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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余

2018-01-23张伟东

北方文学 2017年31期

张伟东

1

尽管没有爸妈待见,我还是在奶奶的悉心照料下,一天比一天硬实起来。

在我还没断奶的时候,我妈刘小霞跟我爸李二牛就已经闹到非离婚不可的地步了。我身上有一个大我四岁的哥哥。最后,哥哥跟着妈妈走了,我随了奶奶。奶奶疼我,每天拿小铁锅熬大米稀粥喂养我。奶奶的眼睛得了白内障以后,视力几近失明,连衣服都搓不干净了,做饭的时候,米里边经常裹着沙粒子,她也挑不出来,就和米一块儿下锅煮了。有一回,我喝粥的时候不小心咬到了一粒大沙子,硌掉了我两颗小门牙,导致我好长一段时间说话直漏风。慢慢地,我学会走路了,就经常跑到街上去玩儿,和村头的野小子们一块撒尿和泥,摔泡泡。我不知道梳头,也不知道洗脸,浑身上下造得埋埋汰汰的,简直成了小叫花子。我爸李二牛整天不着家,我和奶奶都不知道他在外边忙些什么。

那年夏天,李二牛突然打外面回来了,他身上挎着一个很大的帆布包,他给我带回来好多我从来没见过的小食品。李二牛一进屋就拉起我脏兮兮的小手,问我想妈妈不。我一边嗍拉着他塞我嘴里的棒棒糖,一边频频地点头。我发现李二牛的脸上即刻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盯着我的眼睛,来了句,嗯,想妈妈就好!他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他自己说。

我瞪着他说,李二牛,你不是说妈妈丢了么?李二牛回瞪我一眼,他大概是惊讶我直呼他李二牛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奶奶叫他李二牛,妈妈也叫他李二牛,李家堡的人全都叫他李二牛,所以我也叫他李二牛,叫他李二牛是天经地义,是名正言顺,反正打我记事儿起,我就没喊过他一声爸。

李二牛跟我说,你妈妈没丢,她在祝家庄呢,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找她好不好?嗯嗯,我快乐地点点头。妈妈的样子,在我的印象里是模糊的。妈妈带着哥哥走的时候,我还不怎么记事儿呢。但是我很想妈妈,跟别人家的孩子在外边玩耍的时候,他们总有妈妈喊他们回家吃饭,只有我没妈妈喊。想着很快就能见到妈妈了,我开心得睡不着觉,问奶奶李二牛他怎么突然对我这般好呀?几近失明的奶奶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喟叹着说,傻丫头,是你爸要给你娶新妈了,你新妈不要你,跟你爸谈条件,奶奶的眼睛现在不中用了,也照顾不了你,你爸也只好把你送到你亲妈那儿去了……

天刚麻麻亮,李二牛就把我叫醒了,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就忙三迭四地带我去了李家堡小镇的客车站。在窗口,李二牛只给他自己打了一张成人票。上了一辆中巴车,儿童没有单独座位,我就坐李二牛的大腿上,他抱着我,颠簸了差不多小半天,到了祝家庄。下了车,李二牛逢人便打听刘小霞家住哪儿。

李二牛跟做着贼似的,鬼鬼祟祟地来到一户人家的大门外。这户人家是三间崭新的土坯房,院套很大,房前屋后用苞米秸秆围的障子,苞米秸秆一棵紧挨着一棵,夹得十分地紧凑,拿镰刀将梢儿削去,齐梢的茬口一水儿地朝着一个方向,一看就知道是户会过日子的人家。

李二牛犹犹豫豫了好半天,也没敢贸然领我走进人家的院子里去。我猜他大概是怕被这家的男主人撞见吧。李二牛像个探子似的躲在门外的一棵大柳树的后面,脖子像吞了酱杆儿的鸭子一样抻得老长,朝院子里头撒摸着。当确定那个蹲在窗根儿底下忙活的女人就是他的前妻刘小霞之后,李二牛就把我抱起来指给我看,丫头,瞅见了吧,蹲在窗根儿底下洗衣裳的那个人就是你妈妈,现在你慢慢地走进去,就能见到妈妈了。李二牛把我放下来,我就出出溜溜地朝那户人家的大门口跑去。跑了没几步,我慢慢地收住了脚,回头愣愣地说,你咋不跟我一块儿进去呢?李二牛朝我摆摆手,捏着嗓子说,你妈她膈应我,她稀罕你,你过去啊,快去……

李二牛的身子依旧缩在大柳树的背面,只探出脑袋来,瞄着我像只小鸭子一样,一摇一摆地晃进那户人家的院子里去了。

2

低头洗衣服的女人,感觉眼前有个小小的人影儿晃动着,猛一抬头,就瞅见了我。我傻傻地杵在那儿,吓了她一跳。我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看,她梳了个齐肩的短发,脸盘不大,长着一对小眼睛,和我一样,也是单眼皮儿,眼窝子有点深,整张五官,顶数鼻子还算好看,下巴是尖尖的,消瘦得像被小刀子削过一样,两只胳膊上箍着雪白的套袖,白得扎眼。我张口喊了她一声妈,声音不大,喊得她有些恍惚,她揉了揉眼睛,辨清了我左眉心里藏着的一颗痣,那是我的胎记。她愣怔着问,你是小敏?

嗯嗯,我连连地朝她点头。瞬间,她眼泪就充满了眼眶,一把将我揽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我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剧烈地抖,我仰脸瞅她,她的眼泪仿佛雨后的房檐子水,滴答我脸上,流进我的眼窝里。她的眼泪更像是肥皂水,杀了我的眼睛。有几颗眼泪滴答进我嘴里,我拿舌尖舔了舔,又苦又咸,还有点涩。她哭得差不多了,才想起来问我,小敏,李家堡离祝家庄这么老远,你是咋找到这儿来的?

我回头朝大门外指了指,是李二牛,是他带我来的,他躲在柳树的后面呢。我妈快步走出院子,围着那棵大柳樹踅摸了一圈,又手搭凉棚四下里张望了好半天,也没发现李二牛人影。李二牛应该是在看到我妈抱紧我的那一刻,就转身离开了。

我妈捏了碗纯肉馅儿的馄饨,煮好了,盛进一个大海碗里,端到炕桌上让我吃。刚出锅的馄饨有点烫嘴,吃了不到半碗的工夫,我睃见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扛着锄头进了院子,他走路踮着脚,银亮的锄板在他的肩上一颤一颤的,像一截兴奋的蛇头在摆动。我妈慌张着把炕柜门子拉开,凌乱的杂物拿手往柜膛两头塞了塞,中间腾出一个小窝,让我猫在里头别吭声。我妈为啥要把我关进柜子里?难道那个男人会把我掐死不成?要不干吗把我藏起来呢?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两扇柜门儿不怎么合缝,我如缩在洞口的小老鼠一样,贼溜溜的小眼睛透过缝隙窥探着外面的情况。那个男人踮着脚进了屋,一眼就瞄见炕桌上放着的半碗馄饨。他一边拿投湿的毛巾摩挲着脸,一边问,小霞,家里来客啦?我妈说,没来客,就是看你最近干活挺累的,寻思给你做点儿好吃的,改善一下伙食,我这就给你下馄饨去。

馄饨还没煮好,男人背靠着炕柜子坐下歇息。他卷了一根叶子烟叼嘴里,划火柴点着就吧嗒上了。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盯着炕桌上剩下的半碗馄饨,隐约觉察到了今天家里的状况有点不大对头。因为他下地干活不回来,我妈是从来不会一个人先吃饭的,这一点,男人的心里非常有数。他看出我妈今天的举动有些反常,他心里纳闷儿,就拼命地吸那棵叶子烟。辣眼的烟雾像一条条小水蛇,顺着不合牙的柜门缝儿游进来,呛得我憋不住了,就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赶紧又憋回去了。男人听到了动静,就转身四下里踅摸。endprint

这会儿,我妈从外屋进来,把热腾腾的一大海碗馄饨端到了男人的下巴颏底下,还催他说,快趁热吃吧,管够儿啊,锅里还有呢。男人没急着吃,疑神疑鬼地问,小霞,你听到没,刚才咋好像有谁咳嗽了一声呢?我妈说,是么,不会吧?我怎么没听到呢?男人说,指定是有人咳嗽了一声,我听得真儿真儿的。我妈说,没准儿是锅台后的耗子偷盐吃■了吧?别大惊小怪的了,快吃吧,再不吃,馄饨就坨了。

我妈以为打个马虎眼,就能搪塞过去了。没想到,男人馄饨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嘤嘤的啜泣声。他先是一怔,随即放下手里的筷子,回身一把拉开柜门儿,我把小脸儿慢慢地仰起来,吃惊地盯着他,他也吃惊地盯着我。他回头跟我妈说,哎呀,这是谁家的淘气孩子,藏猫猫藏到咱家柜子里来了?他像拎小猪崽儿一样把我从柜膛里揪出来,放到屋地上。他扬扬手说,小淘气,外边玩儿吧!我站着不动弹,他朝我又是吹胡子又是瞪眼睛,吓得我哇地哭出声来。我妈一把将我抱过去,抖着声音说,祝金,实话跟你说了吧,这孩子是俺闺女!

祝金呆呆地望着我们娘俩,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嘴巴张得老大,能轻松地放进一枚鸡蛋。可能是我妈嫁过来的时候,对以前的事儿有所隐瞒。我妈现在知道纸里包不住火了,就把真相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了。祝金嗔怒道,小霞,这事儿,你咋早不跟我说清楚呢?我妈说,早说了怕你生气,怕你嫌我累赘多,我已经带过来一个了,现在又来了一个,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其实我也没打算把小敏留下来,就寻思让她吃口热乎饭,吃完饭,我就送她回李家堡……

祝金拍了一下桌子,说干吗要送回去,不要送,留下来,我就儿女双全了!听他这么说话,我妈心窝里一热,眼泪噼里啪啦地就滚下来了。我妈让我喊他爸,我犹豫着,长这么大,我都没喊过李二牛爸,现在突然要我管一个跟我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叫爸,我心里本能地不情愿。我妈瞪我,我抿了好几下嘴唇,才勉强地喊出声。虽然我喊的声音有点微弱,也有一点含糊,但是我看到祝金的臉上简直乐开了花。

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我妈发现我的内衣里爬满了虱子。一拨拉头发,里面也藏着虱子。不光有虱子,头发根儿上还紧贴着数不过来的小白点儿点儿。我妈以为是头皮屑,仔细一瞅,全是白花花的虮子,都连串儿了。为了给我刮虮子,我妈翻箱倒柜找出来一把好久不用的牛骨篦子,还拿细丝线在上面■了几道。篦子齿■得太紧了,刮的时候,我能听到发丝在齿子的夹缝里勒得嘶嘶响,忍受不了这种疼法,我就拿两只小手护住脑袋,趴在炕上哭爹喊娘地叫唤。

我妈一生气,把篦子撇了,操起一把裁衣服用的大剪子,嘁哧喀喳就把我的头发贴根儿铰了。然后温了一大洗衣盆的热水打外屋端进来,把我提拎起来放进去,就像给小鸡小鸭子秃撸毛一样,浑身上下给我搓洗个遍。第二天早上,我一醒来,我妈就张罗着给我换上了新的内衣和内裤。祝金瞅瞅我,又瞅瞅我妈,说经你这里里外外一通拾掇,小敏总算是有个女孩儿模样了。我哥指着我的脑袋说,她哪里像个女孩儿,分明就是个小尼姑。我妈说,像小尼姑怕啥,干净利索就中呗,总比埋了咕汰像个小叫花子强多了。

在祝家庄,我妈领我认的头一门亲戚是我的一个表舅。究竟是怎么个表舅,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一见面,我妈就让我喊他表舅。表舅叫李明,是祝家庄的村长。我妈嫁祝金之前,曾带着我哥在他家里住过好长一段日子。怂恿我妈嫁给祝金就是我表舅的主意。当初我妈并不看好这门亲事。一是觉得祝金的年龄比自己大不老少,二是祝金早年患过小儿麻痹,腿脚落下了残疾。李明语重心长地劝我妈说,祝金除了岁数大些,有点犟脾气之外,没有别的毛病。我妈说,他腿脚不利索就是毛病。李明说,没有那么严重,不耽误干活,侍弄庄稼一点儿不力巴,你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身边还带着个孩子,你都绝育了,不能再生了,人家不挑你就不错了。

3

每天早上,瞅见我哥背着书包上学校,我缠着我妈说,我也要去学校里念书。我妈痛快地答应了,然后就领我去了学校。学校老师说我还不够入学的年龄,况且学校里也有规定,必须得是本地户口的孩子才能入学,我妈只好把我领回来。回了家,我满地打滚儿撒赖,还赌气不吃饭,哭着闹着要上学。为了解决我入学的事儿,我妈找到了李明。李明说,这事儿简单,我找找人儿,把小敏的户口从李家堡迁过来就完了。

没想到迁移户口的过程费了好大周折,最后还是没有办成。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李家堡镇派出所的电脑里查不到我的户籍资料。敢情是我妈怀我的时候,违背了计划生育政策。当时超生罚款与新生儿入户捆绑,一直是一些地方通行的土政策,李二牛不愿意缴纳罚款,就没有主动给我上户口,让我沦为了黑户。没有户口,我不能上学,连防疫针也不能打,给我妈愁得不行。我妈又去找李明。李明说孩子想读书是好事,这样吧,我出面找校长通融通融,现在社会就这风气,没有关系,没有人情,有时还真办不成事儿。李明自己掏的腰包,买了两瓶好酒和两条好烟送到校长家里。第二天,我就顺利地入学了。

大概是从我哥考上师范大学那天开始,我跟我妈说,将来我也要念大学,像我哥一样,毕业后当老师,有个稳当的工作,到月拿工资,这辈子生活上我就衣食无忧了。我妈当头泼了我一盆冷水,说女孩子念那么多书没啥用,等我初中毕了业,就给我找婆家。我听不进我妈的劝。我说我的学习成绩不仅在班上拔尖儿,在全校也是名列前茅,考重点高中都不成问题。我妈说,你不成问题,可家里成问题,你哥四年大学念下来要花不少钱,家里条件就这样,供不起两个大学生,你还是趁早断了上高中和读大学的念头吧!我跟她大吵了一架。我说我偏要上高中,我就要念大学,你不花钱供我,我自个儿想办法。我妈质问我,你个小丫头片子,我不信你能有啥办法?我说我找李二牛去,他是我亲爸,虽然我从来没叫过他一声爸,可在法律和血缘上,他都有义务抚养我,我让李二牛给我拿学费总成了吧?我妈说,那成,李二牛要是真能给你拿学费,那敢情好!

趁学校里放暑假的间隙,我回了趟李家堡。在奶奶家里,我见到了李二牛。为了讨好他,我先告了我妈一状,我跟他说,刘小霞重男轻女,有钱供我哥念大学,没钱供我上高中,我都这么大了,你也没怎么管过我,马上我就要上高中了,上完了高中我还想考大学呢。李二牛听出来我话里有话,他先是打了个哏儿,然后说,放心吧闺女,你回去用心念书好了,只要你能考得上,高中大学的学费爸出。我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是大男人,说话要算数,到时候你可得认账。endprint

李二牛一个劲儿地说认账,我就把心放肚里了。我回走的时候,他还往我裤兜里塞了五百块钱。我屁颠儿屁颠儿地返回了祝家庄。见了我妈,我就兴奋地说,李二牛他答应供我读书了,三年高中四年大学的学费他说他全包了。我妈明显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她问我,这话是李二牛亲口对你说的?我说,当然,他还是拍着胸脯说的呢。我妈说,那好,既然李二牛答应你了,你就接着念吧,不过,丑话我可给你说在头里,李二牛啥人,妈比你更清楚。现在他是应允你了,保不齐哪天真让他出血的时候,他就变成缩头乌龟了。我说,你咋就这么不相信李二牛呢?我妈哼了一声说,我宁愿相信这世上有鬼,也不会相信李二牛的那张嘴!你还小,你是不知道妈当初为啥离的婚……

我眨巴了一下眼睛,问她,你为啥离的婚?我妈叹了口气,说李二牛是尿壶镶金边儿,就是嘴儿好。当初他追我妈的时候,为了把我妈骗到手,就对我妈起誓发愿,说他会一辈子对我妈好,再不碰世上的第二个女人。末了,趁我妈怀我的时候,李二牛骑着自行车去秦家堡看了一场露天的电影,就和那边的一个姑娘搞上了……

不管李二牛怎么不靠谱,我是铁了心上高中了。填报中考志愿时我写的是重点高中。没想到因为户口的问题,我的志愿表被退回来了。我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回了家。我妈问我,这是咋的了,一进屋你就哭丧着脸?我■■着鼻子,说学校要户口,没有户口我就没法参加中考,我的命咋就这么不好呢?我是横垄地里拉磙子,一步一个坎啊!说着说着,我就趴炕上呜呜呜地哭起来了。我妈也没和我搭腔,换了身干净衣服,默默地就出去了。

我妈先是到了镇上,找到了派出所里管户籍的民警,问问怎么给孩子上户口。那个民警从来没有遇到过孩子十五岁了,家长才来给上户口的情况,一句不好办,就把我妈给打发了。我妈踅回祝家庄,直接去村委会找到了我表舅,把我遇到的麻烦情况说了一遍。我表舅说,刚才王会计打镇上开会回来,捎了张请柬给我,打开一瞅,是镇派出所陈所长的帖子。陈所长离过两次婚了,最近又找了个小他十多岁的女人,那女人长得十分带劲,好像是镇中学的一个校长。陈所长和女校长明天要在镇上最豪华的酒楼里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到时候我在礼账上打打进步,事后再找陈所长通融一下,给小敏落户的事儿,问题应该不大。

我妈将手插进裤兜里,一边假装往出掏钱一边问我表舅,给陈所长随礼要拿多少钱啊?我表舅龇牙笑了笑,说跟我还外道啥?回去听信儿好了。我妈插进裤兜里的那只手没再拿出来。她的裤兜里原本就是空空荡荡的,一张票子也没揣。至于我表舅给陈所长随了多少礼份子,我妈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没过一个礼拜,我表舅乐颠颠地把户口本儿给我送过来了。瞅见李小敏的名字印在了户口簿上,激动得我眼泪汪汪的。这回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参加中考了。我再也不是黑户了。打今儿个起,我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正式公民了!

4

得偿所愿,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重点高中。我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回了趟李家堡,去给我奶奶和李二牛报喜。报喜当然不是目的,目的是要找到李二牛,他兑現承诺的时候到了。可是,在奶奶家里,我并没有见到李二牛。奶奶说他好久没来这儿了,要找到他,就要去秦家堡。李家堡离秦家堡五里多路,我颠儿颠儿地一路小跑着去的。进了秦家堡,见人一提李二牛,很容易就打听到了。

李二牛家是四间砖瓦房,院套挺大的,院儿里还停着一台四轮拖拉机。听见生人进了院子,柴堆旁趴着的一只小黄狗支棱起耳朵来仰脖乱叫,打屋里跑出来一个梳着羊角辫儿的小姑娘来。听说我找李二牛,她就把我拽进屋去了。屋子里有好多人,我撒摸了一大圈,就是没见李二牛。小姑娘的妈妈扭腰晃腚地迎过来问我,丫头,你和李二牛啥关系?你找他啥事儿呀?

我心眼儿实,也没多想,脱口就说,李二牛是我爸,他答应过给我拿学费的,我是找他来拿钱的。听我这么一说,小姑娘的妈妈当时就不高兴了,脸拉老长。她一只手掐腰,另一只手一挥,指着屋地和炕上的几个半大孩子说,他们的书能念到哪一天还没个谱呢,超生罚款都没指望交,哪还有闲钱供你上高中考大学呀?他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几斤几两,等会儿李二牛回来,看我怎么跟他算账?

我的贸然造访,给李二牛捅了马蜂窝。李二牛打外边一回来,就让小姑娘的妈妈拽外屋去了,俩人拉拉扯扯,没一会儿就吵翻了天。我算是看明白了,我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不就此消失,这个家里就会闹腾得鸡犬不宁。李二牛去邻居家里借了一辆自行车,让我坐在后架上,把我送回了李家堡。到了我奶奶家,李二牛就开始嗔怪起我来了。他埋怨我说,你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吭冒冒失失地就找到秦家堡去了呢?你这不是给我添乱吗?我说我考上重点高中了,是你红口白牙答应过要拿钱供我上高中读大学的,你是大老爷们儿,吐口唾沫是个钉,不能说话不算数呀?李二牛说,我是答应过你,可我是准备拿我平时藏的私房钱供你,这事儿不能让你妈知道,她知道了能不跟我急眼么?我说,你拿钱供我念书,我妈急什么眼?李二牛纠正说,我说的不是祝家庄的刘小霞,是秦家堡你的后妈。我大声嚷嚷,李二牛,你到底还是不是我亲爸?凭啥呀,花你点儿钱我跟做着贼似的,还得看别人脸色!这眼瞅着就要开学了,立马我就要用钱了呀!你得抓紧给我想办法呀?

李二牛绞尽脑汁,想了好半天,突然眼睛一亮,冲着我说,咱家镇子上还有一门亲戚,叫李三羊,是我的堂弟,论起来你得管他叫三叔儿呢。我奶奶在一旁插了句嘴,都多少年不走动了,你也好意思找李三羊借钱去?李二牛瞥了我奶奶一眼,哎呀,你不懂,我不是要找李三羊借钱。我噘嘴说,我要上学,我要交学费,这事儿跟李三羊也扯不上关系呀?李二牛安抚我说,李三羊没儿没女,是个跑腿子,我领你过去,你当面认他爸,他一准儿乐意。李三羊一高兴,就愿意掏钱供你上学了。我瞪了李二牛一眼,嘟哝着,亏你能想出这么馊的主意来,丢脸也是丢你李二牛的脸,只要有人供我上学,认贼做父都成!

李二牛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这不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么?再说了,论辈分,李三羊是你叔儿,侄女过继给叔儿当闺女,自古就有这个讲儿啊!endprint

当天,李二牛就带我去镇上见了李三羊。大概是好久没有亲戚登门了,看样子李三羊还蛮高兴的。他就近找了一家小酒馆儿,特意招待了我们爷俩一顿饭。饭桌上,李二牛跟李三羊当面锣对面鼓,把意思都说开了。李三羊同意我认他爹,他供我上高中一直到念完大学,等他老了,我负责给他养老送终。李二牛就像踢皮球一样,把我一脚踢给了李三羊。

那天中午,我回到祝家庄,我妈问我学费拿到手没有。我没言语,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千五百块钱在她眼前晃了晃。当着我妈的面儿,啥我都没解释,更没脸说这钱是我认爹赚回来的。我妈叮嘱我说,有了钱也要紧着花,细水长流,开学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瞅见我有条件上高中了,我妈挺为我高兴的,她亲手包的饺子,煮好了让我先吃。我说还是等我爸回来一块儿吃吧。我妈说,不用等他了,他没在家。

我问她,最近你们俩是不是又打架了?我妈说没打架,祝金进城里打工去了,要到老秋割地的时候才能回来呢。想想一开学,我就要住校了,不能经常回家了,临走前,我想帮妈妈干点儿活儿。我妈说,不用了。后天就开学了,早点儿回校吧。强行把我打发走了。出了祝家庄,觉得天还早,一心想为母亲干点儿啥。就返回来,钻进西屋,找到了一个胶丝袋子,又摸了一把刀拿在手里,然后就跑出去挖猪食菜了。出门往西走,大约二里半地,有一条小河沟,沟帮子上长了好多的灰菜和苋菜,它们的茎叶油绿油绿的。这两种菜都是猪最喜欢吃的。太阳还没落山,我就扛着满满一胶丝袋的猪食菜回来了。

进了院子,我想把猪食菜放灶房里。当时院子里很静,我隐约地听到东屋里传出来很细微很奇怪的动静。我慢慢地收住脚,把袋子轻轻地从肩上滑下来,在墙边倚了,然后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过去,偷偷扒门缝儿朝里面瞅了一眼,我就愣住了。我窥见我表舅光着油亮的膀子,裤子褪到了小腿弯儿。他是趴在一个杂物堆上,他的身下还压着一个赤条条软绵绵的身子,那是一具看上去纤弱而白皙的身体。傍晚的一束阳光,此时刚好顺着墙垛上的一个椭圆形的通风口斜照进来,仿佛是舞台剧的追光灯,打在我表舅白花花的屁股上,我表舅肥硕的臀部像马达一样地震颤着,一招一式,全被我收在眼里。我表舅的脊背很是宽阔,挡住了下面女人的那张脸。从小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瞅见男人跟女人的那种阵势。看得我脸发烧,感觉胸腔里有一头小鹿在乱顶乱撞,紧张得不行,不小心踩在精湿的胰子上,脚下打滑弄出动静。就听我妈惊恐问,谁?我脱口而出,我。我妈说,你别进来!不一会儿,我妈反穿了裤子从屋里出来,问我你咋又回来了?我赌气不说话。我妈又问,你回来有一会儿了?我忍不住终于炸了,我说你盘问我这些干啥?告诉你吧,我都看见了!原来你背着祝金干这个!我妈用力扬起手要打我的架势,可她又把手放下了,嘴唇哆嗦着说,你以为祝金给家里那俩钱儿就能供你俩上学吗?差远去了!我妈的解释让我更加气愤,不想再跟她多说一句话,拔腿摔门出去。听见我妈问我,你去干啥?我头都不回,走了!我妈说,你回来!天都晚了!我说,我偏不回!我妈又吼,损种!有章程总也别回来!我没接茬儿,照直朝前走,眼泪哗哗流。

5

入學头一天,钱袋子我就捂不住了。票子就像生了翅膀的小天使一样,扑扑棱棱地往出飞。学费、书费、住宿费和各种资料费合起来,一下就交出去八百多。一周后,又缴纳了校服钱和伙食费。大约又过了一周,老师又让我们补交了保险费和自习费。哩哩啦啦的,等所有费用都交齐全了,我兜里也就剩不下几个子儿了。一日三餐,我慢慢地抽条成了两餐,就是不吃早餐,只吃午饭和晚饭,恨不得扯股线绳儿把胃口扎起来。同一个寝室的女同学经常问我,每顿都吃那么少,减肥呀你?我也只好脸上硬挤着笑,嗯嗯地点头。每天早上刷牙的时候,连牙膏我都不敢多挤一点儿,不小心挤多了,我都要学着捏胆囊吸钢笔水那样,如此反复若干次,才能费劲巴力地把多挤出来的那点儿牙膏吸回管里去。我不敢买衣服,不敢买女孩子需要的那些日用品。就是来了例假,我都舍不得花钱买棉质的卫生巾。每月“大姨妈”一来,我就躲厕所里,拿一沓廉价的卫生纸叠巴叠巴塞进内裤里垫上。即使这样紧着花,钱还是不够用。我妈让我细水长流,可最后还是断流了。我找李三羊要过两次钱。李三羊也不多给,一次三百五百的,跟我挤牙膏一样,舍不得往出挤,挤多了,心疼着呢。后来,李三羊终于是挤不出钱来了,他找李二牛说,你闺女也太能花钱了,一个月五百块钱都挡不住,我就是一修鞋的,我供不起她了,这样下去,指不定哪一天,再把我的棺材本儿赔进去,认闺女的事儿,还是算了吧。

李三羊中途变卦了。可我的学业也不能就这样中断了呀,思来想去,我只有硬着头皮跑去秦家堡再找李二牛。我去那天,赶巧我后妈出去串门子了,他的几个孩子也没在屋里。还没等我张口,李二牛就主动往我衣服兜里塞了一千块钱,然后一脸无奈地瞅着我说,小敏,你也看到了,我这日子过得也不易,一大家子人都等着我养活呢,这是最后一次,往后你就自己想办法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李二牛把话说绝了,把我今后的路也彻底堵死了。摸着衣兜里的一千块钱,我在想,这兴许就是我人生的最后一笔学费了。我也看出来了,李二牛给我拿了这最后一笔钱,他是觉得对我仁至义尽了。我也不想死皮赖脸地待在这儿,我是哭着离开秦家堡的。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今后就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也只能这样自己安慰自己了。回到学校里,我拼命地埋头啃书本,各科成绩都直线飙升,赢得了老师对我的刮目相看。班主任很快把我推到了班长的位置。由于我各门课程的成绩都是优,学生会的委员们正准备推荐我当学生会的主席。可是,他们一点都不了解我所面临的处境。我的兜比脸还干净,事实上,上个月我就已经花超支了,还向同寝室的同学沈艳红借了二百块钱。

寒假一天一天地临近了,我的心情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冷了。看来,我真的是要和这所学校提前说再见了。不再见还能怎么样呢?纵有万般不舍,该离开了也得离开。放寒假的前一天,我拖着沉重的双腿,敲开了班主任柏老师办公室的门。进去我就有点儿哽咽了。柏老师好不容易才听明白我是来向他告别的。柏老师想跟我说点儿什么,还没等他张嘴,我就扭身跑了,一边跑一边发出一串呜呜的哭泣声。endprint

跑回寝室里,我蒙上被子哭得更大声了。柏老师很快就跟过来了,他安慰我说,李小敏,假期你留校补课吧,下学期的费用老师给你出,你好好学习就行,不要有心理负担啊。

在柏老师的资助下,我读完了高一的下半学期,期末考试成绩还算理想,年级我考了个第五名。这次考试是一次分班考试,高二就要分文理班了,我学理科,柏老师不再是我的班主任了。没有人再资助我了。可是,我强烈地想完成高中的学业,我还惦记着考大学呢。我心里边非常地清楚,把大学念下来,才是我人生唯一的出路。我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放弃理想。也许现在,是到了我认认真真地为自己争取一次权利的时候了。

6

我一纸诉状,把李二牛给告了。

李二牛做梦也想不到,再次与我相见,会是在庄严肃穆的法庭上。父女俩对簿公堂,法官审来审去,最终的意见是给我们做调解。当庭,我跟李二牛达成了一份协议。这份协议规定,从即日起,李二牛保证每学期支付我两千五百块钱的学费跟生活费,直至我高中毕业为止,如果将来我考上了大学,届时双方再另行协商。协议书上还特别要求,每笔钱李二牛要及时交到法官这来,到时候我直接来法庭取钱就行。在法官的监督之下,我和李二牛分别在协议书上签了字,还画了押。

出了法庭,我跟李二牛各走各的,他没和我多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有多看我一眼。我和他,已经由亲人变成仇人了。外边的天气很冷,我的心里边更加地冷,我感觉像是掉进了冰窖里一样。亲情,就是在这么庄严肃穆的场合画上了句号。

高三头一学期读下来,我还是像从前一样,按照协议约定,去法庭取我下学期的学费跟生活费。没想到这次会落空。法官说,李二牛这次没能及时把钱交到法庭上来,我们也没有办法呀。法官这一句话说得我快要跳将起来,我火冒三丈,质问那个老法官,你们怎么会没有办法?你们为啥不依法办事?你们为啥不找李二牛索要?

老法官一脸无奈和无辜的表情,看着我,苦笑着说,姑娘,话可不能这样讲,我们哪里没依法办事了?我们执行庭为你的事情,专程出车跑了一趟秦家堡的,哪承想李二牛偷着搬家了,到底搬去了哪里,至今还下落不明。小丫头,要知道你这就是个普通的民事案件,还是调解结案,不是判决!这话说回来,李二牛即使没有搬家,他脖子一梗,就是没钱,我们法庭拿这号人也是没有办法的,听懂了吧,姑娘?

在法庭上没拿到钱,我心有不甘。法官说李二牛下落不明,我也不大相信。李二牛是不是真的失踪了,我想亲眼见了才知道。

从法庭出来,我直接去了汽车站,打了一张去秦家堡的客车票。到了秦家堡,下车一打听,李二牛果然是搬家了。他家的四间大砖房已经换了新主人。我抻长脖子朝院子里张望着,结果望出来个生面孔的中年妇女。我叫了她一声大婶儿,向她询问李二牛一家人的下落。她支支吾吾的,李二牛究竟搬哪去了她也说不清,就知道是上个月搬走的,房子卖掉了。

我在院外边徘徊着,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该去哪儿,我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号啕大哭一场。发现我在她家大门外转悠着不走,大婶儿手里掐着个猪食瓢,挪腾着步子过来,隔着木板障子问我,闺女,李二牛到底是你啥人?我可怜巴巴地说,大婶儿,李二牛是我爸,你要是知道他什么底细就告诉我吧,要不这趟我白跑了。她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趴在木板障子上跟我小声说,闺女,听说洮南有个军马场,那里有大片的水田正往外承包呢,李二牛八成是上那边种稻子去了,你去洮南的军马场找找看吧。

7

洮南没出吉林地界,离这儿有一千多里路。几经周折,我从秦家堡到了郑家屯。郑家屯有铁路线,可以通往洮南。我从郑家屯小站买票上车。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坐火车。遛了好几节车厢,怎么都找不到座位。事实上,每一节车厢都有空座,可是,先我一步上来的人就躺在上面,一个人占了三个人的位子,我也不敢过去问人家。我在两节车厢的过道里傻呆呆地杵了好久。实在站不住了,我就蹲过道里,埋着头,就那么一直蹲着。脑子里晕乎乎的,蹲着蹲着我就眯瞪过去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人推醒了。

一个身穿制服头戴大檐帽的检票员盯着我问,查票了,把你的车票拿出来看看。我一下子就蒙了,■睁着说,上车的时候,你们的人不是都查过票了吗?检票员伸着手问,你的票呢?我说,扔了。为什么把票扔了?检票员问。我说,以为用不着了,所以就扔了。检票员朝我冷下脸说,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想逃票不可能,再补一张吧!

一听这话,我就大声嚷嚷起来,我说我买过票了,凭啥还让我补票?检票员朝我瞪圆了眼睛,你说你买票了,谁能证明?

我能证明!旁边一个中年大叔突然站起来,冲检票员说,这姑娘上来的时候手里确实有张车票,我看她心情好像不太好,手里拿着车票卷来卷去的,八成是卷丢了,大家起来帮着找找啊。大叔发动了几个好心人弯下腰,帮我四处找车票。有一位老太太打自己脚底下摸索到了一个硬纸卷儿,捻开一瞅,正是我那张车票。检票员辨认了好半天,才把那张皱巴巴的车票递给我,并叮嘱我说,这回可别再弄丢了,出站口时还要看票的。我没说话,默默地把车票从他手里接过来,捋了捋,揣进裤兜里。那个检票员瞅着我说,你那票上是有座位号的,现在座位空著,你过去坐吧。

火车咣当到半夜里十一点多,才徐徐地开进了洮南站。我混在人流里走出了站台。人流开始像涌动的星云一样四散开去,我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这个时间点,也只有候车室里还亮着灯。车站周围高高低低的建筑物,像蹲守在晦暗夜幕里的怪兽,在等待它们的猎物出现。晚风吹得脖颈子发凉,我打了个寒噤。我奔亮儿走,钻进了候车室。候车室里一个等车的人都没有,但是里面有暖气,有长条椅子,我想我可以躺在长条椅子上睡一觉。我拿袖子在长条椅上抹了抹,正准备躺下的时候,忽然又进来一个人,是个男的,冲着我这边就过来了,我有点害怕了。那个人越走越近了,原来是车上那位好心的大叔。他招呼我说,姑娘,这里是小站,一会儿就关门了,你不能在这儿过夜,还是跟叔走吧,叔给你找个落脚的地儿。endprint

我与他素昧平生,他为何这么关心我?会不会对我有什么企图?我怎么会这么想呢?他可是在火车上帮过我的人,瞅那面相,不像坏人。可是坏人俩字儿又没写在谁的脸上,我怎么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他会不会是骗子?

正当我心里边猜忌,纠结该不该跟着这位大叔走的时候,也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两个穿制服的保安,一人手里提拎一根橡胶棒子,一边嚷嚷着关灯关门,一边凶巴巴地把我从候车室里轰了出来。我杵在车站门前的那片空地上,茫然四顾。大叔撵过来说,姑娘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叫程海,我家离这儿还有二十多里的路,太晚了,没车了,要明天早上才能回去,你跟叔儿走吧,叔儿带你去过夜。

过夜是什么意思?他是想帮我找一个地方住一宿,还是暗示晚上两个人同床?我随在他的屁股后头,犹犹豫豫地保持着警惕的距离。程海把我领到一家小旅馆的门前,里面黑着灯。程海啪啪地拍了几下门,里面亮起了灯,一个中年妇女披着衣服来开门。我跟着程海进去了。看样子,程海跟小旅馆的老板娘很熟似的。他和老板娘笑嘻嘻地说,大姐,我捡了个姑娘,你给安排个房间呗?老板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好几眼,再瞅着程海说,现在查得紧,这可不行啊!程海跟老板娘打着哈哈说,是你想歪了,我俩各开各的房。程海回头笑了笑,跟我说,这家小旅馆我常来,老板娘我认识,你就放心睡吧,有啥事兒记得叫叔儿一声,我就在你隔壁。进了房间,我麻溜把门反锁了,也没敢脱衣服就躺下了。翻来覆去我也睡不着,瞪着眼睛四处撒摸。房间很小,就一条条,墙上连一扇窗户都没有,躺在那张小床上,我感觉自己就像躺进了棺材里一样。我害怕,没闭灯。稀里糊涂的我也没怎么睡好,天就大亮了。我爬起来就去敲程海房间的门。他还没醒,我就把他喊起来了。我跟他打听去军马场怎么走。程海说,姑娘,你起这么早也没有用,洮南到军马场一天就一趟车,要下午才有车呢。他又接着说,你是不是饿了呀,叔儿带你出去吃点东西吧。我朝他点点头。

程海带上我,出了小旅店往西走,有个小菜市场,里面有用帆布围着的大棚子卖早点,里面有包子,有面条,有馄饨,有大果子,有油炸糕,有豆腐脑儿,还有豆浆和小咸菜。程海要了两碗馄饨,他一碗我一碗。昨天倒了一天的车,没顾得上吃东西,早就饿得不行了,我呼噜呼噜地很快就吃完了一碗。程海瞅瞅我,感觉我可能是没吃饱,就又给我叫了一碗。他一边吃着一边跟我说话,他说他一会儿就坐车回家了,不能留下来陪我了。他吃完了他那碗馄饨,就起来付账,把我吃那两碗也一块付了。临走前还不忘嘱咐我,万一赶不上军马场的那趟车,让我别着急,还回昨晚那家小旅馆里过夜。我不太会说感谢之类的话,无论他说什么,我就知道唯唯诺诺地点头。

8

程海走了,我一人溜达到了洮南客车站。在站前小广场上,我一会儿找个地方坐坐,一会儿又站起来走走,感觉时间过得太慢了。我不停地张望车站墙体上的那口大钟,那口大钟好像坏了,总感觉那表针纹丝没动过。煎熬到了下午三点半,开往军马场的那趟中巴车过来了。车还没停稳,就有很多人呼呼啦啦地围上来。我随着人流挤上了车,车上没空座,好多人挤在过道里,像装豆包一样。中巴车出了洮南一直向北开,车窗外边到处是大片大片的庄稼。每隔十几里路就会有一个小村庄,每路过一个小村口,车就会停下来,就会下去一拨儿人。车上的人越来越少了,我才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路况越来越差了,颠簸得屁股生疼。

擦黑的时候,车上就只剩下两个乘客了,我的心又悬了起来。吱嘎一声,车停下了,卖票的喊了声狐狸砣子到了,这里是终点。

这会儿,天已经全黑下来了,车窗外边啥也瞅不清楚。我跟卖票的强调说,我说我是到军马场,不是到狐狸砣子,我想找一个叫李二牛的人。卖票的一脸不耐烦地说,你下车进村儿里一打听就知道了。我只好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起下了车。我以为那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是本地人,我想跟着他走。没想到下了车以后,他也显得很茫然,还问我,你知不知道刘成梅家怎么走?我说我也是来这儿找人的,不熟悉这里。听我这么一说,他朝我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我们俩就顺着一条很窄的土路一直朝前走,前方望得见一片灯火,是个村庄。那个男人一边走着一边和我搭讪。他说他叫刘成春,从沈阳那边过来的,到这边找他姐姐刘成梅。他还问我是来找什么人,我说我找我爸李二牛。

进了前头的村子,逢人我便打听李二牛,结果没一个知道的。刘成春比我幸运,很容易就打听到了他姐姐刘成梅家。我没处可去,就随着刘成春去了他姐姐家。我向刘成梅打听李二牛,向她描述了李二牛的身高和长相。她寻思了半天,说村里好像没有我说的这么个人,她说,你别急,等你姐夫一会儿回来,我问问他,他总在外边跑,可能知道的会多一点儿。没一会儿,刘成春的姐夫就打外边回来了。刘成梅把我的情况一说,刘成春的姐夫眼睛一亮,说春天育稻苗拉土的时候,还真见过这么个人,他家里有一大帮孩子,是个超生户,为了躲避罚款才逃到这边来的。

我着急忙慌要走,刘成春的姐夫说,今晚是去不成了,这家人不住这个村儿里,是另外一个地方,离这儿还有十多里的路呢。刘成梅也劝我说,再急也不差这一晚,先吃饭吧,明天一早,让你姐夫开手扶拖拉机送你过去。刘成梅很好客,吃完了晚饭,她给我单独安排在了一个小屋里,还陪我唠了半宿嗑儿。

第二天早上,刘成梅拾掇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塞进一个包袱里给我带上。她说,出这么远的门儿,也没见你随身带什么换洗的衣服,这是我家闺女穿过的,你别嫌弃,她上大学了,在外省读书呢。谢过了热心肠的刘成梅和刘成春,我坐上他们家的手扶拖拉机,沿着一条曲里拐弯的土路,颠簸了半个多小时,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是后趟街,把西头,有三间土坯房。手扶拖拉机的马达突突突地响,竖起来的排气管子冲着天空顶出一股股的黑烟。院儿里有个男人仰着脖子往外瞄。刘成春的姐夫指着当院里那个男人问我,姑娘,你要找的是这个人不?我仰脸一瞅,就认出了那人正是李二牛。我对刘成春的姐夫说,没错,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下了手扶拖拉机,我跟刘成春的姐夫道了谢,扬手告别。拖拉机甩了个弯儿,突突突地开走了。endprint

李二牛对我的到来好像并不感到惊讶。他把我叫进屋,也没怎么跟我说话。那个梳羊角辫的姑娘蹿得快和我一般高了,她叫李慧,是李二牛的二姑娘。李二牛让李慧陪着我,他一直在外头忙活,不怎么着屋,可能是故意躲我。他家里人口多,夜里睡觉挤不下,傍晚,李慧带我去邻居家里找宿儿。到了吃饭的时候,再把我領回来。除了李慧,这一家子人都不怎么理我,也不跟我说话,更不问我干啥来了。死气沉沉地待了两天,实在熬不住了,我把李二牛拉到一个背静地儿,心平气和地跟他说,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李二牛踅摸了一个木头墩,坐下了,搓了一棵旱烟叼嘴里,拨拉打火机点着了,吧嗒上两口,吐了一口白烟,说,想谈什么,你说吧。我说,你在法律文书上是签过字画过押的,做人得信守承诺,是吧?李二牛又紧着吧嗒两口烟卷儿,把剩下的半截烟往地面上一丢,拿脚尖用力地搓碾,直到搓碾成了碎末,然后仰起脸,望着天空说,小敏,你已经满十八周岁了,我没有义务再拿钱养你了。我说,你就不能再帮帮我,让我把高中读下来吗?等我考上了大学,我可以在学校里争取奖学金,假期我还可以出去勤工俭学,到时候就不会再来找你了。

李二牛皱了皱眉,你说得轻巧,这两年,你给我折腾得还不够吗?再管你,我这一大家子人就过散了,你也不希望李慧他们再走你的老路吧?我说,就算我借你的,我给你打欠条,等将来我工作了,挣钱指定还你。李二牛苦笑一声说,你拉倒吧,现在的大学生一律不包分配,就算是大学毕业了,你也得自谋出路,弄不好还得回家种地。依我看,你不如留下来,跟我种两年地,到时候,在这儿给你找个知根知底的婆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挺好,你说呢?

我说,那不可能,我必须把高中念完,你多少再帮我点,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李二牛说,不是我有钱不给你拿,钱都下到地里了,一时半会儿也变不了现,你让我拿什么帮你?要不是因为超生,我也不至于躲到这么个憋死牛的地方种稻子,你也得为我想想,给我一条活路啊?

李二牛话说到了这份儿上,我也不忍心再逼他了。我收拾收拾东西,搭村里进城的便车就离开了。柴油机车的马达动静特别大,哒哒哒地腾着黑烟,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坡道上爬行着。我隐约听到有人在后头喊我,我别过头来,看到李慧在追我,她一边跑一边招着手,手里掐着薄薄的两三张票子朝我挥动着。司机问我停不停,我说不停。司机踹了一脚油门儿,车子的引擎飞速旋转,腾起的黑烟更浓了,我的眼窝子都是泪,看什么都是模糊的。李慧单薄的身影,在我模糊的视线里越跑越小,缩成了一个小黑点儿。

9

回到学校里,我突然感觉头晕乏力,很快就病倒了,发烧,咳嗽。躺下就做噩梦,梦见自己掉下了悬崖,坠落到一半时,我抓住了一根树枝,树枝太细,承受不了我的体重,就快折断了,我听到了树枝在我耳边断裂的细微的声音,我大声呼救,就是没人理我。每次从噩梦里惊醒,都会挣扎出一身冷汗。管理寝室的阿姨帮我找来了大夫。大夫说我贫血,血糖和血压都太低,需要输液和增加营养。我跟大夫说我晚上失眠,求她给我开一瓶安眠药。大夫同意给我开药,但是不给多开,一次最多只给五片。大夫每次开的五片安眠药我都没吃,我藏在了枕头底下,我攒着,等攒到足够送我去另外一个世界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毅然决然地把它们一口吞下。

我诡异的举动被同寝室的同学发现了,偷偷去报告了柏老师。那天,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柏老师悄悄地进来,走到我的床铺跟前,把手伸到我的枕头下面一摸,就划拉出一把安眠药来。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忍不住抽泣起来,被子在微微地抖,柏老师轻轻地拍了拍被子说,天下没有■不过去的河,人生不管遇着多大的风浪,都得往开了想啊……

有了同学和老师的关心,我的病很快就见好了。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出去散心,顺着学校门前的小路朝前走,路过一家饭店的门口,看见窗户上贴着一张招聘服务员的小广告,我就走进去了。老板娘有四十出头的样子,看着面相和善。听人喊她贾嫂,我也叫了她一声贾嫂,我说我是附近高中的学生,想在这当服务员,挣点钱贴补学费。贾嫂打量了我几眼,说她这个店是昼夜服务,她想招的是晚班的服务员。我说我就是想晚上出来打工。贾嫂说,你白天上了一天课,晚上不休息哪成?你长得这么瘦,身体肯定吃不消。贾嫂不答应,我耗着不走。贾嫂左右为难,她犹豫了一下,说这样吧,我有个儿子,在念初三,就要中考了,我也没空儿管他,你就给我儿子当辅导老师吧,看着他写作业就中,有不会的题你给他讲讲。你要是同意,我每月给你二百块钱,你要是自己会做饭,我家里啥都有,你自己动手做就行。

我痛快地朝她点头,表示同意。从第二天开始,我每天下午放学就急忙跑到贾嫂家,先给她的儿子做好饭,端上桌,我也跟着吃口。吃完饭后就辅导他作业。晚上八点,学校下晚自习了,所有的同学都往寝室走,而我要留在教室里补习晚自习落下的课程,一直补到半夜十一点,学校里熄了灯,我才回寝室休息。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的学习成绩开始直线下滑,后来的一次月考,排大榜我已经排到一百名之后了。

有一天,贾嫂突然来学校里找到我,她跟我说,往后不用再去给她儿子补课了。我问她为啥。贾嫂叹了口气说,她那个儿子不争气,初中毕业就不打算再念了,已经决定去当兵了。

10

距离高考倒计时六十五天,我打好行囊,留下一张便条给柏老师,没和同一寝室的同学当面告别,悄悄地离开了学校。

第一站我去了长春。我想找一份工作先安顿下来。在长春的一条大街上溜达,看到一家新装修的宾馆即将开业,急聘服务员。宾馆是四层楼,一楼是中餐厅,二楼到四楼是客房,一楼开了一个侧门,专门成立了一个快餐部,我去报了名,经过一个星期的培训,我就到快餐部上班了,管吃管住,环境又好,虽然有点累,可是到月底有几百块钱的薪水拿,给了我很大的动力。稳定下来之后,我给柏老师写了一封信,感谢他曾经对我的关怀和资助。柏老师收到我的信,很快联系上了我,他跟我说,学校总复习已经接近尾声了,同学们都在忙着填报考志愿,他希望我能参加高考。endprint

其实参不参加高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可是转念一想,好不容易上回高中,不进一回考场,会落下遗憾。于是,我委托柏老师替我填了一份报考志愿表。我跟餐厅经理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谎称家里有事。其实高考就三天,本来我也没抱什么希望,所以没有什么心理压力,稀里糊涂地就考完了。从考场出来,我决定回趟祝家庄,母女一别三年,不愉快的记忆已被时间冲淡了,去看一眼我妈,也算对我妈有个交代。见了我妈,她头一句就是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考得不太好,上不了大学了,我就进城里去打工。

我妈对我的态度很是意外,她拉着长音说,你出去打工?对,出去打工。我故作轻松地说。在家里陪我妈住了两宿,我就动身了。我妈送我到村口等车,我看见她的眼泪在眼圈直转悠。这么久了,我都没注意,我妈头上添了不少的白发,白发和黑发混杂在一起,一头灰灰的,再不像从前那般油亮了,她见老了,瞅着她,我一阵心酸,我问她,我爸还打你不了?她说,早就不打了,你不用惦记我,在外邊要照顾好自个儿,不行就回来。

我哽咽着,朝她点了点头。车来了,我含着眼泪上了车,不想再回头。

11

那天,我正在宾馆的餐厅里当班,没想到柏老师会突然跑到长春来看我。柏老师见了我就兴奋地说,你被一所专科学校录取了,这次我是专程来给你送通知书的。为了感谢柏老师,我花钱请他下的馆子。我点了两个小菜和一瓶六十度的老白干和柏老师对饮。柏老师不胜酒力,喝了不到二两,剩下的全让我一个人喝了。吃完了这顿饭,我把柏老师送去了火车站,为了送得更远一些,我买了一张月台票,看着柏老师登上了火车,火车缓缓地驶离站台,我不停地挥着手。

目送火车渐行渐远之后,我就把那张红色的通知书从衣兜里掏出来,掖在了一根枕木的下面。风一吹,眼前一阵黑,兴许是酒劲儿上来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此刻如羽毛一样轻飘。远方仿佛有一个隐秘的磁场,冥冥之中吸引着我。我踩着一根闪亮的钢轨开始朝远方奔跑,越跑越快,脚底下像是踏着滑板鞋,我的长发飘扬起来,我像一只自由的小鸟沿着铁道线御风而行。

日头像老君炉里熔化掉的一颗仙丹,天空眩目的白,扎得我睁不开眼睛,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风声里裹挟着车轮撞击钢轨的声响,似有春雷在云层里轰隆轰隆地滚动,在向着天空张开双臂的一瞬间,我感觉大地在我眼前微微震颤了一下……

责任编辑 付德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