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与新诗社的关系考论
2018-01-23胡余龙
胡余龙 王 茜
(1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65)(2 塔里木大学人文学院, 新疆 阿拉尔 843300)
诞生于西南联大后期的新诗社曾经在昆明掀起一波又一波朗诵诗运动(包括创作与朗诵两方面)的高潮,闻一多作为新诗社的导师,用自己的思想观念和身体力行浇灌了新诗社的萌发与成长;反过来,新诗社将闻一多未能践行的诗歌观念转化成一首首刚健踔厉的诗篇,构成了闻一多的个体气质投射在学生当中的“镜像”。闻一多与新诗社的深度融合产生了强烈的化学反应,不仅在西南联大校园内掀起盛大的朗诵诗风潮,而且当闻一多的活动范围走向昆明当地的人民群众中去之时,新诗社的影响范围随之扩大,新诗社按照闻一多的设想逐步贴近社会现实与人民民主。在闻一多的亲自教导和密切关注下,为了配合当时如火如荼、风起云涌的民主运动,新诗社举办了许多次规模可观的诗歌朗诵会,用铿锵有力的诗歌揭露旧时代的黑暗现实,歌颂新世界的光明前景,在当时的昆明社会情景下,这是学校思想进步的师生们用来“团结群众、打击敌人的一个战场”[1]。
闻一多造就和引导了新诗社的朗诵诗运动,新诗社反过来丰富和拓展了闻一多的个体生命经验。文学社团与指导老师的文学主张和性情气质相近如新诗社与闻一多,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并不多见,那么我们不禁要追问:是什么原因促成了这一特殊的文学现象?进一步说,闻一多究竟给新诗社带来了怎样的影响?这些影响又是如何产生、深化的?在以往的相关研究中,已经有一些人注意到闻一多与新诗社之间的关系,却普遍存在着分析不够深入的不足[2]。值得特别说明的是:新诗社社员集体写下的《闻一多先生和新诗社》(《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2期)是这方面非常重要的文献,奠定了此后当事人和学者阐发闻一多与新诗社的关系问题的基调,不足之处在于它虽然梳理了闻一多与新诗社的交往过程,却没有详细谈论闻一多对新诗社所造成的具体影响。李光荣、宣淑君的《季节燃起的花朵:西南联大文学社团研究》(中华书局2011年版)专辟一章论述新诗社的主要情况和文学史地位,对基本史料和历史事件梳理得十分细致,但是缺少对闻一多与新诗社的互动关系的阐释。基于研究现状的不足以及文学现象本身的重要性,我们有必要重新清理横亘在闻一多与新诗社之间的认识盲点。
1 闻一多与新诗社的关系综论
从新诗社成立到西南联大北返,闻一多在新诗社的社团活动中始终发挥着不可替代的关键性作用,他一方面指导着社员们的朗诵诗活动,另一方面影响着后者的思想倾向,帮助他们向社会现实靠拢。新诗社的诞生和成长跟闻一多有着紧密联系,闻一多是新诗社的“旗帜”与“灵魂”。
1946年5月4日,西南联合大学宣告结束,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三校各自开始复员。临行之前,新诗社在“青年公社”茶馆举行话别会,闻一多第一个站起来说话:“这两年多,我跟新诗社,是肉血不可分的。”[3]闻一多的这番话并不夸张,他最后两年的生命记忆确实跟新诗社紧紧联系在一起。对于新诗社的活动,闻一多只要时间允许一定前去参加,跟社员们一起评品诗歌。社员们还经常到闻一多家里,听取老师的意见或只是单纯的探访,甚至是社员们之间发生争议也要找闻一多倾诉和评理。所以,闻山才说闻一多是他们的“最可信赖的导师”、“敬爱的爱国诗人”、“像父兄那样关心我们的长者”[4]。而且不仅仅是闻一多帮助新诗社进步,新诗社反过来也替闻一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闻一多也会叫他们去做许多别的事情,这样就使得闻一多与新诗社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如果说在西南联大时期(包括长沙临时大学时期),闻一多第一次指导的学生社团是南湖诗社,此后第一次从书斋里出来支持的进步团体是冬青社[5],那么倾注了闻一多最多心血的学生社团应该就是新诗社。
闻一多与新诗社的密切联系不仅体现在诗社的组织与活动之中,还体现在他与社员们之间诗学观念、性情气质的高度契合上——这是新诗社的一大突出标识。作为新诗社最有成就的诗人,何达曾经说过在当时他们也许是跟闻一多在政治思想和精神气质上“最接近的一批”,他们致力于写作的诗歌正是闻一多所喜欢和提倡的诗歌,“我们的生命,也正是他所点燃的火炬。我们的理想,正是他向着这世界所发出的宣言。我们的青春,正是他热情的投射。”[3]新诗社继承了闻一多的决心和意志,并且信仰着他所热望的真理:“闻一多为了什么而献出自己/新诗社也为了什么而献出自己/闻一多为了什么而永远存在/新诗社也将为什么而永远存在。”[6]闻一多经常亲自指导新诗社社员进行新诗创作,把新诗社当作提倡、写作与发展全新的中国新诗的“实验园地”[7]。沈叔平曾经满怀感恩地回忆,无论是在他们学习如何写作诗歌的时候,还是在跟“人民的敌人”进行殊死搏斗的时候,闻一多从来都是跟他们“站在一起的、心连着心的”[4]。秦泥曾经休学两年去边县上教书,一度与新诗社失去联系,1946年回到昆明拜访闻一多,请他审阅自己在乡下写的诗稿。当时闻一多参与或主持的活动非常多,时间很是有限,但他还是热忱接待了秦泥。闻一多不但翻阅了秦泥的诗稿,还赞赏他基层群众中去的社会实践,认为这样可以把诗歌写得更好,而且题材更广泛。[8]
正是因为时常一起参与多种集合活动,在诗学观念和性情气质上有着极高的默契,而且频繁聚集起来讨论新诗创作,所以闻一多与新诗社社员们能够形成亦师亦友的情感羁绊,还在西南联大校园内掀起声势浩大的朗诵诗运动[9]。
2 新诗社的“四条纲领”
新诗社是一个非常开放的文艺社团,不仅愿意参加新诗社活动的人不需要履行任何手续,随时可以前来参与或不辞而别,而且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组织机构,除了《新诗》壁报按照《西南联大学生课外团体作业规则》(1938年7月19日第80次常委会通过)、《西南联大学生会社管理规则》(1939年5月16日第4次校务会议议决)、《本大学学生壁报管理办法》(1944年5月13日西南联大布告第874号公示)[10]等校规指定登记人以外,新诗社只选举过萧荻、何达担任社长——新诗社的活动由社员轮流主持,社长只是一个虚衔。参与新诗社活动的人员除了西南联大学子以外,还有来自中法大学、云南大学、英语专科学校、天祥中学、昆华中学、五华中学、昆华女中、云大附中、联大附中以及《云南日报》、税务局、银行界、省政府等社会各阶层的人士。新诗社的组织方式松散而开放,没有明文规定组织宗旨和活动纲领也就不足为奇了,类似的条文只有他们根据闻一多的讲话精神归结而成“四条纲领”。
“四条纲领”在新诗社的发展历程中起到过至关重要的作用,有多名当事人撰文提及此事。比如赵宝煦、闻山指出闻一多的“四条纲领”帮助他们明确了“真正的诗的标准”,此后新诗社一直按照闻一多为他们树立的写诗标准“大步前进”[11]。萧荻认为闻一多是希望新诗社用“最好的语言”去描述自己从生活中得来的“真实感受”,他们写的诗歌不仅要有“最新的形式”,还要有“最新的内容”,而“四条纲领”帮助他们更加明确了新诗社的创作宗旨。此外还有《闻一多·新诗社·西南联大》、《闻一多先生和新诗社》、《闻一多教育我们做人、作诗、开拓“人民的世纪”》等文章记叙了这件事情,其中记载最为全面的当属《闻一多先生和新诗社》。
1944年4月9日,何达、闻山、萧荻、康伣、赵宝煦、沈叔平等十多名喜好作诗的西南联大学子步行二十多里路,到昆明郊外司家营清华文学研究所拜访闻一多。闻一多批评了“温柔敦厚”的中国诗教传统,由此延伸到写诗做人的道理、个人的现实生活感受以及他对新诗社的期望。闻一多提出新诗社“不仅要写新诗,更要做新诗人”,走到群众中去、做“时代的鼓手”、喊出人民的呼声是新诗社必须肩负的责任。在闻一多的指引下,新诗社拟定了“四条纲领”:一、我们把诗当作生命,不是玩物;当作工作,不是享受;当作献礼,不是商品。二、我们反对一切颓废的、晦涩的、自私的诗;追求健康的、爽朗的、集体的诗。三、我们认为生活的道路,就是创作的道路;民主的前进,就是诗歌的前进。四、我们之间是坦白的、直率的、团结的、友爱的。[12]
上述四条诗社原则分别代表了闻一多寄予新诗社的四点期望:第一条强调的是作诗的虔诚态度以及崇高的出发点,新诗社必须把作诗当作一项非常严肃、神圣的事业;第二条指向的是健康爽朗的诗风和集体主义的追求,反对“温柔敦厚”的古典诗教传统;第三条侧重的是反映生活、争取民主的写作题材,新诗必须反映社会现实;第四条着重的是社员之间和谐亲密的友好关系,摒弃钩心斗角、虚伪狡诈的为人处世方式。除最后一条以外,其余三条纲领都是针对新诗社的诗歌创作而言的,本文重点论述前三条纲领对新诗社造成的影响。在此后两年多的时间里,新诗社用持续不断的朗诵诗活动践行着当初闻一多帮他们制定的创作纲领。这些纲领是如何影响新诗社的?具体又有哪些影响?
3 “四条纲领”的影响
“四条纲领”的第一条纲领着重突出了两个问题:“以何种态度来对待诗歌”和“出于什么目的而创作诗歌”。对这两个问题的认识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新诗社形成新诗创作的基本原则。
在与社员们的初次见面中,闻一多说过写作诗歌不一定是要用文字来写,“最好是用血肉来写,用整个生命来写。”[3]“用生命写诗”是闻一多教给新诗社的终身难忘的宣言,并且潜移默化地成为他们自觉践行的作诗准则。新诗社公开宣扬他们“是用生命来写诗,/不是用笔墨”[13],甚至是“需要诗/我们才写诗/需要生命/就交出/我们的生命”(《我们不是“诗人”》)。朱自清高度赞赏新诗社乐于为“工作”而“交出生命”[14]的诗人精神,指出当下的青年就应该具备这样的思想素质。
新诗社宣称“用生命来写诗”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把诗歌当作“玩物”、“享受”或者“商品”,而是为了“工作”和“献礼”。“我们/要求着/‘工作’/热爱着/‘工作’”(何达《我们不是“诗人”》),新诗社的所有活动都发自内心深处的那股涛叠浪涌、激荡人心的炽热情感。“诗人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这是闻一多在西南联大时期说过的一句名言,这句话他对自己的子女说过[15],还对学生们反复灌输[16],它浓缩着闻一多后期诗歌理念的核心质素。“四条纲领”里所说的“工作”、“献礼”自然是为祖国和人民工作、向祖国和人民献礼,新诗社对祖国和人民怀揣深沉的爱,将“做以自己的生命和鲜血来写诗的革命诗人”作为前进方向,始终铭记闻一多所说的诗人应该“站在人民的前面,喊出人民所要喊的,鼓舞人民向前走”[17],用一首首饱含热度的新诗为深爱的祖国与人民引吭高歌。
第二条纲领指涉的是诗歌的理想风格和应有追求。“颓废/健康”、“晦涩/爽朗”、“自私/集体”构成三组二元对立,前两组关乎同一个问题,那就是新诗社的诗歌应当呈现出阳光健康、坦诚爽朗的风格;最后一组指出新诗社的新诗创作要以集体主义为诗思内核,摒弃自私而狭小的个人情感世界的拘囿。这三组关键词的提出,为新诗社提供了较为完整清晰的写作规约,指导着他们在诗风上的探寻。
在1945年的“五四”运动纪念周活动中,新诗社在西南联大校舍大饭堂举行“诗人节”晚会,参会人数达两千余人。闻一多不仅亲自朗诵艾青的诗歌《向太阳》、《大堰河》,还在结束前作简短发言。闻一多例举了一首曾经被他选入《中国诗选》的新诗,将之同当天在会上朗诵的诗作进行对比,意味深长地问大家:“这样的情调和今天的时代感情能够合拍么?”随后闻一多直言自己当初不应该将这样的作品选入《中国诗选》里,并且明确提出了“新诗运动的战斗任务”。他的这种做法使新诗社领悟到他之所以如此热心关注他们的成长,是因为他要把新诗社建造成“改变一代诗风的试验场”[18]。闻一多期望新诗社能够推倒颓废的、晦涩的诗风,建立健康的、爽朗的诗风,从传统诗人的自私狭小的内心世界里跨出来,打开心扉走向辽阔鲜活的社会生活,从而使新诗成为传递时代感情和民主呼声的战斗宣传工具。正因为抛弃了自私而重视集体,弱化了“我”而突出“我们”,所以新诗社创作的朗诵诗被朱自清称赞为“没有‘我’,有‘我们’”、“没有中心,有集团”[19],而且是“群众的诗”、“集体的诗”[20]。
健康爽朗、重视集体的诗风成为新诗社共同的追求,嵌入了他们的新诗创作之中。何达坦言黑暗的现实令他们的内心“太潮湿”、“太寒冷”,所以需要“像两扇大门似地”打开自己的肋骨,从而“让阳光/直晒到我们的心”,让“欢乐”和“情爱”自由地跳跃和欢笑,最终达到“无阻碍地/无犹豫地/由心到心”(何达《我们的心》)的理想状态,实现肉体与精神、人与人的和谐畅达。新诗社不无骄傲地描绘了他们内部“没有顾忌地批评”、“真心实意地赞美”的诚挚亲密的友好关系,“坦白热诚”的社员们永远向彼此敞开“大门”和“抽屉”[14],不会有任何的隐瞒和阴谋。具体而言,新诗社对诗风的追求主要体现为对“温柔敦厚”诗教传统的批判,以及后来提出的“新诗教”:“我们认为创作的道路和生活的道路是一致的。在这个时代,我们不容许低吟慢唱、轻吁短叹,我们‘如斯巴达的婴儿,受鞭笞的洗礼而成长’。因此,我们唱出了我们粗旷的、勇敢的歌!”[13]旧诗教令诗人们流连于白云间的“恬淡的遐想”,忙碌于捕捉“水纹的颤动的线条”,奔忙于怀揣“公子王孙的甜梦”(何达《我们的诗人》),造成他们与现实生活严重脱节。秉持新诗教的新诗社高呼“我们不是‘诗人’”,实际含义是指他们不愿意做“灵魂发酸”、“玩弄思想”、“玩弄语言”、“闲着两只手”的“旧诗人”,而是致力于当热爱“工作”的“新诗人”。
第三条纲领强调的是“诗歌应当以什么为内容”的问题,规定了新诗社的诗歌创作应该选用的题材:新诗社应当以现实生活和民主运动为诗歌内容,拒绝风花雪月的泡沫与无病呻吟的虚空。
“当一个人对生活有了这样那样的感受,他心头在激动,他想把这种感受倾吐出来,争取别人的共鸣。他要用最好的语言去激动别人的感情。这样的诗才会真实,才会有内容”[4],在闻一多向新诗社传递的诗歌观念里,有非常重要的一条:生活感受是诗歌创作的基础,好的语言是表达生活感受的工具,唯有用好的语言来传达以生活感受才能“争取别人的共鸣”、“激动别人的感情”,这样的诗歌才能是“真实、”“有内容”的诗歌,才能做到“新的思想”和“新的内容”打成一片。[21]新诗社将闻一多的这一类诗论归纳成一条作诗准则,即“做讲究诗的社会价值和艺术效率的新的诗人”,其中的“社会价值”是指诗歌的人民性和时代性,因为“诗与时代同其呼息”[22],所以诗歌必须反映人民诉求和时代情感。新诗社尽管也有俞铭传的《金子店》、《拍卖行》、《夜航机》等以现代工业文明为题材的现代诗,以及赵宝煦的《夜歌》、尹落的《朝阳花》、萧荻的《寄别》等注重书写个人情绪的抒情诗,但是他们所作的绝大多数诗歌都贴近现实生活,注重运用诗歌的感染力去鼓动人民大众,包括闻山的《山,滚动了》、尹落的《给诗人》、萧荻的《云的闻讯》、何达的《图书馆》等,以及在“一二·一”运动爆发后创作的大量抨击国民党中统特务暴行、缅怀罹难联大师生的朗诵诗。这些诗歌具有很强的现实指向性和政治宣传作用,最能代表新诗社的新诗创作所取得的成就。
那么新诗社应当表现怎样的生活感受呢?闻一多给出的方向是“民主”。“民主战士”是闻一多晚年最重要的身份标签,“民主”是他向新诗社反反复复提及的关键词,它在新诗社社员们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闻一多在短短的几年时间之内,从“向内发展的路”(即钻研古籍)转到“走到人民中来”,跟当地的进步人士和有志青年密切协作,致力于争取人民民主的民主斗争运动,迅速成为号召和凝聚昆明青年人的“良师益友”和“民主战士”。闻一多对民主的重视,对新诗社造成了深刻的影响。为了履行诗歌的社会职责、扩大新诗社的社会影响,新诗社不仅举办大量的诗歌朗诵会,同时还筹办《新诗》壁报,它们都是新诗社在闻一多指导下开展民主斗争的锐利武器。闻一多认为只有民主才能拯救中国的民族厄难、发展中国的现代科学,进而真正实现繁荣富强。闻一多的呐喊萦绕在社员们的脑海里,激励他们投身于民主运动之中,彭允中就是在闻一多的影响下加入中共地下党外围组织“民青”的[23]。新诗社还创作了许多以民主为主题的朗诵诗,仅仅何达一人就写出了《五四颂》、《五四晚会》、《我们是民主火》等多首颂赞民主的诗歌,在“一二·一”朗诵诗运动新诗社推出以民主为题材的新诗更是不少。
闻一多指导新诗社制定的“四条纲领”是他为新诗社树立的“新诗的标准”,此后新诗社一直沿着“四条纲领”的方向前行。但是“最重要”并非意味着“唯一”,除了“四条纲领”以外,闻一多还对新诗社造成了一些其他的值得言说的影响。
4 共同参与的诗歌活动
重新梳理闻一多与新诗社共同参与的诗歌活动的历史脉络很有必要,因为文学社团是一种特殊而重要的凝聚学生与教师的组织方式,课堂教学有时并不能直接反映出指导老师对社员们造成的影响,这种作用往往体现在社团活动之中。新诗社自成立之日起开展了多种社团活动,包括朗读和讨论诗歌作品、开展大型诗歌朗诵会、为贫病作家募捐、创办《新诗》壁报、出版多部文学作品等,其中有不少诗歌活动同样有闻一多的身影:
1944年4月9日,新诗社最初的十多位成员登门拜访闻一多,请他担任指导新诗社的指导老师,标志着新诗社正式成立;同时新诗社社员根据闻一多的讲话精神,归纳出“四条纲领”,这构成了新诗社今后的创作准则。
1944年7月9日,新诗社举行诗歌朗诵晚会,晚会上发起新诗能否分为朗诵诗和非朗诵诗的讨论。闻一多从抗战现实出发,重视朗诵诗所能发挥的社会作用,指出朗诵诗有利于团结人民大众和激发抗战热情,提出“朗诵诗应该朗诵给人民大众听”的观点,并且认为为了争取知识分子的支持应当保留朗诵诗的部分“图画美”[24]。
1944年10月1日,时值中秋节,闻一多与冯至一起参加新诗社举办的赏月诗歌朗诵会,前者就新诗创作问题作了发言。冯至在《从前和现在——为新诗社四周年作》一文里虽然没有直接叙述本次诗歌朗诵会,但该文描述的是他数次参加新诗社聚会的综合性体会,其中就包括了这一次赏月诗歌朗诵会。冯至在昆明任教期间,参加过几次新诗社举行的诗歌聚会,聚会地点要么在西南联大的教室里,要么在学校附近的一处小楼上,“每次开会回来,心里都感到兴奋,情感好像得到一些解放。灯光下听着社员们各自诵读他们的作品,彼此毫不客气地批评,我至今还没有忘记一些诗在诵读时所给我的印象”[25],从中大致感受到当时的情景以及新诗社的诗歌朗诵诗给冯至留下的深刻印象。
1944年10月9日,闻一多参加西南联大新诗社成立半周年纪念晚会和声援贫病作家及诗歌前途讨论会,昆明文化界人士以及大学教授、学生等共二百余人。首先由闻一多宣读给贫病作家的慰问信,接着是诗歌朗诵,闻一多朗诵了欧外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讣闻》和《被开垦的处女地》,然后大家陆续发言探讨新诗的创作与前途,最后由闻一多作总结发言。闻一多简要评点了楚图南、吕剑、沈有鼎、李何林等人的新诗主张,同意把生活看成一种宗教,而且指出只有将生活与思想有机结合起来,才有可能写出好诗。
1945年4月6日,西南联大国文学会和外国语文学会联合主办以诗歌为主题的文学晚会,一部分新诗社社员也参加了此次集会,闻一多、朱自清、冯至、李广田等教授分题演讲。闻一多主讲《抗战以来中国新诗的前途》,不久后以“新诗的前途”为题发表于重庆《火之源文艺丛刊》第五、六集合刊,该文即《闻一多全集》中《文学的历史动向》的一部分。
1945年4月9日,举行新诗社成立一周年纪念会,围绕“诗歌与人民性”的主题展开讨论,涉及到“人民性是什么”、“诗人和人民性”、“从人民性回顾实验中的诗歌”、“如何使诗歌具有人民性”、“从人民性展望中国诗歌的前途”[26]等一系列话题,闻一多就此同其他教授和新诗爱好者进行热烈讨论。
1945年5月2日,新诗社举行纪念“诗人节”诗歌朗诵晚会,这是联大、云大、中法大学和英专四校学生自治会联合发起“五四”纪念活动周中的一部分,参会人数达两千以上,闻一多、朱自清、光未然、郭良夫、常任侠、何达、吕剑等人在晚会上朗诵了诗歌。闻一多不但朗诵了艾青的《向太阳》和《大堰河》,还发表了《五四与中国新文艺》的演讲。闻一多指出任何文学作品都带有一定的功利性,诗歌同样如此,它必定是政治的“工具”,而政治是诗歌的“灵魂”。正因为政治性之于诗歌的必要性,闻一多指出为了更普遍地唤醒多为文盲的农民的反抗意识,不得不舍弃书面的语体文,转而求索于“通俗的秧歌剧、街头剧、接近土地的音乐,为任何人所了解的朗诵诗”[27]。为了更好地阐释自己的观点,闻一多还将一首曾被他选入《中国诗选》的诗歌跟在会上朗诵的作品进行比较。闻一多把文艺看成宣传革命思想、教育广大民众的战斗工具,通俗易懂的秧歌剧、街头剧、音乐、朗诵诗等文艺形式最受他的推崇。两天后,根据闻一多在诗歌朗诵会上的发言整理而成的《五四与中国新文艺》发表于西南联大、云大、中法、英专四校学生自治会联合编辑的《五四特刊》。
1945年5月5日,文协昆明分会与西南联大文学会、外国语文学会、新诗社、文艺社、冬青社,及云南大学文史学会、中法大学文史学会等文艺团体联合举办纪念第一届文艺节晚会,参会人数达到千人以上。闻一多不但跟温功智一起朗诵了艾青的《大堰河》和《索亚》,还发表题为《艾青与田间》的演讲。闻一多在对艾青和田间进行比较的时候,特别指出两位诗人的不同生活体验与诗歌创作源泉,把艾青、田间分别评价为“今天的诗人”和“明天的诗人”,并且借用胡风的话赞扬田间是“第一个抛弃了知识分子灵魂的战争诗人,民众诗人”[28]。这次演讲被人记录成文,于1946年6月22日发表在《联合晚报》的《歌与音乐副刊》第2期上。
1945年6月14日,文协昆明分会、西南联大、云南大学、中法大学、新中国剧社等十六个文艺团体联合举办诗人节晚会,闻一多、姜亮夫、田汉、罗庸、游国恩、李广田、尚钺等出席讲话。一些新诗社社员也参加了这次晚会,其中何孝达还在会上朗诵了《给屈原》一诗。闻一多提出只有在认识了人民之后才能算得上是真正认识了屈原,因为屈原是“人民的诗人”[29]。值得一提的是,闻一多被自己的学生评价为坚定地走在“屈原的道路”上,“直到他倒在血泊中为人民而牺牲。”[30]
1945年9月,为庆祝反法西斯战争胜利,新诗社举行“为胜利、民主、和平、团结而歌”的大型诗歌朗读会,参加人数达千人。大会由新诗社社员黄海主持,闻一多在会上朗诵了艾青的《火把》,光未然朗诵了自己的新诗作《民主在欧洲旅行》,此外还有李公朴、吴征镒、郭良夫、萧荻等人进行了诗歌朗诵。
1945年10月29日,闻一多参加纪念“西南联大八周年校庆”的诗歌朗诵晚会,该活动由新诗社、文艺社、冬青社等文学社团联合主办。这同样是一次参加人数近千人的盛大集会,可惜的是具体朗诵节目暂不可考。
1946年4月9日,举行纪念新诗社成立两周年诗歌朗诵晚会,闻一多、李广田、李何林等多位知名教授出席,并且发表专题讲演,但是具体内容目前无从知晓。
以上便是闻一多与新诗社共同参与的、确有文字记载的主要诗歌活动。在昆明民主运动高涨之际,闻一多特别热心于组织和参加革命性质的群众集会,是因为他坚信诗歌朗诵运动能够成为开展民主斗争的重要途径。闻一多领导新诗社进行的一系列诗歌活动,前沿阵地逐渐从校园扩展到昆明,波及范围逐渐从小团体扩大到社会,造成了越来越大的影响,引起了越来越多的关注。不但有不少当地报纸期刊报道新诗社的活动盛况,甚至还有活动预告的出现。比如1945年8月3日,昆明《观察报》预告:“联大新诗社今晚举办‘诗歌朗诵会’,特请闻一多指导。”还比如1946年4月7日,《联大新诗社诗朗诵晚会》提前两天预告:“西南联合大学新诗社,本月9日为成立两周年纪念,该社订该晚在联大昆北食堂,举行‘诗朗诵晚会’,有闻一多、李广田、李何林等先生出席,并讲演专题。”[32]这些活动预告从侧面说明了新诗社的诗歌活动的影响力。但是闻一多并不满足,他有一个未曾实现的心愿。闻一多曾经反复跟张光年说过,等到西南联大复员重返北平以后,他一定要在清华大学的礼堂里举办光未然的诗歌朗诵会。[33]只可惜闻一多的这个心愿,最终成为永远无法弥补的历史遗憾。
5 对诗歌朗诵艺术的推崇
闻一多对新诗社的影响不是抽象的或空洞的,而是在每一次新诗社的集会之中都有具体体现。对于新诗社的活动,闻一多基本都会出席,而且要发言评说或朗诵诗歌。除了“四条纲领”以外,闻一多还对新诗社产生了其他多方面影响,比如他们对诗歌朗诵艺术的一致推崇。
闻一多把戏剧的表演技巧和话剧的语言功夫运用在课堂教学和诗歌朗诵之中,用声调的起伏和音律的波折来配合意义的表达,在当时显得很不一般。听过闻一多朗诵艾青的名诗《大堰河——我的保姆》,朱自清赞叹闻一多对这首诗进行了非常有效的“戏剧化”,该诗在闻一多的富有“演剧的才能”的朗诵里变得“完整”。[34]根据何达的回忆,闻一多在平时的说话和讲演中,有非常多的停顿,从而使他的语调充满了起伏变化。[3]闻一多杰出的语言表达技巧,给很多人留下过深刻印象,尤其是致力于朗诵诗创作的社员们。
新诗社以朗诵诗创作闻名,而朗诵诗是“听的艺术”,它的“味儿”存在于“朗诵和大家听里”[35]。相比“图画美”,闻一多更加看重“音之美”,因为朗诵诗是要朗诵给人民大众听的,时下的人民大众需要的是“简单有力的诗句”,这正是闻一多如此重视诗歌朗诵艺术的原因。
闻一多对诗歌朗诵艺术的讲究由来已久,早在山东青岛大学任教时便已有所显露。担任青岛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期间,闻一多曾在英国诗歌课堂上给英文系学生讲柯勒律治,他的诗人气质十分浓厚,讲课的过程中经常间或拖着“哦哦”的声音。[36]由此可见,闻一多对诗歌朗诵艺术尤其是声调的钟爱由来已久。闻一多在新月派时期主张新格律诗的“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在西南联大时期则主张朗诵诗的“音之美”和“图画美”,他主张“图画美”不是出于对艺术的考量,而是为了争取当时的知识分子,因为想要改变知识分子就应该采用他们所熟悉的方式。[25]
闻一多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践行着他所热衷的诗歌朗诵艺术,新诗社在一次次诗歌朗诵会上心悦诚服地欣赏着导师对高超技巧的随心操控和对充沛情感的运用自如,并且获益匪浅。即使时隔多年,社员们仍旧清晰地记得闻一多高声朗诵诗歌的情形。在闻一多的指引下,新诗社时常利用课余时间举办类似的“自学自娱”的诗歌集会,身处其中的闻一多既是青年学生中的一份子,也是受人尊敬的师长,他总是耐心地倾听青年诗人的发言和朗诵,随后细心评点,逐一指出诗作的优点和缺点,甚至在兴致浓郁之时,他还会随手拿起一首诗歌大声朗诵,为大家亲自做示范。[37]闻山也曾对闻一多朗诵诗歌的场景有过精彩描述:在几次大型诗歌朗诵会上,闻一多和在场的人一起朗诵诗歌,他的“管风琴一样浑厚的声音”、“卓越的朗诵艺术才能”能够很好地点燃现场气氛,将大家的热情推向高潮[4]。在唐诗课上,常常见到闻一多以低缓的声调缓慢地念着手里的诗歌,仿佛是要把诗歌的所有思想情感和声律音韵都“融化”在他的声音里,“他在体味着,欣赏着,同时也在重新表现着。”[38]诸如此类的回忆还有不少,足见闻一多高超的诗歌朗诵技巧给新诗社成员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受到闻一多的启发,新诗社不仅在朗诵时注重诗歌朗诵艺术,而且在创作阶段精心锤炼技巧,以便取得更好的朗诵效果。新诗社成员们创作的朗诵诗,充分考虑了听众的带入感和现场的煽动效果,尽量以通俗易懂的字词甚至是口语入诗,多从广受瞩目的社会政治热点中选取题材;同时极为重视诗句的律动与节奏,使之读起来朗朗上口、铿锵有力,带有汹涌澎湃的气势,充盈着闻一多所说的“音之美”。试举闻山的《山,滚动了》为例:“山,拉着山/山,排着山/山,追着山/山,滚动了!霜雪为它们披上银铠/山群,奔驰向战场啊!”这是闻山十七岁时创作的饱含青年锐气的作品,也是他保存至今的唯一诗作。开头连用4个“山,……”的句式,营造出群山压至的雄浑气魄,节尾最后用“啊!”煞尾,进一步加强语气。整首诗没有一个生僻字,“鸭绿”、“黄河”、“扬子”、“怒江”、“长白”、“太行”、“大别”、“野人山”等全是广为熟知的地理名词,不会给以农民为主体的听众带来理解障碍,从而保障了朗诵诗能够发挥出最大的效用。新诗社的朗诵诗“看起来不像诗”,却都是经过诗人认真打磨的呕心之作,无论是在创作中还是在朗诵时都浸染着他们对诗歌朗诵艺术的执着。
6 对朗诵诗的重视
究竟何种文艺样式更加契合抗日战争与民主斗争的时代情感?这是闻一多在西南联大任教期间反复思索的一个问题。
早在1939年初,闻一多便已经看到抗战以来的宣传工作很难令人满意,并指出文字宣传的力量在目前十分有限,因为宣传的主要对象是一般民众尤其是农村民众,而绝大多数的农民都是文盲,文字对于他们来说根本没有效用,所以他才格外强调音乐、图画、戏剧等的宣传作用。闻一多认为“宣传之不可无技巧,犹之乎作战之不可无器械”,并且一直在苦苦寻找着更适合人民的“宣传的艺术”[39]。直到与朗诵诗邂逅,闻一多最终找到了渴求已久的答案。闻一多相信音乐在在情绪传播的及时性与迅捷性上做得最好[40],而朗诵诗恰恰具有音乐的律动、鼓点的节奏和号角的气势,同时采用通俗易懂乃至口语化的常见字词入诗,从而兼具音乐与文字的双重优势与特点,高度吻合闻一多对“宣传的艺术”的要求,因此闻一多直言“在我看来,目前最恰当的文艺形式是朗诵诗和歌剧”[41],并把这种思想毫无保留地传递给新诗社。
根据现有资料,闻一多在两次诗歌朗诵晚会上阐发的朗诵诗理念,对新诗社起到过显著作用。1944年7月9日,新诗社举行诗歌朗诵晚会,讨论诗歌是否可以分为朗诵诗和非朗诵诗两种类别。闻一多认为在抗战时期应该充分重视朗诵诗的政治宣传作用,朗诵诗尤其应该朗诵给人民大众听;在强调“音之美”的同时不能丢弃“图画美”,因为知识分子坚信“诗应该是玄妙的”[25],从而避免他们看不起通俗直白的朗诵诗。1945年5月2日,新诗社举行纪念“诗人节”诗歌朗诵晚会,闻一多指出当下社会之所以需要朗诵诗,是由文学自身的功利性和政治性决定的。闻一多把文艺看成宣传革命思想、教育广大民众的战斗工具,高呼“现在是群众的时代”、“让文艺回到群众里去”[42],而极富宣传性的朗诵诗非常契合战时文艺的需要。目前笔者能够找到的关于闻一多谈论朗诵诗理论的材料只有这两份,虽然很少,但是从中可以看出闻一多对朗诵诗已经有了大致的构想,他从朗诵诗的产生背景、地位作用、时代语境、形式内容、接受群体等多个方面构建起独具特色的朗诵诗理论,并且在新诗社组织的诗歌朗诵会里将之扩散开来。
在社员们的记忆中,随着闻一多为争取民主而愈发深入到群众之中,他愈发重视朗诵诗所能发挥的“独特作用”,即“诉诸群众”、“鼓舞群众”、“团结群众”[43]的社会功用。在闻一多的鼓励和支持下,新诗社始终以“写有利人民的诗篇”作为活动宗旨,并且坚持使用诗歌朗诵这一表演形式。经过不懈的努力,新诗社最终成为“抗战及其以后中国朗诵诗的新生一派”[44]。新诗社在朗诵诗创作方面取得了受人瞩目的成绩,闻山的《山,滚动了》,尹落的《新的呼吸》、《朝阳花》、《给诗人》,萧荻的《保证——给屈原》,何达的《我们开会》、《我们不是“诗人”》、《我们是民主火》等,都是较为不错的朗诵诗。朗诵诗的主要功效之一是宣传鼓动作用,政治运动高涨之时,朗诵诗往往会迎来创作与朗诵的高峰。当“一二·一”惨案爆发之后,朗诵诗成为罢委会组织的诸多宣传队的重要宣传形式之一,而新诗社不仅自己进行诗朗诵,还把创作的朗诵诗印发给各个宣传队,成为其朗诵材料。新诗社的朗诵诗创作由此迎来“顶峰中的顶峰”,并且构成昆明朗诵诗运动的重要部分。此外,新诗社经常举办各种类型的诗歌朗诵会,这是奠定其历史地位的文学活动形式,同时也是表演朗诵诗的重要平台,参与人员动辄上千人,在西南联大乃至昆明营造出浩大的声势,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
7 “价值论”与“效率论”的统一
闻一多早年信奉“纯艺术主义”(即“艺术为艺术”)的文艺观,对“民众艺术”(或“人民文艺”)尚能保有一定的警惕性。当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民族危机滑入史无前例的厄难深渊,闻一多明显向“艺术为人生”倾斜,更加注重用诗歌表达“人民的心声”[45]。闻一多后期多次公开标榜文艺的“人民性”,高呼在“人民的世纪”里只有“人民至上”才是正确的口号,号召文艺应该回到人民群众中去。但是转向“民主艺术”并不意味着完全放弃对艺术性的追求,杜运燮指出当时闻一多十分注重青年诗人对新诗现代化的探索[46]。
后来闻一多对文艺的“人民性”与“艺术性”有了新表述:“价值论”与“效率论”。“价值论”、“效率论”分别指“诗是不负责的宣传”、“诗是美的语言”,单独的价值论或效率论都是片面的、不正确的,二者兼顾才是合理的做法。为了实现“价值论”与“效率论”的和谐统一、令诗歌成为“负责的宣传”,闻一多反复强调批评家的重要性,而且批评家必须具备“懂得人生”、“懂得诗歌”、“懂得效率”、“懂得价值”四点资质,其主要工作是“制造工具”和“编制选本”[47]。
尽管社员们没有亲眼见证闻一多的演讲,但是他们对《诗与批评》的内容非常熟悉。《闻一多教育我们做人、作诗、开拓“人民的世纪”》一文以“做讲究诗的社会价值与艺术效率的新的诗人”作为小节标题,“社会价值”与“艺术效率”具化了“价值论”与“效率论”的内涵,而且对闻一多的“‘价值论’与‘效率论’应该二者兼顾”的观点进行了深化。文中有这么一段话:“诗人在作品中对于人生的看法影响我们,对于人生态度影响我们……我们要求诗人对他的作品负责……诗是与时代同其呼息的,所以我们时代不单用效率论来批评诗,而更重要的是以价值论诗了,因为加在我们身上的是一个新时代。”[23]这段话所用的闻一多言论均出自《诗与批评》,由此可见社员们对该文的熟习程度,而且将之内化成了他们自己的诗学观念。
“价值论”与“效率论”,或者说是“人民性”与“艺术性”(抑或“民众艺术”与“纯艺术主义”)的拉锯,构成了闻一多后期繁复纠葛的文艺世界,这是闻一多思想矛盾冲突的地方,也是闻一多思想丰富深刻之所在。只可惜新诗社过分关注闻一多标举的“人民性”,却似乎有意忽规避了闻一多同样重视的“艺术性”,使得新诗社的许多作品所取得的艺术成就不甚理想,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它们在今日鲜被提及的窘境。“在文学艺术上,闻一多最珍贵的是它的‘人民性’,为人民而呼喊,为人民所喜闻乐见,因为这是一个‘人民的世纪’”[48],在社员黄海看来,闻一多是将文艺的人民性摆在一个星光熠熠的摘星台,却将艺术性暂时悬置。新诗社一直坚信“人民性”是闻一多对他们的首要要求,因此宣誓一定要当热爱祖国的“爱国诗人”、争取民主的“人民诗人”、用生命写诗的“革命诗人”[49]。新诗社认为诗人必须深入到人民群众当中去,认识和理解人民群众的痛苦与苦难,以“时代的鼓手”的姿态喊出“人民的呼声”[50]。
被称为“新诗社最积极的社员”的何达深得闻一多思想的精髓,真正跳出了传统诗人的圈子,走进人民的队伍之中,用诗歌作为集体生活斗争的工具与武器,他称得上是新诗社里把人民性与朗诵诗融合得最好的诗人。1949年6月上海中兴出版社出版的《我们开会》收录53首诗,除去《风》、《给》、《等》等寥寥几首专注于抒发个人情感的诗歌外,其余的均为贴近人民群众的朗诵诗。“我们的口/是闸/船等着水/水/是我们的情感/当我们打开闸门/奔腾的水流/把字句/冲进群众的海洋”(何达《诗朗诵》),何达的诗无一字不在践行闻一多所说的“原始”,无一句不在输送闻一多所爱的“愤怒的热血与狂潮”。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何达的另一本诗集《长跑者之歌》,其中的《诗颂》、《长跑者之歌》、《我们朗诵》、《诗与生命》等诗歌虽然创作于1975年以后,但是诗歌观念脱胎自西南联大时期,同样荡漾着“鼓点”的“声律”、“情绪”以及“生命的热和力”[51]。
1946年5月4日,西南联大三校开始各自北返。7月15日,闻一多遇刺身亡。正如易社强所说,闻一多的死亡“突显出联大奋力保卫的理念——不受战争和革命摧残的自由大学之梦——已成明日黄花”[52]。至此,新诗社正式被凝固成一个历史符号,虽然日后还有北大新诗社、南开新诗社、清华新诗社、中法新诗社、师院新诗社、北洋新诗社、朝阳新诗社、燕大新诗社等继续活动,但是为世人铭记的新诗社实则已经不复存在。尽管新诗社有其幼稚之处,即使朗诵诗包含隐性暴力倾向、死者因牺牲而被“神圣化”、具有现代意义的抽象概念被简单化处理等缺陷[53],然而他们毕竟在民族危难之际唱出了“粗旷的、勇敢的歌”,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激荡人心的壮丽诗篇。“此是光辉史一页,应叫青史有专篇”[54],新诗社的历史功绩不应该被历史堙没,值得我们更加深入地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