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感美学》与乐感体验
——以荻港古村审美为例
2018-01-23庄志民
庄志民
理论来源于实践,而真正有价值的理论,当其思维形态一旦自上而下复归大地,总能显现出答疑解惑、让人豁然开朗的迷人光辉。祁志祥教授的大著《乐感美学》(简称“祁著”)就是这样一部值得我们细读、品味并结合实际做反刍思考的著作。诚如曾繁仁教授在序文中所说,该书“论述翔实而富有条理,知识面深广,且有极强的现实针对性”,为“诸多学人提供了反思的空间”。①祁志祥:《乐感美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4页。
一、《乐感美学》立论高屋建瓴却直指生活之美
内容丰赡、结构宏阔的祁著作为高举“建设性后现代”方法论旗帜的理论架构,在“解构”中的“建构”,得到来自于生活第一线的美学现实的积极响应。从某种意义上看,美学理论研究能够将“美是生活”②车尔尼雪夫斯基:《生活与美学》,周扬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6页。的精神进行到底,并且将生活中的美之“规律性”和“目的性”解说得明明白白,是了不起的功绩。有研究认为,“向生活世界回归”是当代审美的大趋势。③陈伯海:《生命体验与审美超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157-165页。我认为,祁著便是这样一部顺应时代发展大趋势,“向生活世界回归”的理论力作。
《乐感美学》“前言”在对此书的“逻辑建构”作说明时,就开宗明义地提出了自己的核心观点:“美”就是存在于现实和艺术中的“有价值的乐感对象”。④祁志祥:《乐感美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4页。由此核心观念辐射开来,在坚持美学是聚焦“美”的哲学分支这一基本学科定义前提下,“乐感美学”从美的乐感性能、特质出发,演绎、推导、剖析和探讨了由本质论、现象论和美感论所组成的美学原理体系。
从著述行文的自然顺序上看,祁著是以本质论、现象论、美感论构成三位一体的乐感美学架构。从内在思维逻辑梳理上审视,我们发现三者之间存在这样一种联系:首先,现实具象包括生活具象和艺术具象,如书中所说,“美”存在于现实与艺术中;①祁志祥:《乐感美学》,第9页。其次,建基于如上二元融合的现实具象(审美对象),祁著将作为明线的高度抽象之本质论和个体抽象之美感论进行后台化、对应性的解析处理。所谓“有价值的乐感对象”,其“对象”承应于如上所述的“现实具象”。如此“具象”为“乐感”(这是祁著“美感论”的一个关键概念)所定义,而“乐感”的内涵又被作为前置词的“有价值的”所限定。
由此建构的美学体系,在理论上是否完全合乎周延原则、是否经得起反复推敲而毫无疏漏,自有方家评论;但于我而言,觉得祁著的中心内容是能够自圆其说的。因为,按照“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准则,这一理论架构至少从作为应用型学科的旅游学而言,从该学科的旅游美学所主要研究的所谓“旅游审美关系”②旅游美学是以美学基本原理为指导,研究旅游活动中的审美关系的一门带有高度实用指导意义的学问。参见庄志民:《旅游美学新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格致出版社,2011年,第1页。上看,是一种非常符合实际的理论阐释。
二、来自生活的荻港古村之“乐感”体验
以荻港古村的实例来加以说明。位于浙江省湖州市和孚镇的荻港古村究竟怎样给人带来乐感体验呢?或者说,荻港古村的乐感体验是怎样形成的?
对于来到荻港古村的旅游人来讲,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幅富有审美格调的生活图景,是生活审美对象。笔者曾为荻港的视频短片编写过解说词:“大运河边,芦荻洲,渔港生,一衣带水有古村……浸润于鱼桑文化之中的荻港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自然而然地弥漫着一种泛生态象征情韵……驰名中外的中国(京杭)大运河旁,她在说不尽、道不完的众多江南水乡中,显得相当出挑……”诸如此类的文字,不妨看作是作为置身于荻港这样的生活情境之中,因触景生情而被激活的美感心理反应。旅游美学研究的主要对象是审美关系,而审美关系主要包括人与物的关系以及人与人的关系。③庄志民:《旅游美学新编》,第3页。荻港已经从一般意义上的旅游吸引物,变成有着无可置疑的视觉冲击力和心理召唤性的审美对象,我则作为旅游者,同时也是旅游审美者。在如此的主客体邂逅中,直觉诱发了审美主体令人快慰和欢悦的心理体验。这种心理体验,在我看来正是祁著论析的核心内容——乐感。荻港之美,美在它是一个典型的“乐感对象”!换言之,对于荻港的审美体验更让人坚信,“乐感”美论的合理性,是建立在生活审美的舞台之上,是以现实人的感性生活为基础的。
乐感美学这种回归生活的倾向给人以深刻的启示。国内的美学著作,对美的本质的理解,有着多种多样的表述方式,有主张“美是自由”,有推崇“美在意象”,有坚持“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性显现”……各自都有能够自圆其说的理由,都能给我们认识美的本质以深刻的启迪。但,它们中的大多数因过于追求形而上的建构,存在直觉理解上与生活现实相疏离的缺憾(至少在定义的理解方面是如此)。祁著研究的优点之一在于,尽管也属于体系性的建构之作,于不无高头讲章意味的著述当中,从看似高居于苍穹的“本质论”切入,却能径直自上而下,落地生根般地把美定义为“有价值的乐感对象”,不仅言简意赅、明白晓畅,更接了现实生活的地气。我们看到,作者在《乐感美学》的“导论”之后,直接导入以“本质论”为题的第二编,将“仰望星空”的思想洞察力,直接与“脚踏实地”的实践生活审美指向作无缝对接:“美”的基本义项是“令人愉快的东西”“让人感到愉快的事物或对象”;①祁志祥:《乐感美学》,第56、64页。“美”的完整义项是“有价值的五官快感和心灵愉悦对象”。②祁志祥:《乐感美学》,第56、64页。这样如此直奔“乐感”主题的表述,与西洋文艺复兴兴盛的审美经验研究③张宝贵:《西方审美经验观念史》,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年。形成精彩的跨文化呼应。也许可以这样来看,祁著的当代性表现在,其关于美的“本质论”研究,即便从简明扼要的定义上,也显示出对现今学界十分倚重的审美经验之高度重视。美的哲学是人的哲学的峰巅,审美经验是对人生经验的超越。正是从自上而下、返身复归大地的意义上,祁著显现出以审美经验为主核的美学与诗意栖居在大地上的人类的生活经验的高度相关性。
值得注意的是,英语中的“经验”(experience)同时兼有汉语中的“体验”之意。因此,祁著《乐感美学》所彰显的“乐感”体验,就是一种体验性的审美经验,它与旅游美学的宗旨尤显契合。在我国,近十余年来体验式旅游大行其道,体验型旅游产品创新设计随之提上议事日程。④参见尹继佐等:《文化创新与城市发展:2002年上海文化发展蓝皮书》中“体验经济时代的上海都市旅游产品创新设计研究”一节(庄志民撰稿),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吴文智、庄志民:《体验经济时代下旅游产品的设计与创新——以古村落旅游产品体验化开发为例》,《旅游学刊》2003年第6期;庄志民:《关于体验型产品创新设计的发散性思考》,《江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2期。旅游学专家将“旅游体验”写进旅游管理专业教科书。⑤谢彦君:《基础旅游学》(第2版),北京:中国旅游出版社,2004年,第203-272页。谢彦君教授从现象学视角切入,对旅游体验进行整体的研究之后得出的颇具启迪性的结论是:旅游的根本内驱力是匮乏补偿和自我实现;旅游的需要是对愉悦的追求……⑥谢彦君:《旅游体验研究—— 一种现象学视角》,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5年。作为一个旅游地的古村荻港,之所以具有旅游吸引物的属性,是因为吸引我等访客纷至沓来的,正是一个“乐感对象”,能够“异质同构”地诱发人们的感悟,从眼睛(所拟代的“视听嗅味触”等五官感觉)到心理(全部内在精神文明),从感官快乐到精神快乐,从而满足了人们的多样化体验需求。
三、荻港作为“乐感对象”的价值发掘
对荻港古村落的实际审美体验过程,总是从悦耳悦目开始,不断地向悦心悦意、悦志悦神⑦杨恩寰等:《美学教程》,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的审美经验提升,这也是由表及里、渐次升华“乐感”的创造过程,从最初的与官能快感相联系的“视听盛宴”,逐渐步入“精神饕餮”的境地。这种境地或可以用“知性”体验来概括,它是一种超越于感性的体验。作为哲学外来语,知性的德文原文为“Verstand”。德国哲学家康德认为知性是介于感性和理性之间的一种认知能力。顺理成章,我们可以从审美文化层面做出概括:知性介于感性和理性的中间,指向那种比来自于生活现象的纯感性多一层内在底蕴的理性境界,对照来自于形而上的天国理性,则又多一层人间烟火味,洋溢着悠悠的生活气息。由是观之,便可以大致理解,对荻港的“乐感”体验,在价值属性上何以能被“知性”的前置词所定义:“知性”荻港,比当今中国大地上已成滚滚洪流的城镇化(感性语境)要超脱一点;但比尽善尽美的“天堂”之喻(理性语境)又要生活化一点。在实地踏访时,听当地朋友说,生活中确实有着这样一种说法: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中间有荻港。如此居于“中间”区位的荻港,显然隐含着这样一种被祁著称为“有价值”的属性,那就是“知性”。这样的从具象到抽象的体悟,将置身其间所被诱发的“乐感”与真正的“赏心悦目”,由悦耳悦目(好看)的体验,进化到悦心悦意(耐看)的体验,更进一层,抵达悦志悦神(高层次的意象之美)的体验。
单凭感觉还不能深刻理解的对象,只有抵达深刻理解的境地,才能更深刻地得到被灌注“精气神”的感觉。于是,除了作为客体的品格定性,审美将对作为主体的人自身提出很高的内在精神文明要求。同属“乐感对象”,有的具有极为广泛的大众审美基础,有的则未必。就像到访荻港,因其所具有的“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乡野普泛审美潜质,用上海人的话讲,“看看吃吃白相相”,也会觉得非常开心;但,说其潜沉着一种“超然象外”的“知性”美,就不是“到此一游”的大多数旅游者都能接受和认同的了。再者,那个对民俗摄影家而言是个绝美存在的“一元茶馆”,当其以几十年不变的原汁原味状貌展现在大众游客面前的时候,“见仁见智”的审美歧见就开始出现了。烧开水用的煤饼炉子、老掉牙的茶壶和热水瓶、旧时理发铺子里的古董级转椅、剃须用的皂盒和小毛刷,以及洗头用的搪瓷脸盆和脸盆架……这些老掉牙的物件构成了古村生活环境。作为形式话语图景,有的人从中感受到一种相当知性的“乡愁”之美,但却有人认为粗陋到极点而不值得一看。
由此可见,“乐感对象”由可能转化为现实,变成可以感悟的审美对象,这与祁著所主张的乐感作为审美对象与主体的诸多心理元素(感觉、情感、表象、想象、联想和理解)综合协调作用不无关系。对于“理解”,祁著指出,并不是所有美感活动都需要“理解”参与,只有涉及内涵美的美感活动才有“理解”元素的参加。①祁志祥:《乐感美学》,第491页。在实际生活领域,缺乏与人的理性精神相关的“理解”力,原本很有价值的乐感对象有可能被误判,客体向主体生成的审美活动有可能根本难以形成。在这样的情境中,荻港的这家“一元茶馆”就面临被扣上“脏乱差”的帽子而被涤除的危险。诸如此类的现象更表现在:被著名作家冯骥才几十年如一日呼吁保护的“老房子”,如“远逝的地平线”般地在“破旧立新”的浪潮中逐渐被拆除。如此动向,势头相当凶猛,似乎难以抵挡。
严峻的现实向《乐感美学》的作者提出呼唤,如何对有价值的乐感对象之构成,提出主体文明建构的要求?祁著指出:“美感活动”既是由物及我的反应活动,也是由我及物的主体生成活动。①祁志祥:《乐感美学》, 第453、9-25、161-180页。问题是,同样的内容,由于“审美主体对美的生成活动”过程出现阻隔性偏差,美丑评价大相径庭;更令人揪心的是,出现“误判”和“误打”的令人痛心的现象。由此引发的一个对于《乐感美学》作者的建议就是,“重构”的“建设性后现代”美学理论,是否可以将由“审美经验”(体验)生发开去的主体文明定性构成(审美教育)作为阐释的内容之一呢?
四、“适性”之美与荻港古村旅游审美体验的提升
显而易见,即便在并非纯粹艺术审美的日常生活领域,比如,在普通人看来不过是“吃喝玩乐”的旅游休闲活动,也可能因为外在对象(旅游吸引物)的高品位定性,抑或个中人(为旅游目的地情境所吸引的旅游者)富有审美文化修养,以及从外在形式到内在底蕴渐次深入的审美体验,而将心绪引向更高层次的精神界。设若荻港古村能成为“乐感对象”,部分原因与审美主体的内在心理定性有关。诚如有研究者②庞晓菲:《日常生活审美化问题的反思》,《美与时代》2014年第11期。指出的那样,在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视角下,正是对静观的审美态度的向往,才会使我们摆脱现代化的各种束缚,自发性地去除遮蔽状态,忘却人际关系的各种干扰,去正确面对认知世界带给我们的烦恼和挑战,把我们为追求科技进步、物质富裕所付出的代价最小化,以超越功利的心灵去感受周遭世界的美。对此,祁著从日常生活的审美维度进行分析,指出来自于生活的“乐感”所具有的精神超越属性:“日常生活的美化”虽然呈现出明显的形式取向,诉诸人们的感官愉快,但并不必然导致背离精神、超越价值的“欲望满足”“感官享乐”或“眼球美学”。③祁志祥:《日常生活的审美维度》,《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5月23日。在《乐感美学》当中,作者坚持辩证思维的学术秉性,本质与现象并重,反对“去本质化”;感受与思辨并重,反对“去理性化”。④祁志祥:《乐感美学》, 第453、9-25、161-180页。由此生发开去,在对“乐感”的价值属性阐释上,做出“适用”⑤祁志祥:《乐感美学》, 第453、9-25、161-180页。等前置性规定,从“乐感”源于“适性”层面指出“美”之所以为“美”的原因。其中,对象适合主体之性而美是“主观适性之美”,对象适合自身本性而美则为“客观适性之美”。祁著对关于这两种“适性”之美的细化分析,从理论研究薪火相传的意义上细化阐释了马克思“两种尺度”之内涵。对象适合主体之性而美,是因为作为主体的人在认识和掌握客观规律的基础之上形成自身的“固有尺度”,因而能够据此适应并创造新而又新的对象世界;对象适合自身本性,则是物种(尤其是除了人类之外的其他动物)遵循天造地设的自身“尺度和需要”来构筑适宜特定种系繁衍生息的存在状态。前者受近现代崛起的人类主体性理论影响而被高度凸显,与后者一脉相承的则是生态哲学视角下的“万物有灵”观念。
在人的“内在固有尺度”高度彰显的人类主体性理论视角下,祁著从6个方面进行条分缕析,诸如“客观事物适合主体物种本性而美”“客体与主体同构美感”、从“人化自然”到“物我合一”和“主客体双向交流,创造对象的适性之美”等。以荻港为例:以桑叶入菜或做成酥饼、馒头和蛋糕等,因为好吃且有益于食者健康而受欢迎;“一元茶馆”里的微社群情愫,体现了社会领域里的所谓“知音”式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桑基鱼塘可以认为是农耕时代先民智慧的对象化表现形式,从而构成人与自然相融合的乡野之美,泽被后世,永续造福世界。这样的乡野生态之美,与工业时代普遍被奉行的人类“主宰自然”的观念截然不同,其所凸显的,是多样化的自然世界之美,是“虽为人作,宛自天成”的“道法自然”之美。这也是荻港乡野风光之所以如此吸引人的重要缘由。
当然,生活具象之美,在旅游实际体验过程中,有着非常广泛的表现形式。旅游者在与大千世界构成审美关系时得到的乐感体验,也存在着“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现象。同样“这一个”荻港,人们对其的旅游审美体验千差万别。阅读《乐感美学》的实践启迪性在于,她将让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地得到有关人类“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的真理性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