躺在她身边的,毕竟是个男人。她时时提防着,怕他半夜醒来会真的做出什么举动。她披着被坐在那里,望着张贵熟睡中那张孩子般的脸,竟然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张贵大清早一醒来,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唐晓芳,突然一下子笑了起来,是那种没有任何内容的发自心里的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唐晓芳发现,他特别爱笑,他的笑非常纯粹,非常自然,像清晨盛开的南瓜花,甜甜蜜蜜,嘴角还挂着露水珠。

這样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慢慢地,唐晓芳对张贵渐渐消除了恐惧和戒备。甚至有时会心存感激,她不敢想象,如果张贵没有傻得这样彻底,真要对她强行冒犯的话,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她发现张贵很幼稚,也很善良。慢慢地,她对傻里傻气的张贵有了好感,把他当成了未成年的弟弟,她给他做饭洗衣服,教他认字,画画,给他讲故事。张贵更是整天憨笑合不拢嘴,还管比他小的唐晓芳叫姐姐,真心地喜欢她,就像喜欢自己的亲姐姐一样。

看着整天带着笑脸的儿子,张本禄心里颇有些自得,他庆幸自己这一着棋走得正确,但是,他并没有丝毫的放松,他也清楚,唐晓芳并没真正屈服,不会轻易安定下来,做一个傻子的媳妇。如果一着不慎,唐晓芳万一逃走,那么对儿子是个沉重的打击,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在家里,他审视的目光总是不离唐晓芳的一举一动,而走出家门,坐在村委会办公室心里更不踏实,时时刻刻惦记自家里的两个孩子。虽然他每一次出来都把大门紧锁,但还是不放心。他每天从外面回来从不空手,总是想方设法给两个孩子带回一点好吃好玩的东西,讨他们欢心。他上山查看山林,总是背着个柳条筐,给儿子媳妇带回来一些野果,似乎看着唐晓芳每吃下一颗,就会增加一条缚在她心中的绳索。

一天,他带回来一大把糖块儿,那是别人家结婚来村上撒喜糖,村长那一份他连一块儿都没舍得放进嘴里,回家撒在桌子上,对儿子说:“分一半儿快送给你媳妇。别自己吃独食。”

张贵却冲他爹嬉笑着说:“爹,她不是我媳妇。她是我——姐。”

张本禄听了儿子话,他惊诧地打了个激灵。愣愣地看着儿子。

“爹,姐她——喜欢我。”

父亲的目光由大失所望的无奈和愠怒,渐渐和缓下来,半天,他竟然说道:“姐姐也很好,权当爹花钱买回来个闺女吧。”

唐晓芳从菜园里间完小白菜回来,站在门口,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父子的对话。心里动了一动,近来这些日子中的一些细小的事情,竟使她品味到了点点滴滴的爱和温暖,这是在她那个酒鬼兼赌徒的父亲身上从未得到过的。“这是父爱吗?”她在心底里问着自己。疑问转瞬间消失。“他是买卖婚姻的刽子手!扼杀了我的青春!葬送了我的梦想和前程。我永远不会理睬他。”无论如何,她也迈不过欺骗蒙混,买卖婚姻的那道坎;解不开两个家长合谋欺骗的那个结。自打来到张家,她从未叫张本禄一声爹,从未正面看他一眼,也没主动跟他说过一句话。她整天绷着脸,对公公不理不睬。张本禄却也不往心里去,心想只要她真心实意地对儿子好,两个孩子和和气气就好。看着她渐渐态度有所缓和,张本禄也稍微放手。把自家院子那扇整天紧锁的大铁门敞开,放他们一起走出去。

张本禄家有一块承包田在砬子山的东大坡下。砬子山东大坡下地处砬子河下游的北岸,背风向阳,大片冲积平原土质肥沃。承包田种了一大片苞米。这里农耕方式完全是老祖宗传统的种植方式。苞米的株距大,足有一米左右。两棵苞米中间种上一墩芸豆,或者土豆,也间或种些黄豆和红小豆。苞米和杂粮混作,这地方老百姓叫“狗撵兔”。两棵苞米之间种上了芸豆,芸豆秧的藤蔓往苞米秆上爬,省去搭架那道工序。到了端午节前后,豆角结得一串串的。土豆块茎往地下使劲,土里结得滴里嘟噜的,招人稀罕。

唐晓芳去玉米地摘豆角抠土豆。张本禄让儿子紧紧地跟着他媳妇,害怕她逃走。唐晓芳倒是很喜欢张贵跟着她一起去,这里人生地不熟,玉米地如青纱帐般,有人做伴,她就不害怕了。唐晓芳每次去田间干活,总是用一条头巾把头包得严严的,只露出两只眼睛。她挎个柳条筐,张贵扛着个小镐头。他俩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妇女们见了,聚在一起嘁嘁喳喳议论着,还指指点点的。唐晓芳走在路上,目不斜视,也不跟人打招呼说话。傻小子跟新媳妇一块儿走着,形成砬子沟一道独特的风景。

唐晓芳和张贵一前一后钻进苞米地里。唐晓芳往下摘芸豆角,张贵就擎着筐接着。她拿着镐头刨开垄台抠出土豆,张贵就把一个个土豆往筐里捡。苞米地里又闷又热,他们摘满一筐芸豆角,抠了半筐土豆,身上大汗淋漓。走出青纱帐,山风吹来,好不清爽。唐晓芳的心情敞亮起来。

回去的路上,沿着河边的一溜山根毛毛小道。两旁到处都是低矮的杂树棵子。山枣、榛子、山葡萄、毛桃子什么都有。抬头往上看,山上林木成荫,密不透风。从山上下来一条小河沿着山脚欢快地流淌,河床不宽,水很清,常年流动不息。砬子沟不算大,只有三个自然屯,东沟,西沟,下沟。都分布在北面山坡上,背风向阳。无论哪个沟的人家都掩映在绿树林中。绿林茂密森严,绿的颜色是那样的透明鲜亮,没有一点尘埃。片片叶子像绿宝石一样翠绿。绿色的密林之中,时而露出洁白的正在吃草的羊羔,小松鼠树上树下地蹿跳,山鸡在草地上飞来飞去,它们一点不怕人。绿草丛中开着野花,空气溢满馨香。

唐晓芳每次去东大坡苞米地,正好从砬子沟小学校的大门口路过。砬子沟小学校位于屯子东头的边缘。再往东就是大片的田地。有好几次唐晓芳一个人进学校里去,去见于向辉老师。于向辉老师是公派来这里支教的教师,今年五十八岁。当年知青下乡插队落户,他在砬子沟劳动了三年多。后来恢复高考,他考进师范大学,毕业后在县城重点高中教书。前年他跟几个知青伙伴去了砬子沟一趟,看到砬子沟的面貌依旧,山道崎岖,交通不便,孩子们上学读书困难。砬子沟小学校的教室设在原来青年点的几间破房子里,年久失修,已经摇摇欲坠。三十多个孩子挤在一间教室里,一到四年级混合在一起上课。再大一点儿的孩子要到十里以外的乡政府所在地去上学。砬子沟交通不便,条件差,公派教师没人肯来这里。民办教师的工资微薄,挣钱少,还不能按时开支,都甩手不干,进城打工去了。孩子们失去了读书学习的机会。此情此景,让于向辉心动了,不顾妻子的竭力反对,主动向县教育局递交申请,要求去砬子沟支教。唐晓芳见到他的时候,他来到这里已经两年半时间了。endprint

唐晓芳很敬佩于老师,她觉得在这里,只同于老师有共同的语言,他能理解她,帮助她。有一次,唐晓芳问于向辉老师:“于老师,你爱砬子沟吗?不然,你为啥主动来这里,长期支教?”

于老师沉思一下,他说:“爱,但是比爱更重要的是一份责任。”

“责任?你有什么责任啊?”

“当教师的责任。选择当教师那天起,身上就承载着一份教书育人的责任。我个人觉得,把这份责任送到最需要教育的地方,發光发热,才有意义。”听着于老师意味深长的话语,她频频点头,好像从中悟出了什么,同时心里暗自运筹一个大胆的计划。

一天,唐晓芳跟张贵又去承包田干活儿,突然山雨猛烈地袭来。黑云压顶,山风猛烈,夹着冰雹。他俩赶紧出了苞米地往回跑。唐晓芳把一顶草帽扣在张贵的头上,她自己淋得像个落汤鸡。回到家里,浑身湿透,直打哆嗦。当天晚上发起了高烧。张贵去告诉他爹,说她病了。张本禄心急之下闯进来,这是他第一次闯进儿媳的房间。伸手摸了摸唐晓芳的头,滚烫。他连夜跑去叫来卫生员,再去卫生所取回药,他赶紧烧开水给唐晓芳服药。并熬了姜汤,让她喝下去发汗。

第二天,唐晓芳果然退了烧,病情好转。一大早,张本禄没去上班,在家屋里屋外地忙活着。中午,他和面擀了面条。盛上一大碗,让儿子端着送到唐晓芳面前。他站在门口说:“趁热快吃吧,多出点儿汗就好了。”说完转身出去。

晓芳拿起筷子挑起一根面条。啊,那面条比筷子还粗,比胶皮条子还硬。但是,碗里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唐晓芳高烧出了很多汗,身子虚弱,心发慌,她又渴又饿想吃东西。她端起碗大口喝汤,那汤里放了葱花和香菜,还放了姜丝和香油,很好喝。她把一大碗汤喝得干干净净。剩下的面条给张贵吃了。唐晓芳喝下那一大碗面汤,浑身冒汗,胃里暖暖的十分舒服。但此时,她内心却是苦辣酸甜,五味杂陈,不由得泪流满面。她不由自主地涌动着一种感情,然而这种感情,又让她感到惊惧可怕,她内心矛盾重重。眼前关心她,给她小恩小惠的人,竟然也是花钱制造买卖婚姻,亲手毁了她的前程和梦想的人。对这种人怎么可以产生感恩,甚至父爱的感觉?她强迫自己记住对他的仇恨,但同时遏制不住自己无形之中对他产生的好感和亲情。

到了晚上,张本禄去了村委会办公室,处理白天发生的琐事。张贵早早地睡下了。晓芳没有一点睡意。她来到院子里坐在大石头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她觉得砬子沟的月亮比家乡棠梨沟的圆,星星比棠梨沟的亮。四周静谧无声,只有蛐蛐在墙缝里,草丛里,叫声此起彼伏,委婉动听。她望着清净的夜空,闪烁的星星,她深深地吸一口空气,那么清新,带着花草的香味,格外舒服。她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砬子山下的砬子沟,但是又割舍不去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她还是下决心要逃出去,跳出这座陷阱,奔向光明,实现梦想的欲望,愈加强烈和紧迫。

这一天,唐晓芳跟张贵又去了承包田,回来路过学校的时候,唐晓芳又是一个人进了学校找于老师,好半天才出来。可她没想到,这一切,都被张贵的婶子潘淑红看在眼里,其实潘淑红是受张本禄的支使,像影子似的,暗地里跟踪监视她,生怕她跑掉了。张本禄自己躲在家里,或者待在村办公室里不出来。他害怕儿媳妇发现起疑心,也怕村民们说三道四。

第二天大清早,天还没亮,张本禄就起来,可他发现开大门锁头的钥匙不见了,到处翻找却找不到。他冲着西屋喊张贵,没有动静。他心急之下,推开门进去,只有傻儿子一个人躺在炕上,儿媳妇唐晓芳不见了。他着急叫醒儿子,问道:“你媳妇哪去啦?”

张贵睁开蒙■的眼睛,嬉笑地说:“她——走啦!”

“是不是你偷了钥匙,开门放她走的?”张本禄急切地问。

张贵不言语,只是憨憨地笑。“爹,她说,她——一定,会回来的。”他半天冒出一句。

“回来个屁!你个混蛋!”

“我跟她两个,拉——拉,拉过钩的。她一定会——回来的。”张贵举起手,做拉钩的姿势给他爹看,好像那个手指就是唐晓芳的承诺,一言九鼎。他才那么肯定,那么信心百倍。可张本禄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张本禄立马打发人把他的亲侄子张福叫来,张福他妈潘淑红也闻声赶来。潘淑红当即讲出了昨天的所见所闻。张本禄听了之后,立刻让张福去学校去看于向辉在不在。不多时张福跑回来报告,于向辉老师也不见了踪影。

张本禄毕竟是多年的老村长,每临大事有静气。他冷静地思考半天,终于拿定了主意,他立马指派张福带上三个小伙子去县城,直奔于向辉老师的家,去把唐晓芳堵个正着,带回来。

张福他们来到于向辉老师家,叫开门,出来的正是于向辉老师。一身睡衣,神态自若。他很客气地把张福他们让进了客厅,坦然地问张福他们有啥事情。张福说来找唐晓芳。

于向辉说:“你找唐晓芳干吗找到我家来?”

“村长说唐晓芳是让你给拐跑了的。不找你找谁呀?”

“你说唐晓芳是我给拐跑的,你有啥证据?”

张福说:“我妈昨天看见唐晓芳进学校里去,还跟你嘀嘀咕咕好半天,你们事先定好了的。不是你拐跑的还有谁?”

于向辉说:“唐晓芳进教室来问我几道数学题,咋就证明我把她拐跑了呢?”

“于老师,村长确定就是你把唐晓芳给拐跑了的,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赶快交出来,我们带她回去。”

于向辉一听急了,他伸手哐当哐当把两个屋门打开,对张福说:“张福,我家就这么大的地方,你们找吧,看有没有唐晓芳的影子?”

张福带着几个人毫不客气地进去,就连厨房和卫生间也查看了,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张本禄的火大了,唐晓芳是他花了五万元买来的。他心疼那五万元钱来之不易,他不同于大山外边的那些村官。人家招商引资办工业,出卖土地,大把的票子揣进自己的腰包,不费吹灰之力。而他这五万元,可是口攒肚挪辛辛苦苦节省下来的,唐晓芳这一跑,五万元打了水漂。

同时他也担心唐晓芳,她半夜三更地跑出去,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再说,她若是逃回到棠梨沟,那个赌徒的父亲,还会再把她给卖了。不知卖到什么人手里,这孩子的命可就更苦了。想来想去,决定派人去棠梨沟,去找唐晓芳她爹要人。endprint

张福带人一下车,正巧就遇见了唐晓芳她爹唐百财,张福奔向前去问他:“你闺女她在哪里?”

唐百财眼睛半睁半闭,含含糊糊地说:“你找我闺女呀?我闺女叫我给卖了,卖到了砬子沟,卖了五万元。是太便宜了啊。”

张福进一步追问他道:“唐晓芳她跑回来啦!你把她藏在哪里了?”

唐百财一听,好像服了兴奋剂,立刻睁大了眼睛,他说:“我没见唐晓芳她回来呀?要是回来,我再卖她一次。还能卖五万,我那些饥荒可就差不多还上了呀。”

张福无奈,只好回去向张本禄交差。张本禄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良久,长叹一口气,说道:“算了,算我上辈子作孽,这是报应。”只有张贵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笑嘻嘻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副乐天的样子。

一转眼,四年过去,人们已经差不多忘了有个叫唐晓芳的人在他们的生活中出现过,各自都忙着自己的日子。八月末的一天,张本禄和其他男人们正在东山坡收获玉米,突然,进山的大道上尘土飞扬,一辆大吉普车开进村来。砬子沟这地方交通不便,偏僻闭塞,人们见到吉普车是稀罕玩意。一大群孩子从山坡上跑下来,跟在吉普车后面疯跑。村民们也停下手里的活计,围上来看热闹。吉普车直奔学校门前,于向辉老师已从教室里出来。首先从吉普车前座位下来的男人,西装革履,干部模样,他是县教育局王局长;后座位下来一位身穿夹克衫的中年男子,是乡党委魏书记。然后下来一个女青年,这时张本禄和村民们吃惊地发现,竟是消失了四年的唐晓芳。

其实四年前唐晓芳从砬子沟逃走,还真的与于向辉老师有直接的关系。

原来唐晓芳失踪的前一天,唐晓芳跟张贵去承包田回来路过学校的时候,唐晓芳一个人进去。当时已近中午,学生放学回家吃午饭。于老师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唐晓芳一进来,她扑通一声跪在于老师面前,央求说:“于老师,求你赶紧带我走吧。就在今天夜里。”

“唐晓芳,你起来说话。为什么这么急呀?”之前,唐晓芳曾经几次求于老师带她逃出砬子沟。但是于老师犹豫不决,他想,唐晓芳是村长的儿媳妇,她和张贵办理了结婚登记,成为了合法夫妻。擅自带她走了,会不会违犯法律?再说,于老师一向认为张本禄还是个好村长,不想伤害他。

“于老师,我要参加今年的高考。现在,离高考日期只有两个星期,再不离开这里,可就来不及了。必要的材料我都准备好了。”唐晓芳跪在于向辉老师面前不肯起来,急不可耐地央求说。

“唐晓芳,你要参加今年的高考?你有把握吗?”于老师不敢相信。

“于老师,我完全有把握,我念高中一直是尖子生,来这里之前,我住在同学家里复习高中功课。我有把握能考上大学。”

“你从这里逃出去,要去哪里?回你父亲那里吗?”

“不!绝对不回去!回去我爹还会把我卖掉的。于老师,我想去你家,复习功课,参加高考。于老师,您能帮我吗?”

于向辉看着眼前的与自己女儿同龄的女孩子,求知识,奔前程,实现梦想强烈的欲望,打动了这位正直善良的人,他觉得急人之困,义不容辞。就痛快地答应了她。“今晚后半夜,在学校门前大道边的树林里等我,我带你走!”就这样,唐晓芳逃出了砬子沟。但于老师并没把唐晓芳藏在他家里,而是将她藏在小旅馆的单间里。她如愿地考入了师范大学……

张本禄村长一眼看见了唐晓芳,无比震惊。上前对唐晓芳说:“晓芳啊,张贵想你呀,赶快跟爹回家吧。”

唐晓芳不紧不慢地指着眼前的学校说:“张村长,这座学校才是我的家。我要跟孩子们在一起!”说罢,转身面对乡亲们大声说:“四年前,我离开砬子沟,考上了大学,如今已经毕业。当初我答应过张贵,我一定会回来的……”

这时候,教育局王局长站在高处,当着众村民宣布说:“如今,唐晓芳大学毕业,她主动递交申请,要求来砬子沟支教,当一名小学教师。教育局批准了唐晓芳到贫困山区支教的请求,她回到砬子沟,给孩子们当老师来啦!”

这时候张贵也赶来了,他钻进人群,上前拉起唐晓芳的手,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姐——姐,我天天盼你回来。你说话算数,你真的回来了。咱回家吧。”

唐晓芳握住张贵胖乎乎的手说:“张贵,姐姐也想你。不过姐不能跟你回家。但是,我永远都做你的姐姐。”

“姐,你还会走吗?”他看着她,眼泪汪汪,满脸的期待和渴望。

“不,我再也不会离开这里了。”

“姐,你不回家,我——咋办?”他厚嘟嘟的嘴唇上下嚅动,不由自主地滚动下泪珠,挂在胖乎乎的脸腮上。

“你可以来学校念书啊,姐姐教你认字画画呀!还陪你玩蚂蚁。”

“真的吗?太好了!”张贵咧着嘴憨笑,脸上的泪珠闪着光亮。

乡党委魏书记看着他俩,郑重地说:“四年前,唐晓芳和张贵的婚姻,属于非法包办买卖婚姻。唐晓芳已经起诉到法院,法院经过核实,同意他们离婚。”

张村长一听唐晓芳跟儿子离婚,顿时像被霜打了的草,委顿在一边,这时唐晓芳来到张本禄面前。她面带微笑说:“我知道,您心里很难过。其实,我體谅您,也很尊敬您,现在,我想认您做我的干爹,我做您的干女儿。照顾好您和张贵。你愿意吗?”

张本禄感觉来得太突然,嘴唇颤抖,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不恨我吗?”

“恨过,但是经过那些日子,这恨已经变成了亲情。我会像照顾父亲一样,照顾好您的。”

张本禄一句话说不出来,他热泪盈眶,拉过张贵,和唐晓芳三人抱在了一起。

责任编辑 韦健玮endprint

猜你喜欢

砬子张本苞米
黑龙江林口县大砬子村晶质石墨矿地质特征及成矿规律
日本乒乓球运动员张本智和对阵中国优秀男子乒乓球运动员技战术分析
中国男乒主要对手张本智和技战术特征分析
张本煜,韩寒说他值得比现在更红十倍
十月
难忘当年的大饼子
吉林省通化县羊砬子沟花岗岩饰面石材矿床特征及找矿方向
灰色系统理论关联分析法在储层评价中的应用——以延吉盆地大砬子组2段为例
蟒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