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萬城與統萬突
2018-01-23羅新
羅 新
提要: 統萬城的非漢語名稱統萬突或吐萬突的語源,應該是“tümen(萬) tut(統)”。漢語名稱與非漢語名稱反映出漢語與阿爾泰語兩種語言的語序差異,即漢語的SVO語序和阿爾泰語的SOV語序。古代漢文翻譯非漢語特别是阿爾泰語時,語法差異往往影響翻譯過程,在史料中留下了一定痕迹,研究者理應多加留意。
關鍵詞:統萬城 統萬突 語序 阿爾泰語
赫連勃勃下令興築統萬城在大夏鳳翔元年(晉安帝義熙九年,413年),去他於龍昇元年(義熙三年,407年)稱天王、建大夏已六年,距真興元年(晉恭帝元熙元年,419年)宫城竣工、城門命名還有六年。統萬即一統萬國,得名在築城之始。赫連勃勃説:“朕方統一天下,君臨萬邦,可以統萬爲名。”[注]《晉書》卷一三《赫連勃勃載記》,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3205。在夏國統治集團的多語言環境中,統萬顯然是漢語。那麽,在非漢語人羣所説的某種(或某幾種)混雜着突厥語(Turkic)和蒙古語(Mongolic)的語言中,如何稱呼統萬城呢?
由文獻和出土墓誌,知統萬城又作“統萬突”或“吐萬突”。《周書》記北周明帝“小名統萬突,……生帝於統萬城,因以名焉”。[注]《周書》卷四《明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頁53。當時習見以出生地之名爲名,可見統萬突即統萬城。元彬墓誌記元彬曾任“統萬突鎮都大將、夏州刺史”,元昭墓誌記元昭祖父歷官,元融墓誌記元融父親歷官,元舉墓誌記元舉祖父歷官,元湛墓誌記元湛父親歷官,都有“統萬突鎮都大將”一職。[注]趙超: 《漢魏南北朝墓誌彙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頁38,146,205,215,239。元保洛墓誌記保洛曾祖素連歷官,有“吐萬突鎮都大將”。以上六例,其實所指只是兩個人。元保洛墓誌中的曾祖素連,即元昭墓誌之“祖連”,其鮮卑語本名之音譯見於文成帝南巡碑,[注]文成帝南巡碑碑陰題名有“征西將軍常山王直〔勤素〕連戊烈”,見山西省考古研究所、靈丘縣文物局《山西靈丘北魏文成帝南巡碑》,《文物》1997年第12期,頁73。亦即史書之常山王拓跋(元)素。[注]《北史》卷一五《昭成子孫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566。可見吐萬突即統萬突之異寫。其餘四例都是指拓跋(元)彬,因爲元彬就是元融和元湛的父親,也是元舉的祖父。《魏書》記元彬歷官,作“統萬鎮都大將”。[注]《魏書》卷一九下《景穆十二王列傳下》,北京,中華書局修訂本,2017年,頁585。元彬及其子孫的四方墓誌均以“統萬突”代替“統萬”,可能反映了家族内部先人記憶的某種連續性。
北魏繼承了赫連夏的城名,即漢語的“統萬”和非漢語的“統(吐)萬突”。“統(吐)萬突”這個非漢語名稱可以視爲“統(吐)萬”與“突”兩個部分聯合構成的一個詞組,其中“統(吐)萬”很容易就可以辨識出它的語源是阿爾泰語系(Altaic)各語族共有的tümen(意思是“一萬”)。這個tümen是阿爾泰各人羣很常見的人名,匈奴的頭曼,突厥的土門,其語源都被研究者認定爲tümen一詞。
北魏時期有不少代人以tümen爲名,比如陽平王拓跋(元)熙有個孫子叫吐萬,[注]《魏書》卷一六《道武七王列傳》,頁456。穆崇的孫子穆壽有個孫子叫吐萬,[注]《魏書》卷二七《穆崇傳》,頁754。《魏書》記北魏末年的爾朱兆“字萬仁”,[注]《魏書》卷七五《爾朱兆傳》,頁1797。《周書》記爲“吐萬兒”,知“萬仁”即“吐萬兒”的漢譯雅化,因仁、兒同音。南朝史料中,音譯其名爲“吐没兒”,與“吐萬兒”也基本一致。阿爾泰語數字詞中萬最大,故以萬爲名者甚衆。有意思的是,爾朱兆本名tümen(後面加“兒”應該是愛稱或暱稱),但定漢名時卻不滿足於tümen對應的漢語詞“萬”,而是提高了一百倍,以“兆”爲名。[注]王逸注《楚辭·九章》“又衆兆之所讎”句:“兆,衆也,百萬爲兆。”見王泗源《楚辭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頁155。
不僅人名,代人姓氏中也有吐萬氏,比如隋代有個吐萬緒。這説明草原部落中本有以tümen爲號者,内入之後,部落首領家族乃至部落屬民都以吐萬爲姓。《元和姓纂》稱《魏書·官氏志》載吐萬氏後改爲萬(万)氏。[注]林寶《元和姓纂》卷九“奮氏”條:“吐萬氏後改爲奮氏。”據岑仲勉校記,此處奮字是萬字之誤。見岑仲勉四校記本《元和姓纂》,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頁1277。這一條雖不見於今本《魏書》,但鄭樵《通志·氏族略》“代北複姓”條,記“統萬氏,改爲萬氏”,當有所本。[注]王樹民點校《通志二十略》,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頁179。吐萬/統萬之改萬(万)氏,音義兩通,且可以搭上華夏原有萬氏的順風車,最契合非華夏姓氏的華夏化規則。當然中古蠻人華夏化過程中也有些家族以萬爲姓,這和其他蠻人家族姓梅姓文的定姓機制一樣,都是取一個與“蠻”字音同形異的漢字爲姓。這些萬氏與來自内亞的萬(万)氏雖源流各異,時過境遷,也就難以區分了。
有研究者認爲,漢語的“統萬”是“統萬突”的省稱,[注]陳喜波、韓光輝《統萬城名稱考釋》,《中國歷史地理論叢》第19卷第3輯(2004年),頁156—157。這個看法是不對的,兩者的關係可能恰恰相反。蒲立本(Edwin G. Pulleyblank)構擬“萬/万”的早期中古音是muan。[注]Edwin G. Pulleyblank, Lexicon of Reconstruction Pronunciation in Early Middle Chinese, Late Middle Chinese, and Early Mandarin, Vancouver: UBC Press, 1991, p.318.用漢字“吐萬”來音譯阿爾泰語的tümen,可以説相當合適。可是,“統萬”就有問題了,因爲tümen的第一個音節tü並不存在“統”字元音部分所含的鼻音。可以肯定,通常情況下,用“統”對譯tü不符合中古時代的音譯習慣。那麽,如何理解“統萬突”比“吐萬突”更多見這個事實呢?我們知道,統萬城在獲得非漢語名稱的同時,也有了漢語名稱“統萬”。在漢語環境下,人們不會使用它的非漢語名稱。在非漢語的口語環境下,人們只會使用它的非漢語名稱。統萬城的非漢語名稱音譯爲漢字,是比較晚的,在漢語名稱與非漢語名稱都廣爲人知之後。在這種情況下,非漢語名稱的音譯書寫,受到了漢語名稱的影響,tümen更多地被寫成“統萬”,於是就有了較多的“統萬突”。
“統(吐)萬突”這一詞組的第二個部分是“突”。卜弼德(Peter A. Boodberg)早在1933年所寫的《胡天漢月方諸》第五章中,對周明帝的小名統萬突進行了語源分析,把“突”理解爲蒙古語的形容詞詞尾-tü,稱“統萬突”的意思是“生於統萬城”。[注]Peter A. Boodberg, Selections from Hu T’ian Han Yüeh Fang Chu, in: Selected Works of Peter A. Boodberg, compliled by Alvin P. Cohe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9, p.108.卜弼德那時還没有見到墓誌中的“吐萬突”用例,所以把“統萬突”中的“統萬”等同於統萬城的漢語名稱“統萬”。近年研究者已經知道“統(吐)萬突”中的“統(吐)萬”其實是tümen,但仍然和卜弼德一樣建議“突”是蒙古語的詞尾-tü。[注]陳喜波、韓光輝《統萬城名稱考釋》,頁157。我不同意這個説法,下面嘗試提供另外一種解釋。
漢語名稱“統萬”由“統+萬”兩個詞構成,字面意義完美表達了赫連勃勃所説的“統一天下,君臨萬邦”。它其實是一個省略了主語的短句: 大夏(省略)+統+萬。這個短句的語序在語法上就是: 施動詞(省略)+動詞(統)+受動詞(萬),即主語(省略)+謂語(統)+賓語(萬)。這完全符合漢語語法的SVO語序。然而,阿爾泰語言(Altaic)不同於漢語,是SOV語序,即動詞(謂語)在受動詞(賓語)之後。也就是説,在非漢語環境下,提到統萬城的非漢語名稱時,要説成“萬+統”而不是“統+萬”,名詞“萬”在前,動詞“統”在後。非漢語名稱“統(吐)萬突”便是“統(吐)萬+突”的SOV語序,其中“統(吐)萬”對應漢語的“萬”,也就是阿爾泰語的tümen,而“突”對應漢語的“統”,必定是一個獨立的動詞,不會是一個如-tü這樣意義含混的詞尾後綴。
那麽“突”是哪一個阿爾泰語詞的漢字音譯呢?根據蒲立本的擬音,漢字“突”在魏晉時期(中古早期)的讀音是dwt,隋唐時期(中古後期)是tut。[注]Edwin G. Pulleyblank, Lexicon of Reconstruction Pronunciation in Early Middle Chinese, Late Middle Chinese, and Early Mandarin, p.311.中古後期以前,在音、義兩方面都與以上討論相契合的阿爾泰語詞,是鄂爾渾古突厥文碑銘中的tut,詞義大致上是統治、控制、獲取,等等。鄂爾渾碑銘裏用例甚多,下面略舉三條:[注]後所列三條鄂爾渾碑銘語例,皆出自Talt Tekin, A Grammar of Orkhon Turkic, Indiana University Publications, 1968, p.246, p.252, p.236.
1) 《毗伽可汗碑》南面第9行
män toquz yegirmi yïl šad olurtum, toquz yegirmi yïl qaγan olurtum, il tutdum.
(譯文: 我爲設九年,爲可汗九年,治理了國家。)
這個用例中,tut以單數第一人稱過去時態tutdum出現在句子的最後,意思是統治、治理。
2) 《暾欲谷碑》第二碑西面第6行
qaγanīn tutdumïz.
(譯文: 我們抓住了他們的可汗。)
這個用例中,tut以複數第一人稱過去時態出現在句末,意思是獲取、抓獲。
3) 《闕特勤碑》東面第38行
anta yana kirip türgis qaγan buyruqī az tutuquγ äligin tutdï.
(譯文: 在那裏,他再次衝入敵陣,親手抓獲了突騎施可汗手下的梅錄阿孜都督。)
這個用例中,tut以單數第三人稱的過去時態出現在句末,意思是抓住、抓獲。
第三條語例中的官號(tutuq)官稱,研究者一般都認爲是借自漢語的“都督”。但也有一些研究者,比如丹尼斯·塞諾(Denis Sinor),認爲這個官稱可能是從突厥語的動詞tut發展出來的,意思是指揮者。[注]Denis Sinor, The Turkic Title tutuq Rehabilitated, in: Turcica et Orientalia, Studies in Honour of Gunnar Jarring on his Eightieth Birthday, Istanbul: Swedish Research Institute, Transactions vol. I, 1988, pp.145-148.儘管這個説法至今也不爲大多數研究者接受,但還是很具啓發力的。另外一個突厥汗國時代的官稱tutun(中古漢語史書譯作“吐屯”),一定是從突厥語動詞tut發展出來的稱號。與tutuq通常用在那些軍事高官身上不同,吐屯一般是突厥汗國派遣到賓附屬國行使管理權的官員,這和該名號的動詞詞根tut原有的抓住、管理、統治、治理等詞義是相關的。
綜上所述,我們的結論是: 統萬城的非漢語名稱“統(吐)萬突”的語源(etymology)是tümen tut,非漢語環境下人們就是用tümen tut指稱統萬城。
漢語SVO語序與阿爾泰語SOV語序的差異,在兩大語言集團的長期深度接觸中,當然會留下許多痕迹,但這些痕迹在漢文史料裏不太容易保存,即使偶有記錄,也不大容易引起讀史者注意。我舉兩個例子來説明這一點。
第一個是人所共知的,匈奴帝國西部的軍政長官號曰“日逐王”,這個名號原來肯定是匈奴語(大概屬於突厥語族),意思是追逐太陽,引申爲向西方擴張。漢人把這個名號意譯爲“日逐王”時,尊重了這個名號原來的SOV語序,没有按照漢語的SVO語序改爲「逐日王」。從漢語語法的内在要求來説,這個翻譯是不徹底的,可謂半道而止。後之讀史者習而不察,不大留意這個名號其實是兩種語言衝撞的結果。
另一個例子反映了不同語序衝撞的全過程。據金富軾《三國史記》,新羅漢陽郡有一個縣,名爲“遇王縣”,小注云:“本高句麗皆伯縣,景德王改名。”[注]金富軾《三國史記》卷三五《雜誌第四·地理二》,李丙燾校勘本,首爾,乙酉文化社,1977年,頁336。同書又記高句麗北漢山郡有“王逢縣”,小注云:“一云皆伯,漢氏美女迎安臧王之地,故名王迎。”[注]《三國史記》卷三五《雜誌第四·地理二》,頁351。兩縣其實指同一個地方,名稱不同,源於高句麗和新羅不同政權時期的漢文書寫差異。前人已經指出,“王逢”是對“皆伯”的漢文翻譯,“王”對應的是“皆”,“逢”對應的是“伯”。[注]板橋義三《高句麗の地名から高句麗語と朝鮮語·日本語との史的関係をさぐる》,載アレキサンダー·ボビン/長田俊樹共同主編的《日本語系統論の現在: Perspectives on the Origins of the Japanese Language》(日文研叢書31),京都,國際日本文化研究センター,2003年,頁131—186。板橋此文的英文題名是“A Study of the Historical Relationship of the Koguryo Language, the Old Japanese Language, and the Middle Korean Language on the Basis of Fragmentary Glosses Preserved as Place Names in the Samguk Sagi”.縣名來自漢氏美女在此迎見安臧王的故事,在高句麗語中,動詞後置,受動詞前置,皆(王)在前,伯(逢)在後。高句麗政權需要書面記錄時,先是把縣名用漢字音譯成皆伯,後進一步意譯爲王逢,但語序未變,保留了高句麗語的SOV語序。到新羅時期整理行政建置,把王逢縣改爲遇王縣,改成了漢語的SVO語序。從“皆伯”到“王逢”,從“王逢”到“遇王”,完成了漢譯的全過程。
中古以後史料豐富,有了直接討論漢語與阿爾泰語語序差異的記錄。南宋洪邁《夷堅志·丙志》卷一八“契丹誦詩”條:“契丹小兒初讀書,先以俗語顛倒其文句而習之,至有一字用兩三字者。頃奉使金國時,接伴副使秘書少監王補每爲予言以爲笑。如‘鳥宿池中樹,僧敲月下門’兩句,其讀時則曰‘月明裏和尚門子打,水底裏樹上老鴉坐’。大率如此。”從漢語的SVO語序到契丹語(屬於蒙古語族)的SOV語序,動詞“打”“坐”全都放在句末。值得注意的是不僅語序顛倒,動詞(謂語)後置,甚至連句子的次序也改變了,漢語兩句詩的先後被契丹人顛倒了。[注]聶鴻音《〈夷堅志〉契丹誦詩新證》,《滿語研究》2001年第2期,頁118—120。當然這種句序顛倒的情況可能别有原因,未必反映了兩種語言間的語法差異或對譯習慣。[注]高山杉《辨析所謂“契丹小兒誦詩新證”》,《南方都市報》2015年2月1日。
不同語言間語法、詞彙和語音等因素的衝撞,甚至可能因某種敏感而引發政治反應。宋元之際的周密《癸辛雜識》“桃符獲罪”條:“鹽官縣學教諭黃謙之,永嘉人,甲午歲題桃符云:‘宜入新年怎生呵,百事大吉那般者。’爲人告之官,遂罷去。”[注]周密《癸辛雜識》續集下,吴企明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頁195。
語言接觸反映了不同人羣、不同文化間的深度接觸,[注]白玉冬《華言胡語水乳之契》,《上海書評》2018年8月22日。當然這種接觸歸根結底是不同政治體之間複雜關係的結果。我在討論歷史上多語言社會書寫語言與口頭語言差異時説過:“從語言深度接觸來理解族羣接觸和政治體接觸,就可以給我們提供一個新的觀察角度,讓我們看到古代東亞世界的歷史變遷,其實也是不同語言之間交互作用的過程,讓我們對東亞當今狀況的形成有一個具有歷史縱深感的理解。”[注]羅新《當人們都寫漢語時》,《上海書評》2013年5月26日。本文探討十六國北朝時期統萬城的漢語名稱與非漢語名稱間的關係,算是爲這個研究視角補充了一個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