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嗅觉
—— 从黄庭坚笔下的“香”谈起
2018-01-23早川太基
早川太基.
一、作为关键词的嗅觉
本文试从对“香”的嗅觉这一角度来探讨黄庭坚(1045-1105)文学作品的特性。如王维自言“前身应画师”(《偶然作》其六),其擅长丹青之技,并将视觉用语言的方式表达出来,而作品色彩感觉十分丰富;白居易喜好音乐,故而在《琵琶行》中将听觉之美表达得淋漓尽致。可知与生俱来的敏感的五官感觉,有时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创作方向。正如下文将要探讨的内容,黄庭坚作品中对于“香”的视点与表现方法非常独特,或者可以说黄氏是嗅觉十分出色的诗人。
当然,关于“香”的文学作品由来已久,就内容来看大致可以分为描写花草之香与描写香料之香两大类。以《楚辞》中反复出现的香草为其先驱,自汉以降,各种各样的香料自南方或西域而来,产生了“返魂香”、荀令留香、魏武分香、韩寿偷香、谢玄佩香等典故。同时也出现了刘向《博山炉铭》、昭明太子《铜博山炉赋》、梁元帝《香炉铭》等涉及香炉的作品。另外,以香料为题材的作品有左芬《郁金香颂》、江淹《瑞沉宝峰颂》等。魏文帝《迷迭香赋》、傅玄《郁金香赋》、傅咸《芸香赋》、江淹《藿香颂》、杨炯《幽兰赋》等作品中则对花草香进行了巧妙的描写。其中《玉台新咏》收录的无名氏所作《博山炉》、刘绘《博山香炉》、沈约《博山香炉》等六朝作品,用了许多比喻,华丽歌咏香炉与香烟之形态,其描写极其精彩。洎乎唐代,作为一种点缀,焚香的场景大量出现,特别是李商隐所作《烧香曲》,常常被古代有关香的书籍所征引,虽然该诗内容主要是描写女道士,然而描写焚香的部分亦十分细腻。还有,北宋丁谓《天香传》细致记录香料与其产出背景,可谓特别之作。然而,如上作品所见的共通之处是,其基本姿态都是从外部对香的客观观察、对香炉与烟外观的多样描写,或者是强调香之珍稀,至多只是停留在一种以香为题材的咏物诗的范围之内。黄庭坚诗中的“香”则具有了与此种咏物诗明显不同的形象。以下,先来看黄氏是如何把握距离身边最近的自然界花草的芳香的。
二、黄庭坚诗中的花香
台湾故宫博物院所藏黄庭坚《花气诗帖》①中国书法选《黄庭坚集》,东京:二玄社,1998年,第60—61页。七绝起句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佳句,展现出作者艺术感性的一面。其句云:
花气薰人欲破禅。
寻求幽禅的寂静却为“花气”所破,如此设定类似于“灭却心头火自凉”(杜荀鹤《夏日题悟空上人院》)句之翻案亦其实不然,诗人的内心不得不为芬芳四溢的“花气”所唤醒,此乃由于天赋的感性或者说执着的心存在而导致的必然结果。陶醉于逼人而来的“花气”之美,从此角度来说,“破禅”亦为一种快感。这样就写出了自身处于“禅”的静与“花气”的动之间不可思议的矛盾之中的心中境界,使人感受到诗人独特的直率之气,而不由产生一种紧张感。花香深深沁入诗人的内心,“破禅”亦同时而起。在黄庭坚作品中,诗人对于花香的敏锐感觉,就如此编织了一个独特的世界。迨至宋代,咏花诗也取得了新的发展,“腊梅”“水仙”“酴醾”“山矾”等前代少写或者未曾写的花草开始受到关注,而黄庭坚写这些花的名作皆有流传②宋代以降,关于这些作为吟咏对象而发展的花草,学界分别有专论。中尾彌繼《臘梅詩について》(佛教大學《佛教大學大學院紀要》第三十號,2002年)、《宋代における荼靡詩について》(宋代詩文研究會《橄欖》第十四號,2007年)、《宋代の水仙花——詩詞にみえる黃庭堅の影響について》(《中國言語文化研究》第十二號,2012年)、加納留美子《神仙から花へ——“水仙”の變遷と“水仙花”の受容》(《橄欖》第十九號,2012年)等有详论。。此处需要注意的是,“腊梅”“水仙”“酴醾”“山矾”诸花皆能释放具有特色的芳香,是为共通之处,可以推测黄氏个人所关心之处应在于此。
下面所举作于元祐元年(1086)的五绝《戏咏蜡梅二首》(《内集》卷五)③本稿引用的黄庭坚诗歌作品以及编年使用黄宝华《山谷诗集注》(任渊、史容、史季温注、谢启崑补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其他散文等使用郑永晓《黄庭坚全集(辑校编年)》(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从诗本身的完成度与对其他人的影响力两点来看,可以说在黄庭坚作品中咏香的世界中,达到了一个高峰。自从黄庭坚首次发掘腊梅价值之后,腊梅开始在京城流行,确立了作为花的文化地位。该作品即为导火索,其所歌咏的腊梅特有魅力就是花香。诗云:
金蓓锁春寒,恼人香未展。虽无桃李颜,风味极不浅。
此诗与《花气诗帖》相同,表现了恼人香气之袭来。“蓓”字见于《集韵》卷五“蓓蕾,始华也”,即花蕾之义。金色的花蕾中蕴藏着“恼人香”,花尚在寒气中未开放。“桃李颜”早见于六朝诗,但正如任渊所注,李白《古风十九首》其十二云“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的对比方式与本诗的用法最为接近。本诗不直接描写溢出芳香的花蘂,而是言“香未展”,整体构造是书写一种想象或者记忆中的香气,使人感受到诗中作者强烈的陶醉与期待。最后以“风味极不浅”为结尾,是毫不修饰并且断定的口吻,足以引起读者的兴趣——具体花香究竟如何?再看第二首:
体薰山麝脐,色染蔷薇露。披拂不满襟,时有暗香度。
第二首起承句是对句,用麝香与蔷薇两种香料相比况,措辞华丽。转句“披拂”为双声语,见于《庄子·天运》,《经典释文》云“披拂,风貌”。虽然被风吹动,香气尚未溢满胸中,但有时会悄悄地忽然掠过鼻子。此两句使人联想到林逋《山园小梅》其一的名句“暗香浮动月黄昏”,细腻写出了花香微妙的浮动性。
接下来看一下黄氏以香为主题并且颇费苦心的诗歌作品。黄庭坚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春滞留荆州时期,有许多如《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内集》卷十五)、《刘邦直送早梅水仙花四首》(同上)等描写梅与水仙的名作传世。接下来分析的是黄氏为次韵荆州长官马瑊所作《次韵中玉早梅二首》其二(同上):
折得寒香不露机,小窗斜日两三枝。罗维翠幕深调护,已被游蜂圣得知。
任渊作注时,大概由于第一首云“知公家有似梅人”,故指出此诗可能是一首隐含描写马瑊家妓样态的戏作,此言无他证可考。此诗由令人难以理解的起句开始,说是折取散发凛凛香气的梅枝之行为是在隐秘情况下发生的。正如黄庭坚禅学之师晦堂祖心的偈语《日暮郊行》所云“不露机关人不识”①《黄龙晦堂心和尚语录•偈颂》,《卍续藏》第六十九册。,“露机”是禅语,在此诗中给人留下了意味深长的印象。雨中窗边,插着二三枝梅花,虽然是在隔着几重帘幕的室内,却被“圣得知”的蜜蜂循着香气寻到。“圣得知”此说法初见于韩愈《盆池五首》其四,宋代以后开始广泛使用,意为“聪明地察知”。此处“不露机”与“圣得知”相呼应,梅花发香的特性欲隐藏而不可得。另外,蜜蜂敏感察知香气亦出于本性,因而,大自然与“折得寒梅”中被隐藏的一切“机”都露了出来。黄氏以香为媒介,短短一首诗中就表现了梅花与蜜蜂之间一种必然的邂逅,所以此诗可以说是一首饱含情味的哲学诗。
黄庭坚晚年因政治之变而遭流贬,崇宁三年(1104)赴宜州,在途中作了《戏咏高节亭边山矾花二首》其一(《内集》卷十九):
北岭山矾取意开,轻风正用此时来。平生习气难料理,爱着幽香未拟回。
山矾为山矾科山矾属②參照中尾彌繼《宋代の水仙花——詩詞にみえる黃庭堅の影響について》注釋(9)。,据该诗序文所记,称原名“郑花”,王安石认为名字太俗。黄庭坚遂因其叶可作黄色染料,重新取名为“山矾”。正逢开花时节,“轻风”吹来也是导出后半“幽香”之伏笔。后半由于诗人难以抑制“平生习气”,故被“幽香”所迷而不能离去。轻描淡写不加修饰的口吻,使人看到作者平素对花香的喜爱如此真率。最后,来看黄氏晚年书简《与李端叔》其三:
数日来骤暖,瑞香、水仙、红梅盛开,明窗净室,花气撩人,似少年时都下梦也。但多病之余,懒作诗耳。③《黄庭坚全集》,第1199页。
瑞香、水仙、红梅都是具有清冽芳香的花木,其香气仿佛使人想起了少年东京梦华之日。黄氏在流放以及多病的困境之中懒于作诗,但对于花香之美的敏锐感觉却丝毫不曾衰退,以致内心骚动颤抖。从这些语言中亦能够读出黄庭坚的艺术天分,虽说自己只迷醉于香气而不能作诗,但却产生了这封洋溢着如诗一般美好情感的书简。
三、黄庭坚与闻香文化
钟爱自然界花香的诗人,同时也热心于亲自混合香材,以调制出怡人养心的芳香。关于黄庭坚与香文化之关系,已有数篇论文发表④有刘静敏的《灵台湛空明——从〈药方帖〉谈黄庭坚的异香世界》(《书画艺术学刊》,2009年第七期)、邱美琼的《黄庭坚鱼香》(《文史杂志》,2014年第1期)等。。另外,关于黄庭坚精通药学的记述,详见吉川幸次郎《诗人与药铺——黄庭坚论》①《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十三卷,筑摩书房,1996年。,黄庭坚尺牍中也散见关于调合药物的记述。本文一则补足说明黄庭坚关于调香、闻香文化的背景,二则分析黄氏如何用语言来表现香,即分析其文学特质。
(一)黄庭坚与香
黄庭坚文集收录有记述“汉宫香诀”“婴香”“意和香”“意可香”“深静香”“荀令十里香”“小宗香”“百里香”“篆香”等调合香料之法的文章②八种香的制法以及跋文原文皆在《黄庭坚全集》,第1671—1617页。此文出处均为南宋干道年间刊本《类编增广黄先生大全文集》卷四十七。,可证其对于香文化的热情。台湾故宫现存黄氏真迹《药方帖》所书“婴香”的具体调合方法,与文集所载文字稍有不同,亦可供参考。此外,可谓宋代香文化之集大成者的陈敬《陈氏香谱》③本稿参照《陈氏香谱》四卷本(四库本)。刘静敏《〈陈氏香谱〉版本考述》(《逢甲人文社会学报》第13期,2006年)有专门研究。卷二有“黄太史清真香”,卷三有“黄太史四香”,即“意和香”“意可香”“深静香”“小宗香”四种调香法。由于黄氏在哲宗朝任《神宗实录》编撰史官,故称“黄太史”。“四香”都是黄庭坚深寄其心之香,黄氏都亲自记载调合之法。其中“意和香”与“深静香”附有其跋文,记录其背景:前者由本人命名,释放“不凡”香气;荆州欧阳献为黄庭坚调合“深静香”,以为赠礼,黄氏评其芳香云“此香恬淡寂寞,非世所尚。时时下帷一炷,如见其人”,描写其清幽之趣。黄氏特别注意此“四香”调合之法,如书简《与徐彦和三首》:
前所寄者,似与小宗香不类。亦恐是香材不妙,使香材尽如所惠苏合之精,自可冠诸香矣。意可尤须沈材强妙。前录意可方去,似遗两种物。盖当于诸香后云“龙脑、麝香各三钱,别研”。若果遗,幸增入④《黄庭坚全集》,第1451—1452页。。
内容是关于“小宗香”与“意可香”的记述,细腻关心原料的材质、前回所记笔记可能有遗漏之处等问题,证实了他对于香近乎狂热的态度。如此喜爱焚香者不止黄氏一人,周围之人亦然。第一,洪刍(字驹父)是黄庭坚早逝的女弟之子,同时也是其母李氏女弟之孙,从黄氏学习诗法,后来成为江西诗派中屈指可数的人物。洪刍著有《香谱》,详细记载了调香法与典故,是了解北宋香文化的重要资料⑤本稿参照洪刍《香谱》“四库本”以及“百川学海本”等。参考刘静敏《宋洪刍及其〈香谱〉研究》(《逢甲人文社会学报》第12期,2006年)。。《陈氏香谱》卷三也收载来自洪刍的“洪驹父百步香(别名万斛香)”与“洪驹父荔枝香”,另外在“韩魏公浓梅香”处有注释其洪氏所取别名“返魂香”,还附录黄庭坚的跋文。第二,此书卷三还记载了名为“黄亚夫野梅香”的调合法,“亚夫”即黄氏父亲黄庶之字,北宋历史资料中,与此姓字相一致的人物别无他人,此处“野梅香”极有可能出自黄庶。虽然黄庶卒于嘉祐三年(1058),其时黄庭坚方十四岁,但不难想象他个人的嗜好与习惯受到各方面的影响。黄庶所作七绝《怪石》的格律、措辞等奇怪之处往往被视为后来山谷诗法的渊源⑥《山谷别集》卷下《和柳子玉官舍十首》题下注以及《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七等引用的《洪驹父诗话》有记述。,其爱香之癖或许也是承父之志。第三,在《谢答闻善二兄绝句》其六云“莘老夜阑倾数斗,焚香默坐日生东”(《内集》卷十五),“莘老”即其岳父孙觉之字。由此观之,黄庭坚与身边的黄庶、洪刍,三代皆精通调合法,其岳父孙觉同样喜好焚香,一族皆与香文化有密切联系。
(二)“江南帐中香”六言绝句
接下来看黄氏作于元祐元年(1086)吟咏“江南帐中香”的作品。关于此香的调合之法,《有惠江南帐中香者戏答六言二首》(《内集》卷三)任渊注云“洪驹父《香谱》有江南李主帐中香法,以鹅梨汁蒸沉香用之”,认为此香自南唐宫中传来。现存本洪刍《香谱》也记载类似调合方式,《陈氏香谱》卷二亦载“江南李主帐中香”的四种调合方法,前三者同以沉香与梨汁相配而成,仅剩余的一种香方为“沉香四两。檀香一两。苍龙脑半两。麝香一两。马牙硝一钱”,与其他大不相同,是同名而别法。另外,该卷别处还有“李主帐中梅花香”,其调合法云“丁香一两一分,沉香一两,紫檀半两,甘松半两,龙脑四钱,零陵香半两,麝香四钱,制甲香三分,杉松麸炭四两”。黄庭坚关于“江南帐中香”的诗句中如下文所引“香螺”“螺甲”“误以甲为浅俗,却知麝要防闲”,明确说明此香中使用了甲香与麝香,又其中一首的诗题云“有闻帐中香以为熬蝎者”,也难以想象此香是用沉香与梨汁的搭配。因此,虽与任渊所说相异,但传承至今的“帐中香”香方中,最为相符的当是“李主帐中梅花香”。下文《有惠江南帐中香者戏答六言二首》(《内集》卷三)是作为别人馈赠“帐中香”的答礼而作的。第一首如下:
百炼香螺沉水,宝薰近出江南。一穟黄云绕几,深禅想对同参。
“百炼”借用刘琨《重赠卢谌》(《文选》卷二十五)中诗语“百炼钢”,形容用甲香与沉香相炼制之香的贵重。另外在北宋以前并无用“宝薰”一语之例,或是黄氏造语,使人联想其从江南传来的庄严与绚烂。转句“一穟黄云”,“穟”与“穗”为同字,典故出自《传灯录》卷二“摩拏罗”,该处记载摩拏罗尊者自月氏国来朝时,香烟如同“穗”一般,世谓瑞兆。这个佛家典故为次句出现的用以表现深刻禅定境地的“深禅”一词埋下了伏笔。“同参”于《传灯录》卷六“南岳怀让”条亦见“同参九人”之文,意为共同参禅,即想起了共在香气深处坐禅之境的道友。虽为短诗,但嵌入了“香螺”“沉水”“宝薰”这些华丽语汇,描写黄色烟云缭绕几案的场景,进而美妙的香气与勾起哲理的记忆相结合,写出极其寂静的心境。下面来看第二首:
螺甲割昆仑耳,香材屑鹧鸪斑。欲雨鸣鸠日永,下帷睡鸭春闲。
起承句的“昆仑”“鹧鸪”皆是由两个字合起来才表达完整意思的词汇,并且为偏旁对的巧妙构造。后半描写悠闲情景,在封闭的房屋中,用“睡鸭”形状的香炉来享受香味。“日永”与“春闲”重复表现放松的内心。
苏轼有次韵诗作《和黄鲁直烧香二首》①《苏轼诗集合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396页。。东坡先生对香文化的造诣甚深,《陈氏香谱》卷二所载“苏内翰制衙香”或可以认为是与苏轼有关的合香,卷三所载“韩魏公浓梅香”所附黄氏“跋”记载其调合法为韩亿传于苏轼,由此可见苏轼与香文化关系之密切。其诗如下:
四句烧香偈子,随香遍满东南。不是闻思所及,且令鼻观先参。
起句苏轼将黄氏诗作看作如同《金刚经四句偈》《雪山偈》等专说佛理的四句偈颂。随着舞动上升的香烟,蕴藏于偈颂的思想也遍布了作为“帐中香”发祥地的“东南”江南之地,十分壮观。“闻思”见于《楞严经》卷六,指观音菩萨修行法,是结合听与思考行为的说法。另外,清人查慎行注释指出“闻思”可能是指“闻思香”,《陈氏香谱》卷二亦载有两类“闻思香”。南宋时期成书的《锦绣万花谷》卷三十三《香》引用黄庭坚的解说,认为香名的由来出自《楞严经》,明代《香乘》卷十一《香事别录》则认为此香由黄庭坚本人命名,即此香源于黄庭坚。此诗“闻思”极有可能是两者的双关。“帐中香”是超越“闻思”与“闻思香”之存在,故首先写由“鼻观”以达到香的境界。“鼻观”在此诗中理解为经过鼻子的香之观想,也即嗅觉①参照周裕锴《法眼与诗心——宋代佛禅语境下的诗学话语建构》第三编,第一章,第二节《鼻观圆通:闻香如参禅》,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黄诗《题海首座壁》(外集卷十三)亦有云“香寒明鼻观”。下面再看东坡所作第二首:
万卷明窗小字,眼花只有斓斑。一炷香消火冷,半生身老心闲。
“斓斑”同“斑斓”,即光彩陆离之貌,此处形容由于读书万卷而导致眼花之态。后半内容是出于独特视点的观察,写焚香结束以后一切归于无有的寂静,接着说自己现在仿佛与香烟、香火合为一体般“身老心闲”。如上所述,通过探讨这四首作品,可见苏东坡与黄庭坚通过互相次韵而互相深化了诗境。如果说第一首黄庭坚是由于香的触发而驰想到禅的境地,那么苏轼则是从更加禅学的角度来写香。如果说第二首描写的是由香所构成的寂静空间,那么可以说苏轼提出了“以寂灭为乐”的淡泊之美学。收到苏轼此次次韵,黄庭坚更作了《子瞻继和复答二首》(《内集》卷三)。第一首祝贺苏轼自上年十二月开始复归朝廷,“迎笑天香满袖,喜公新赴朝参”,描写宫中香烟熏染其朝衣两袖,洋溢着昂扬的心情。而从深化闻香之喜悦的角度来描写的,是第二首。
迎燕温风旎旎,润花小雨斑斑。一炷香中得意,九衢尘里偷闲。
起承句描写京城迎春,“旎旎”如卢仝《寄韩曦上人》云“春风醉旎旎”,形容春风柔软。“温风”及“润花小雨斑斑”使人想到潮湿的空气,于是享受幽香的舞台装置已经完备了。后半说虽然身处京城的杂沓之中,但一炷香即瞬间构筑了一个完全个人的隐秘空间。置身于“九衢尘里”如此广阔的外部世界之中,意识的焦点却仅仅放在“一炷烟中”,在此“得意”与“偷闲”拥有绝对价值。作品四句皆用对偶,技巧娴熟,接续前半优雅的描写,后半直接由闻香而确立内心世界,在黄庭坚关于香的作品中是完成度相当高的一首诗。在日本香道界,有传为黄庭坚作的,叙述香的十种公德的《香之十德》②在日本香道书籍中出现的传为黄庭坚所作《香之十德》不见于中土文献,或为日本人所作。关于此问题并无专论,待别为撰稿论之。,其第六条“尘里偷闲”即化用此诗,可知其对后世的影响亦不少。黄庭坚还有一首同韵的《有闻帐中香以为熬蝎者戏用前韵二首》(《内集》卷三)。先看第一首:
海上有人逐臭,天生鼻孔司南。但印香严本寂,不必丛林徧参。
有人闻“帐中香”之香,以为熬蝎,故作此诗。用“逐臭”典故,明显可见诗题中“戏”的要素。《吕氏春秋•遇合》云,有强烈体臭的人被亲戚兄弟所嫌弃,不得不独自一人居住于海边,而有人却喜好其体臭,昼夜缠绕不休。确实“帐中香”也是如此,自己认为芳香,而也有人联想到熬蝎,对美恶的价值判断事实上是因人而异的相对观念。同年所作《次韵王荆公题西太一宫壁二首》其一云“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内集》卷三),意境与之类似,认为与生俱来的“鼻孔”会“司南”,即指向喜好之处。后半用《楞严经》卷五所载典故,香严童子因沉香之香而开悟阿罗汉。香严童子闻香,观想非“木”非“空”,非“烟”非“火”,去来无定所,终于开悟,从如来处得到“香严”之号的印可。此诗写到倘若如此的开悟能收到认可,那么就不必赴“丛林”即僧伽参禅,说明闻香、追求香这一行为可能给人带来巨大的影响。
(三)“意和香”五绝十首
下面来看关于“黄太史四香”之“意和香”的诗作。根据黄庭坚《跋自为香诗后》①《黄庭坚全集》,第448页。所述由来,“意和香”由友人贾天锡所调合,香气“清丽闲远,自然有富贵气,觉诸人家和香殊寒乞”,大加赞赏。贾天锡时送此香,希望黄庭坚作诗作为回报。于是黄庭坚用韦应物《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为韵作了十首五绝。贾氏“意和香”调合方法十分复杂,根据资料不同,也有相异部分,大概如下所述:将沉香在榠楂的汁液中浸泡三日,以此为主要材料,加入紫檀和龙茗,用胡麻油来煎煮,待颜色变黄,用热蜂蜜水洗净,然后磨成粉末,加入少量龙脑与麝香,最后用枣子的果肉熬炼。黄氏“跋”云“犹恨诗语未工,未称此香尔。然余甚宝此香,未尝妄以与人”,可以想见其倾倒之态。黄氏此诗题为《贾天锡惠宝薰乞诗予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十字作诗报之》(《内集》卷五),与上文“帐中香”相关诗作一样,同作于元祐元年(1086)。第一首如下:
险心游万仞,躁欲生五兵。隠几香一炷,灵台湛空明。
紧张之心游于万丈之危,躁动的欲望生出各种伤人的武器。然而倚靠几案而焚香,“灵台”即内心无边无际满是澄澈透明的境界。“心游万仞”全用陆机《文赋》(《文选》卷十七)之句,同时措辞可能与《庄子•列御寇》“人心险于山川”有关,再加上“险”字,愈加突显“游”之危险,使之充满紧张感。“五兵”见于《周礼•夏官•司兵》,指五种兵器。由闻香而在自己内心(灵台)形成新的世界,是黄庭坚诗中反复出现的主题。然而由于此诗前半成功描写了内心的焦躁与危机感,作为对比的闻香形象便升华为更加“空明”。此处“空明”,除任注所举陶渊明《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文选》卷二十六)“夜景湛虚明”以外,还可能来自《摩诃止观》卷九所载禅之十种功德中“空”与“明”,书中说“空”曰“空心虚豁”,说“明”曰“冏净美妙,皎皎无喻”;又“隐几”与“灵台”分别见于《庄子•齐物论》及《庚桑楚》,可谓在诗中酝酿着浓厚的释老之味。
第二首有诗句“俗氛无因来,烟霏作舆卫”,香在俗尘之中起到“护卫”的作用,巧妙使用了韵字“卫”。第三首密集写了“石蜜”“螺甲”“榠楂”“水沉”等香料,面对冒起的香烟,“对此作森森”用“森森”二字,写出了庄重的心情。进而第四首云“谁能入吾室,脱汝世俗械”,如今将把自己的欢喜与他人共同分享。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第五首:
贾侯怀六韬,家有十二戟。天资喜文事,如我有香癖。
据任渊注,贾天锡是世家武门。此处言其人喜好文学,正如同自己的有“香癖”。古人虽有“茶癖”“酒癖”“马癖”“诗癖”“钱癖”“书癖”“左传癖”之语,而“香癖”一词在此诗之前未见用例,可以认为是黄氏造语,而与其关系亲密的诗僧惠洪很快便借用到“香癖出天性”②惠洪《石门文字禅》卷七《送元老住清修》(四部丛刊本)。句中。第六首写有关范晔《和香方序》的内容,第七首结合了悼亡与香。第八首云“牀帷夜气馥,衣桁晚烟凝。瓦沟鸣急雪,睡鸭照华灯”,写发现生活中与香相关的审美意识,将焦点放在了灯火映照下“睡鸭”形的香炉上。第九首描述朝参时宫中香烟。第十首转结句云“当念真富贵,自薰知见香”,是说“意和香”虽有富贵之趣,但真正的富贵其实是闻到如同《坛经•忏悔》中所说的自己内心的“解脱知见香”一般的真理之香。这十首皆是以自己与香世界的关系作为中心,其中浮现的是被香深深迷醉的强烈自我。
(四)其他闻香诗的描写
最后来看其他一般的闻香诗。例如元祐二年(1087)《谢王炳之惠石香鼎》(《内集》巻八)是为友人王伯虎(字炳之)赠送的石香炉而作,细腻描写了闻香之样态。
薰炉宜小寝,鼎制琢晴岚。香润云生础,烟明虹贯岩。法从空处起,人向鼻头参。一炷听秋雨,何时许对谈。
“小寝”这一私人化的空间中有三足香炉,其颜色如同把澄明的“晴岚”琢亮,光彩耀人。芳香如同湿润的云朵一般飘浮于室内,鲜艳的香烟如贯岩之霓虹,想象开阔。此句写法出自《传灯录》卷四南阳慧忠示寂时,暴风雨骤起,白虹贯于岩盘的典故,具有极强的表现力。颔联是关于香烟的实景描写,颈联则是交织禅理的虚景,诗人幻视到在烟之中浮起的“法”,一切感觉皆在鼻端变得敏锐。香与“法从空处起”相重合的形象,在黄氏所作《十六罗汉赞》中“第八尊者伐闍罗吠多罗”中也出现过“百和香”,下句续曰“佛法本从空处起”①《黄庭坚全集》,第448页。,皆因香的出现而赋予其形而上的意味。尾联向王炳之发问——边听秋雨边独自点起一炷香,我何时才能与你在这般氛围中相对而谈?咏物描写之妙自不必说,同往常一样凝视自己的精神世界,最后透露出希望共同享有此小世界,乃本诗独特之韵味。
四、“香”之认识论
如第二及三所述,已探讨了花草与闻香的诗歌作品,黄庭坚作品中的“香”并不局限于对香料、香气的外观描写,而是一种更加逼近或者陶醉、迷住诗人五官的形象,或者是一种使人集中意识的焦点。换言之,在诗歌中,细致描写了身外之香与自己内心之间的心理关系,利用香气、香烟巧妙地表达感情,塑造出绵延悠远、无穷无尽的文字效果。诗中人物沉迷于香,并且有时得到深切慰藉,如此纤细的心理关系构图在黄氏以前的文学作品中是极少见的,而在黄诗中大量出现,更可证明黄氏对香的独特感觉与视点。黄氏通过从禅学角度表达对香的认知,充分展现了这一构图。周裕锴已从禅学的嗅觉概念出发,对宋人的美学意识进行了考察,其中对于黄庭坚也多有论述②参照周裕锴《法眼与诗心——宋代佛禅语境下的诗学话语建构》第三编,第一章,第二节《鼻观圆通:闻香如参禅》,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以下,参考周氏之论的同时,从探索黄庭坚的特色立场,更加详细地进行构造分析。
首先,黄庭坚有如下的个人性的体验。元祐六年(1091)以后,因母亲之丧而归乡时③关于此事系年,参考郑永晓《黄庭坚年谱新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7年,第247页。,访问当时住在黄龙山的临济宗黄龙派高僧晦堂祖心(1025—1100),并问以开悟捷径。然后晦堂引用《论语•述而》“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反问道:“你平日如何理解这些话?”虽然黄庭坚尝试回答,但晦堂只说:“不是不是。”黄庭坚颇为苦恼。某日,与晦堂山行,桂花盛开,芳香四溢。晦堂问:“闻到桂花香么?”黄氏对曰:“闻到了。”晦堂祖心不失时机说:“吾无隐乎尔。”黄庭坚顿时开悟而拜:“感谢和尚恳切的教诲。”晦堂笑道:“只是回归自己的家罢了。”④此事内容根据《五灯会元》卷十七《黄龙祖心禅师法嗣•太史黄庭坚居士》,同样内容互见《罗湖野录》卷一、《鹤林玉露》丙编卷三等。
桂花的馥郁香气通过鼻孔深深沁入,正如《楞严经》卷五所说香严童子的典故,唤醒了内部沉睡的佛性。作为诱因的《论语》那段话接下来是“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据说孔子会通过日常生活的一切来教育弟子,而弟子们却并未察觉,误解孔子在“隐”。至高之物,是毫不隐蔽的自然体,事实上近在目前,而能否感知到其存在则完全取决于自身。同理,桂花到秋天自然呼出清香,而能否认识香气并发掘价值,却取决于自身的发现能力。
在这段逸话中,《论语》与桂花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要素互相补充,具有禅问答特殊的紧张感。黄庭坚本是精通儒学的士大夫,却问他《论语》之句,并且最开始对黄氏的解释一次次否定。在此就生发了深刻矛盾,二人对话也一时间进入死胡同,而其突破口是香。秋日黄龙山的桂花香,充满黄氏身外的世界,但因晦堂一语,花香便作为一种意识飘满了内心的世界,同时发挥著作为一把解读一切的钥匙的功能。身外之香与内心感觉相一致,自己与香之间的关系性开始浮现,禅理、《论语》与桂花三者突然之间开始产生了共通点,黄庭坚将一切理解为身体感觉。黄氏《花气熏人帖》诗句所云“花气薰人欲破禅”,但上述生涯中最本质的“禅”之体验,正好与此诗句内容相反,是在花香之中得到成就、完结的。“花气”与“禅”已不是破与被破的的对立构造,正是由于花香成为“禅”的容器,才成就了沉醉于花香的人心。黄氏对于日常中香的喜爱是极深的,正如不二法门所说“烦恼即菩提”,由于心中的执念相似,所以观香一如观心。
下面所举的黄庭坚散文《幽芳亭记》,在以对香的认识为主题这一点上,其内容可以说是上述精神体验的补足。应与黄氏《书幽芳亭》同时成稿,文中称“涪翁”,可知作于贬涪州别驾的绍圣元年(1094)以后,作品多用俗语与禅语,叙述“兰”“风”以及对香的认识这三者的关系。三者关系的构成以及“风”这一道具为准备,使人联想到六祖慧能的典故——他说道,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自己的心在摇动。另外,周裕锴认为这篇文章基本是《楞严经》卷三世尊与阿难尊者问答中关于闻香一段的演绎。①参照周裕锴《法眼与诗心——宋代佛禅语境下的诗学话语建构》第三编,第一章,第二节《鼻观圆通:闻香如参禅》,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150页。然而,实际仔细来读,问答原文否定了对于“香”的认识是由“香木”“鼻”“空间”三者之间的相互作用产生的,认为“香”与“嗅觉”皆是虚妄。而黄氏之文并非单纯的改写,如上所述,他加入了更多的工夫,重新提出自己的认识论。文章首先从如下的内容开始——兰生于深林,无论人知与不知,天生而芳香。然而若非清风吹动,其芳香亦不能到达人的鼻子,并且叙述如下:
且道这兰香从甚处来,若道芳香从兰出,无风时又却与萱草不殊。若道香从风生,何故风吹萱草,无香可发。若道鼻根妄想,无兰无风,又妄想不成。若是三和合生,俗气不除。若是非兰非风非鼻,惟心所现,未梦见祖师脚跟,有似恁么,如何得平稳安乐去。②《黄庭坚全集》,第962页。
兰香从何而来?①如果说只是兰花香,那么无风之时,则无异于普通的无香之草。②如果说只是风香,则风吹普通的草却不会飘香。③如果说只是由于嗅觉的幻想,那么原本若无“兰”与“风”,便不会产生幻想。在一一否定“兰”“风”“嗅觉”三者的个别可能性之后,径直提出④如果说是三者合一也是“俗”。那么如“风幡议论”,⑤认为是“心”的现象来解决又如何呢?黄庭坚严厉痛骂,那甚至摸不到祖师脚跟,想得到平稳安乐,无异于痴人说梦。从①②③④⑤各侧面的理解方法都被否定,没有提出任何对“从何处而来”之问的解决方式。最后还说若完全说明此事,又有谁会相信呢?如果这样也不行,只有等待弥勒来生了。事实上,一如佛法真谛并不在如此语言游戏的系统结构中,黄氏如是观照,依法铺陈,亲手建造了一座无法突破的迷宫。如果在此给出了结论,那么读者就会满足于得到了回答,便会停止去探求“香”的本质。故意不给出结论,因而宛如莫比乌斯带般,由于保留回答,思索的可能性便永远持续——不,直到弥勒下生的龙华会到来。
《幽芳亭记》中,黄庭坚对于“香”的观念被凝缩,升华成一种无解答的哲学。此处作为要素而登场的“香”是“兰”。但是提出的图式本身未必需要限定在“兰”,可以置换读解成其他一切“香”与人之间的关系。在花草与香料等多种多样的香与认识香的人之间的结合这个问题上,形成于如此不可思议、纤细与奥妙的均衡,进而追问其理,也同时具有切开新意识的深层的可能性。因为黄氏对香的认识如此,其所作《十八罗汉赞》①《黄庭坚全集》,第1387—1388页。之《第八尊者伐闍罗吠多罗》云“百和香中本无我”,叙述调合了诸香料的最上乘之香,故意说“我”的不在。与之相反,如果说把香中“我”提到前面,则有《第一尊者宾度罗跋罗墯闍》云“以我身心五分香,作光明云雨大千”,将自己所悟的身与心作为《坛经•忏悔》所说开悟的“五分香”,变作辉映香烟的云,把甘露之雨降下到三千大千世界。芳香不仅仅是被享受的,同时也化作云雨从“我”向世界发散不已,其思想的幻想之境到何处为止,不得而知。
五、小结——通过嗅觉所认识的艺术价值
黄庭坚所说“香”便是如此,已与其诗心互相交流,同时亦为思索对象。因此,十分自然地,黄氏此概念的“香”可以代表他在其他广泛方面的艺术价值,显示出其独特倾向。北宋时期,来自《楞严经》的所谓“六根互用”——眼耳鼻舌身意的感觉器官在“圆通”情况下是可以相通、相互补充的哲学思想之影响,到处明显可见,例如苏轼诸多以食品味道品评诗歌之语即为其表现。②参照周裕锴《法眼与诗心——宋代佛禅语境下的诗学话语建构》第三编,第一章,第二节“鼻观圆通:闻香如参禅”,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而于黄庭坚,最敏感的感觉则为嗅觉的“香”。
崇宁三年(1104),黄氏晚年在流放宜州的途中,路过衡州花光寺,拜访画墨梅名家花光和尚超然。在此前后作有几首几篇相关的诗文,其中《赠花光仁老》叙述了看墨梅画的感想:
乃知大般若手,能以世间种种之物而作佛事,度诸有情。于此荐得,则一枝一叶,一点一画,皆是老和尚鼻孔。③《黄庭坚全集》,第1265页。
“荐得”是宋代禅宗语录常见的俗语,意为知道、互相了解、认识。出色的禅者,不仅通过所谓修行,而是通过世间万事万物皆可实践佛道,济渡众生。如果得知此事,一幅水墨画中“一枝一叶”的构图,“一点一画”的绘画技法,皆是花光和尚的“鼻孔”。到达艺术水平、审美能力以及佛道修行的诸多要素,被用“鼻孔”一词来代表。此话使人联想到梅花与墨的香气,水墨画所表现的是花光和尚嗅觉所认识的香世界。这样解释,那么所有的艺术价值判断都聚集在嗅觉上了。如此具有特殊含义的“鼻孔”,在评价文学时亦能发挥能量。黄氏在《与洪甥驹父书二首》其二,对编撰《香谱》的洪刍说作诗之法:
大体作省题诗,尤当用老杜句法。若有鼻孔者,便知是好诗也。①
在客场作诗时,应当用老杜句法,只要是考官具有“鼻孔”,便当然得知其为好诗。识别优秀文学的鉴赏力,精通香的黄庭坚与洪刍二人的共同认识,照字面来说就是“嗅觉的分辩能力”。也就是说,正确评价文学作品的诗心,与对香的敏锐感觉相类似,黄庭坚将香与文学两者的关系明确结合,这种表现值得关注。如同黄氏一般的由嗅觉出发的文学品第法的思维,在后世常常可见。例如钱谦益《香观说书徐元叹诗后》以及《后香观说书介立旦公诗卷》中叙述为理论化的“香观说”,前者假托隐者之言云“夫诗也者,疏㵸神明,洮汰秽浊,天地间之香气也。……吾废目而用鼻,不以视,而以齅诗之品第,略与香等”②,认为诗歌原本是一种香,见解独特。又在《聊斋志异•司文郎》中,从烧文稿的气味即可识别文章的优劣的怪僧出场,可以说是最极端的逸话。虽然很难证明这些例子与黄庭坚有直接的影响关系,但无论如何,这种将文学评价方法付诸嗅觉的独特见解,属于北宋以来“六根互用”的思想范畴。
如上所述,黄庭坚的“香”,始于被花香摇动的诗情,最后与艺术的评价相联系。《法华经•法师功德品》中说,受持《法华经》之人,成就“八百鼻功德”,可以闻到三千大千世界所有的香,天上之华、地下埋藏的宝藏,以及饰品的价值、佛菩萨所在地等,皆可以闻而识别,可以正确无误对他人解说这些香的不同。有传说黄庭坚前世是受持《法华经》的女人③,其对于香的敏锐感觉,也类似于前世因缘的天赋本性。可谓万能天才的黄庭坚,所涉足、活跃的领域众多,“香”起到作为贯穿“诗文”“禅学”“对于花草的喜好”“医药”等广阔领域的一根线的作用,可以说是提到黄庭坚时不可或缺的一个关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