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斐逊的外交思想与其对美国根本利益的界定
2018-01-23金海
金 海
(中国社会科学院 世界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作为美国早期重要的思想家和政治家,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是史学家们重要研究对象。然而,人们对杰斐逊思想的研究往往集中在他的政治思想,特别是他的民主理念方面,而很少对他的外交思想进行探讨。即使偶有涉及,也经常给他贴上理想主义者或现实主义者的标签。*近年来,国内试图探讨杰斐逊外交思想的论文主要有:徐尚平的《杰斐逊的国际政治观与外交思想研究》(《北大史学》2010年),认为杰斐逊强调国际关系中的道德和正义原则,是美国理想主义外交传统的起源;宋云伟的《论托马斯·杰斐逊的外交政策》(《山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期),则集中探讨杰斐逊弱战强和的思想,认为杰斐逊的外交政策具有现实性;杨展的《理想与现实:杰斐逊的外交思想与外交实践》(《河北职工大学学报》2002年第9期),认为杰斐逊的思想极具理想主义色彩,又富有现实精神。这么做显然过于简单化了。事实上,杰斐逊就是从外交领域开始他在联邦政府层面的公职生涯的。在国内政治和外交领域的丰富经验,足以使杰斐逊对美国的根本利益做出界定。这种界定包括两个方面:美国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发展道路以及什么样的国际结构对美国最为有利。第一个方面是与杰斐逊的农业共和主义理念密切相关,他认为美国应该成为一个由独立农场主占主导地位的共和国,为此需要在美洲大陆上不断扩张以获得足够的土地,并且拥有海上贸易自由使它能够用农产品换取制成品。第二个方面涉及杰斐逊的国际政治理念,他认为欧洲和美洲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因此美国不能卷入欧洲冲突,但不能忽视欧洲力量均势的变化,因为它直接影响到美国的安全。这样,在美洲大陆上的扩张、海上贸易自由、在欧洲冲突中保持中立和对欧洲力量均势的关注就构成了杰斐逊外交思想的四根支柱。
一、在美洲大陆上的扩张是美国共和制度赖以生存的基础
杰斐逊认为,美国的共和制度如果想长期生存下去并且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就必须在美洲大陆上不断进行对外扩张。这个思想和他的共和理念有着密切联系。当时包括杰斐逊在内的共和主义理论家们都认为,共和国肯定是短命的。历史已经证明,共和制度会面临各种各样巨大的危险。一方面,一个成功的共和国可能会享有巨大的财富,由此将带来腐败、衰落并最终导致自由消亡。另一方面,内部的争执、自私和公民美德的丧失也使共和国很容易招致外敌的侵略。为了避免这些危险,杰斐逊相信,作为一个农业共和国将使美国能够尽可能久地保持年轻、健康和充满活力的状况。因为农民在经济上的独立地位以及他们所具有的美德,使他们只要接受适当教育,就能够成为最合适的共和国公民。在1785年出版的《弗吉尼亚纪事》中,杰斐逊明确指出:“那些在土地上劳作的人民是上帝的选民,如果他有选民的话。上帝特别在他们的胸膛中赋予了重要的和真正的美德。……只要我们有土地可供耕作,那么我们就绝不希望看到我们的公民走上工作台或去转动纺轮。”*Notes on the State of Virginia,in Merrill D.Peterson,ed.:Thomas Jefferson:Writings,New York:Library of America,1984,pp.290—291;p.131.他认为,只要美国能够确保独立的小农场主占主导地位,它的公民就能够行使他们的权利并且维护自由。
在杰斐逊看来,美国以及美洲内陆地区,有着几乎取之不尽的自由土地资源,这是美国形成一个占主导地位的独立农场主阶层得天独厚的条件。但是,自从18世纪以来,大量欧洲移民的涌入使得美国的人口剧增。1743年杰斐逊出生的时候,英属北美13个殖民地的人口还不到100万,到1800年杰斐逊成为总统候选人的时候,美国的人口已经达到了530万,而且在19世纪美国的人口增长率还有继续提高的趋势,这就给美国带来了对土地的巨大需求。要满足这个需求,就只有不断向西扩张,获得新的土地。所以,杰斐逊反对当时流行的孟德斯鸠提出的共和国必须是小国的观点。他认为一个土地辽阔的美国肯定能够保持共和制所带来的好处。他在1795年给法国记者弗朗索思·德因弗诺斯(François d′Ivernois)的信中声称:“我怀疑,只有小国才适于采用共和制这个信念已经和孟德斯鸠以及其他的著名政治经济学家所持有的别的一些著名的错误偏见一起,被实际经验所粉碎了。也许人们能够发现,为了建立一个适当的共和国(毕竟它将使我们求诸于政府的正当权利获得保证),这个国家必须是如此的广阔以至于地方的利己主义无法波及到更大的地区。……社会越小,它们之间的分裂也就越激烈动荡。”*Thomas Jefferson to François d’Ivernois,Feb.6,1795,in Julian P.Boyd et al.,eds.:The Papers of Thomas Jefferson,Vol.28,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Princeton,1950,p.263.杰斐逊非常赞同詹姆斯·麦迪逊(James Madison)在《联邦党人文集》第十篇中提出的主张,通过将政治和经济力量分散在辽阔的领土上来预防权力集中和地方利己主义的危险,一个较大的共和国能比一个较小的共和国更加和谐。正如他在第二次就职演说中所指出的那样:“我知道某些人不赞成获得路易斯安那,他们直率地担心我们的领土扩大将会危及我们的联邦。但是谁能够限制联邦原则得以有效运行的范围呢?我们的联盟越大,它受到地方偏好的冲击就越小。”*Thomas Jefferson,Second Inaugural address,March 4,1805,in Merrill D.Peterson,ed.:Thomas Jefferson:Writings,pp.518—523.
为了推动美国的扩张,杰斐逊当时最关注的就是处于西班牙控制下并与美国西部边界接壤的密西西比河流域地区——即路易斯安那殖民地。因为密西西比河是生活在阿巴拉契亚山脉以西地区的美国人将他们的产品运往外部市场最便捷的通道,而位于密西西比河口的新奥尔良则是美国内地商品经墨西哥湾进入大西洋运往世界各地的最重要的转运站。从长远来看,这个地区更是美国向美洲内地进一步扩张的门户。可以说,杰斐逊是最早认识到密西西比河流域地区对美国重要性的政治家之一。在《弗吉尼亚纪事》中,杰斐逊就声称:“密西西比河将成为这个国家在阿勒格尼山脉(原文如此)以西地区未来的主要商业通道之一。”*Notes on the State of Virginia,in Merrill D.Peterson,ed.:Thomas Jefferson:Writings,New York:Library of America,1984,pp.290—291;p.131.1786年他又写道:“我们必须拥有密西西比河上的航行权。”*Thomas Jefferson to Archibald Stuart,Jan.25,1786,in Julian P.Boyd et al.,eds.:The Papers of Thomas Jefferson,Vol.9,p.218.自从他担任联邦政府第一任国务卿起,杰斐逊就非常希望能够获得这个地区的控制权。1790年,由于西班牙在美洲西北部太平洋沿岸的努特卡湾(Nootka Sound)捕获英国船只,导致努特卡湾危机,英西两国一度走到战争边缘。在当年7月杰斐逊向华盛顿总统提出如何应对这场危机的建议中,他主张乘机向西班牙政府施加压力,迫使它同意放弃路易斯安那和佛罗里达。华盛顿总统接受了这个建议,派出戴维·汉弗莱斯(David Hamphreys)作为特使与英国、西班牙和葡萄牙政府进行接触。汉弗莱斯随身携带了一份杰斐逊给美国驻西班牙公使威廉·卡迈克尔(William Carmichael)的密令,指示卡迈克尔在与西班牙政府谈判中,应该将美国“直接和全面地享有”密西西比河上的航行权作为谈判的出发点而不是目标。卡迈克尔还应该力图说服西班牙政府同意将密西西比河以东的全部领土割让给美国。为此,杰斐逊的立场非常强硬,声称20万武装的美国西部移民要求获得密西西比河上的航行权。“我们力图通过和平手段为他们获得这些权利,以此来安抚他们。但是如果他们在失去耐心的情况下危害到其他人的话,不能说我们会被他们推动着走多远,因为他们自己和他们的权利都不是我们能够抛弃的。”*Thomas Jefferson to William Carmichael,Aug.2,1790,in Julian P.Boyd et al.,eds.:The Papers of Thomas Jefferson,Vol.17,pp.111—112.他甚至声称一旦美国为此与西班牙开战,它有可能与英国联合行动,夺取西班牙在美洲的全部属地,然后美国获得新奥尔良和东西佛罗里达,英国则获得路易斯安那的其余地区。虽然努特卡湾危机最终由于英国和西班牙之间达成协议而于10月份结束,使杰斐逊利用这场危机迫使西班牙割让其美洲属地的计划未能实现,但是获取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土地在杰斐逊外交思想中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
在杰斐逊的影响下,获得对密西西比河流域的控制权成了新生的美国联邦政府一个重要的外交目标。甚至在杰斐逊于1793年底辞去国务卿一职之后,美国仍然没有放弃从西班牙手中获得密西西比河自由航行权的努力,并最终在1795年的《平克尼条约》中实现了这个目标。但是杰斐逊对此并不满足。他在1796年和1800年当选副总统与总统之后,就将密西西比河流域地区视为美国禁脔,并且在这个问题上采取极为强硬的立场。1801年,当美国驻英公使发来报告,声称法国和西班牙已经缔结了一个割让路易斯安那地区的秘密条约时,杰斐逊总统的第一个反应是“这的确对我们是非常不利的”。他立刻和国务卿詹姆斯·麦迪逊对这个问题进行研究,指令美国驻法公使罗伯特·利文斯顿(Robert R.Livingston)和美国驻西班牙公使查尔斯·平克尼(Charles Pinckney)弄清楚这个秘密条约的具体条款,并且以“和平和说服的手段防止我们南部和西南部邻居的变动”。杰斐逊在给利文斯顿的信中写道:“在地球上只有一个地方,它的拥有者将成为我们天然的和习惯性的敌人,那就是新奥尔良。……法国占有新奥尔良之日,就是法美关系进入低谷之时。”他甚至声称,如果法国真的占领新奥尔良,“我们就必须与英国舰队以及英国联姻”。*Jefferson to Robert R.Livingston,April 18,1802,in Paul L.Ford,ed.:The Works of Thomas Jefferson,Vol.9,New York:G.P.Putnam’s Sons,1904,pp.364—365.在杰斐逊的努力下,最终促成了法国将路易斯安那地区以1500万美元的价格出售给美国。路易斯安那购买成为杰斐逊总统任期内最大成就之一。
需要指出的是,主张美国应该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对外扩张,并不是杰斐逊独有的思想。自从第一批欧洲移民来到北美大陆时起,扩张意识就深植在他们的头脑之中,并推动他们不断向美洲内陆推进,建立新的殖民地。在美国的开国元勋中,大力提倡美国对外扩张的也不乏其人,比如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和约翰·亚当斯(John Adams)就是其中的代表。但是对于他们来说,美国的扩张仅仅是为了应对人口压力,获取新的生存空间的手段。比如富兰克林就曾经在1751年预言,美国的人口将在25年内翻一番,因此“需要不断获得新的土地来开辟生存空间”。*Franklin to Lord Kames,January 3,1760,in Albert Henry Smyth,ed.:The Writings of Benjamin Franklin,Vol.4,Nabu Press,Charlestown,2010,p.4.同样,亚当斯也相信人口的增加会带来对新的生存空间的需求。但是,杰斐逊却把扩张与美国共和制度的生存与发展联系起来。正如他在1801年给詹姆斯·门罗(James Monroe)的信中所写的那样:“我们迅速的发展将会使自身扩展到这个疆域之外,即使不是南美洲的话,也是整个北美洲布满讲同一种语言的人民,靠着相同的法律以相同的政体形式进行管理。”*Jefferson to Governor James Monroe,November 24,1801,in Andrew Adgate Lipscomb,ed.:The Writing of Thomas Jefferson,Vol.10,Kessinger Publishing,Whitefish,MT,2010,p.296.这就给他的扩张思想蒙上了一层意识形态的外衣,使之更能为人们接受。而为了维护共和制的生存发展必须不断扩张的思想成为日后美国在美洲大陆上奉行扩张政策的主要借口之一。
二、海上贸易自由是美国繁荣发展的必要前提
在杰斐逊的共和理念中,通过对外扩张获得足够的土地来造就一个占主导地位的独立农场主阶层,与通过海上贸易自由来使大多数美国公民拥有足够的财富,以保证共和国基础的稳定,这二者是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尽管杰斐逊相信,以农业经济为主是确保美国共和制度能够长期生存和健康发展的前提,但是他并不希望美国的农业经济成为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他认为,美国农民可以而且也必须能够享受到近代工业发展所带来的利益。在1784年给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的信中,杰斐逊写道:“全世界都变成商业性的了。让我们的新帝国与它们分隔开是实际可行的吗?……我们不能将自己与它们隔离开。我们的公民们已经充分地品尝到了禁止他们从事的手工业和制造业所带来的舒适生活。那么……我们必须力图在这个现代的权力和财富之源中分享尽可能大的一部分。”*Thomas Jefferson to George Washington,March 15,1784,in Julian P.Boyd et al.,eds.:The Papers of Thomas Jefferson,Vol.7,p.26.他认为,做到这一点的主要途径就是确保美国农民能够将他们的农产品运往海外,换取使自己能够过上舒适生活所需要的工业品。这样,海上贸易自由对于美国的繁荣和发展就必不可少。
杰斐逊对于从事海上贸易有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非常清楚。在1785年8月给约翰·杰伊(John Jay)的信中,杰斐逊承认:“但是这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无疑会经常爆发战争。在海上,以及在外国的港口中他们的财产将会受到侵犯,他们的人身将会因为债务、契约、罪行以及走私等等的借口而受到攻击。即使我们对此没有任何感觉,也必须防止这些攻击永远地反复出现。或换言之,我们在海上的商业必须通过经常性的战争为代价来获得。”但是他仍然指出:“我们的人民决定,我们必须占有一定份额的海洋,而且他们已经形成的习惯也诱使他们要求海洋对他们保持开放,推行这项政策也要求这一因素(即海洋)尽可能大地为他们所用。”为此,杰斐逊主张建立一支强有力的海军来保护美国的海上贸易。“软弱将会遭致攻击和伤害,而对之进行惩罚的手段往往能够防止它。这个理由导致某些海军力量是必要的,这是我们能够攻击到敌人的唯一武器。”*Thomas Jefferson to John Jay,Aug.23,1785,in Thomas Jefferson Papers,Library of Congress.
在杰斐逊担任公职期间,确保美国的海上贸易自由始终是他关注的重要问题,为此他甚至不惜动用武力。早在他担任邦联政府驻法国公使期间,因为横行地中海的北非海盗劫掠了美国商船,杰斐逊就主张以武力迫使这些海盗国家与美国签订条约,保证美国商船在地中海的安全。在这个问题上,他坚决反对约翰·亚当斯的通过向北非海盗国家“纳贡”以换取和平(这也是当时欧洲各国的传统做法)的主张。在1786年7月11日致亚当斯的信中,杰斐逊写道:“我宁愿通过战争来获取和平。因为1.正义是支持这样做的。2.荣誉也支持它。3.它将使我们在欧洲获得尊重,而尊重是利益的保证。4.它将使邦联的首脑们获得用来压服它们那些不尽职的成员们最安全的强制手段,从而可以避免他们采取不那么安全的手段。”*Thomas Jefferson to John Adams,July 11,1786,in Lester J.Cappon,ed.:The Adams-Jefferson Letters,the Complete Correspondence Between Thomas Jefferson and Abigail and John Adams.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Chapel Hill and London,1987,p.142.联邦政府成立以后,确保海上贸易自由更是成为担任国务卿的杰斐逊的首要目标。1789年,被派往英国的特使古弗尼尔·莫里斯(Gouverneur Morris)接到的指令是,必须确保美国船只能够获得从事西印度群岛航运业的权利,如果这个条件得不到满足,他甚至不能进行商业谈判。杰斐逊也非常希望能够利用欧洲国家之间的冲突来扩大美国的海外贸易。在英国和西班牙发生努特卡湾危机期间,杰斐逊曾经希望:“如果西班牙和英国之间发生战争,我想法国必然将卷入其中。在这种情况下,我希望新世界将依靠旧世界的罪恶而发财致富。如果我们为了自己不得不确立武装中立的原则,就我们能够增加的商船而言,我们肯定会成为所有国家货物的承运人。”*Jefferson to Edward Rutledge,July 4,1790,in Julian P.Boyd et al.,eds.:The Papers of Thomas Jefferson,Vol.16,p.601.杰斐逊就任总统之时,正是拿破仑战争的战火席卷欧洲大陆之际。英国利用其海军优势,对法国及其殖民地进行了严密的海上封锁,同时强征水手进入英国海军服役,许多美国水手也成了被强征的对象。英国的这些行动引起杰斐逊强烈不满。1803年,《杰伊条约》的大多数条款即将到期,杰斐逊派遣詹姆斯·门罗(James Monroe)前往英国谈判,企图达成一项新的协议解决英美之间的大多数分歧。根据杰斐逊的命令,国务卿麦迪逊在1804年1月5日向门罗发出了一份详细的“谈判计划”,强调:“美国至关重要的目标是消除强征行动,并且给封锁下定义。在重要性上排在第二位的是缩短走私品的清单并且扩大(原文如此)我们与敌国殖民地进行的中立贸易。在你把这些目标放在心里的同时,最后两项是非常重要的,而前两项则是绝对不可缺少的。”*James Madison to James Monroe,Jan.5,1804,in J.C.A.Stagg et al.,eds.:Papers of James Madison,Secretary of State Series,Vol.6,Charlottesville: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1986,p.283;p.306.但是由于英国将海上封锁视为对法国施加压力的主要手段,拒绝在这个问题上让步,因此门罗的使命没有成功。英国的海上封锁和强征水手行动使英美关系日益紧张,最终成为引发1812年战争的一个重要原因。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杰斐逊在应该确保美国获得海上贸易自由这一点上立场十分坚定,但是他用来实现这个目标的手段却是十分务实的,根据具体环境和对象的不同而变化。在这方面,指导杰斐逊行动的原则可以被总结为“弱战强和”。*宋云伟的《论托马斯·杰斐逊的外交政策》(《山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5期)一文对这个问题有具体论述。当北非海盗国家的劫掠行动给美国在地中海的贸易造成威胁的时候,杰斐逊坚决主张以战争手段迫使北非国家屈服。他宣称:“我们应该开始建设一支海军力量,如果我们想运载我们自己的贸易商品的话。我们能够在一个更加体面的场合或者以一个更加软弱的敌人开始这一过程吗?我同意约翰·保罗·琼斯(John Paul Jones)的观点,即用6艘快速帆船就足以彻底摧毁他们的商业:不是像这些地中海国家在针对整个北非海盗国家的兵力作战的时候所做的那样通过炮击来做到这一点,而是通过持续的巡航并且将它们分而治之来做到这一点。”*Thomas Jefferson to James Monroe,Nov.11,1784,in Julian P.Boyd et al.,eds.:The Papers of Thomas Jefferson,Vol.7,pp.511—512.但是,当英国的海上封锁行动威胁到美国的海上贸易之时,甚至在1807年英国海军因为强征水手而炮击美国的“切萨皮克”号快速帆船,导致3人死亡、十余人受伤的流血事件后,杰斐逊并没有立刻宣战。他在给弗吉尼亚州长的一封信中说:“战争是不是最灵验的补偿办法还可以考虑,既然欧洲给了我们许多有益的教训,我们是不是不必再那样干,而是向他们表明,制止不公正的行为可以有和平的手段,让侵略者感到行事公正,今后不做坏事是有利于其利益的。”*托马斯·杰斐逊:《杰斐逊集》上卷,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270页。最终通过斡旋,以英国向美国道歉并做出赔偿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是英国并没有在强征水手和海上贸易自由方面做出让步。杰斐逊之所以如此克制,在于他知道此时美国国力尚弱,无法与英国抗衡,他的选择余地实际上非常有限。杰斐逊曾经说过:“如果美国现在就进行战争的话,我就看不到有偿清国债的希望了。而美国如能保持八年多一点的和平,从债务中解脱出来以后,在不增加新的税收和贷款的情况下,美国每年的收入将足以应付任何战争。不断提高的地位和不断增大的力量也会使美国摆脱任何国家的欺凌。”*Merrill D.Peterson:Thomas Jefferson & the New Na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New York,1975,p.543.可见,杰斐逊在追求海上贸易自由时所采用的手段是与他对美国实力的评估密切联系的。
在杰斐逊眼里,海上贸易自由和在美洲大陆上的对外扩张一起,是确保美国共和制度能够生存下来并繁荣发展的两个必要前提,它们共同成为杰斐逊担任公职期间追求的基本外交目标。在美国力量弱小的时候,海上贸易自由是它用来维护自身利益的武器,而随着美国实力的日益强大,海上贸易自由则变成了它用来挑战英国海上霸权的手段。
三、美国不应该卷入欧洲国家冲突的原则
这个原则所依赖的基础是早在殖民地时期就已经建立起来的传统:即欧洲和美洲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在处理各自的事务时有完全不同的标准和价值观,因此不能将它们的事务混淆起来处理。在16和17世纪,欧洲国家往往利用这个传统防止母国因为殖民地的冲突而被卷入战争,或者避免母国之间的战争波及殖民地。1686年英法签订的《白厅条约》清楚地确认了应该区别对待欧洲和美洲事务的做法,规定缔约双方同意美洲的争执不能被视为欧洲战争的起因,而母国在欧洲的战争也不能成为在它们的美洲殖民地之间爆发战争的理由。随着北美殖民地的发展,殖民地人民越来越多地利用这个传统强调自己有着与母国不同的独特利益,而清教徒将北美殖民地视为上帝挑选的“山巅之城”的观点则给这个传统披上了宗教意识形态的外衣。最终,英属北美殖民地的人民开始将欧洲和美洲是两个不同世界的思想用来反对母国的统治。杰斐逊在他的《英属美洲权力观》中就指责乔治三世说:“你的周围都是英国的顾问们,但请记住他们是争论一方的当事人。你并没有负责美洲事务的大臣,因为你并没有从我们中挑选大臣。”他要求乔治三世:“不要再为了实现帝国某一个部分的过分渴望而牺牲它另一个部分的权利了,而是应该平等地和不偏不倚地对待所有部分。不要让任何一个立法机构通过可能损害另一个立法机构的权利和自由的法案。”*Noble E.Cunningham,Jr.:Jefferson vs.Hamilton:Confrontations that Shaped a Nation.Bedford/St.Martin,Boston,2000,p.8.实际上是把殖民地和母国作为两个平等的世界来考虑它们的冲突了。
在此基础上,杰斐逊形成了自己的国际政治观。他对欧洲的强权政治抱有深深的敌意,把欧洲视为一个野蛮主义笼罩的世界。他认为,在欧洲的国际关系中,“全部道德原则已被从支配国与国关系的准则中彻底清除……
一切道德原则荡然无存”。*Noble E.Cunningham,Jr.:Jefferson vs.Hamilton:Confrontations That Shaped a Nation.p.30.受到美国独立战争的影响,在杰斐逊和其他美国开国元勋的眼里,英国则代表了欧洲这种野蛮主义和强权政治中最黑暗的一面,是美国最大的敌人。甚至在独立战争结束4年多后,杰斐逊的这种想法仍然没有改变。1787年12月15日,杰斐逊在给美国驻西班牙临时代办威廉·卡迈克尔(William Carmichael)的信中仍然将英国称为“我们的天然敌人,是在地球上打心眼里希望我们遭到不幸的唯一国家”。*Jefferson to William Carmichael,December 15,1787,in Julian P.Boyd et al.,eds.:The Papers of Thomas Jefferson,Vol.12,p.424.正是出于这种观点,杰斐逊对于英国抱着极不信任的态度,他怀疑英国时刻没有放弃再次控制美国,将美国纳入英国的战略轨道,并在国际事务中为英国服务的希望。1790年努特卡湾危机期间,英国加拿大总督向美国派出密使乔治·贝克威思(Geroge Beckwith)与美国财政部长亚历山大·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进行接触。贝克威思曾经试探过美国政府对英美“结盟”对抗西班牙的态度。对此,杰斐逊坚决反对。他主张将商业条约和联盟的问题分开讨论,而不能使商业条约成为英国迫使美国接受联盟的砝码。杰斐逊建议应该明确告诉贝克威思,所谓的英美联盟“不能与现有的协定相冲突”——这指的是当时存在的法美盟约,而且美国将在可能爆发的对西班牙战争中“保持中立”。后来杰斐逊在给古弗尼尔·莫里斯的信中,这样评价贝克威思的“结盟”建议:“我们讨论了交换公使的问题、签订商约的问题,以及联盟的问题。就最后一个问题而言,如果它的目标是值得尊敬的,那将毫无作用;如果它的目标是不光彩的,那就是不能接受的。”*Jefferson to Morris,New York,Aug.12,1790.Jared Sparks:Life of Gouverneur Morris,Vol.2,Boston:Gray and Bowen,1832,pp.31—32.
杰斐逊的亲法仇英态度众所周知,但是这种态度并没有导致杰斐逊做出美国应该在欧洲冲突中选边站队的结论。尽管他相信法国和美国的利益大体是一致的,而且法国大革命的失败将意味着人类自由的倒退,他在给华盛顿总统的信中仍然强调:“我们不希望干涉任何国家的内部事务,也不希望干预欧洲的总局势。与所有的国家保持和平,以及确保和平赋予我们的在所有国家中的权利,是我们的目标。”*Thomas Jefferson to George Washington,Aug.27,1790,in Julian P.Boyd et al.,eds.:The Papers of Thomas Jefferson,Vol.17,pp.129—130.杰斐逊相信,卷入欧洲国家的冲突是危险的,这不仅使当时力量尚弱的美国可能引火烧身,甚至可能激化美国各州之间的冲突,导致联邦分裂。在给埃尔德里奇·格里的信中,他写道:“在将我们卷入所有的欧洲国家之间的争吵后,只有一个行动能结束我们的悲剧,那就是分裂我们的联邦。”对此杰斐逊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他说:“不管我们可能对外国采取什么样愚蠢的行动,我们决不能放弃我们的联盟,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只有它才能避免这个天堂般的国家变成角斗场。”在信的结尾,杰斐逊希望:“尽管我们目前受到束缚,我们仍然能够赢得时间在这场我们所经受的巨大危机中做出反应,并且找到某些手段在将来保护我们自己不受外国的影响,不管这些影响企图采取商业的、政治的或其他任何形式。”*Thomas Jefferson to Elbridge Gerry,May 13,1797,in Julian P.Boyd et al.,eds.:The Papers of Thomas Jefferson,Vol.29,pp.363—364.
杰斐逊的这个不卷入欧洲国家冲突的原则体现了一个新生的共和国在国际事务中坚持根据自己的利益独立行动的决心,甚至法国人也非常清楚这一点。当时的法国驻美公使皮埃尔·奥古斯特·阿代(Pierre Auguste Adet)曾经这样评价杰斐逊:“在他(杰斐逊)身上,我不知道我们能否看到一个完全献身于我们的利益的人。杰斐逊先生喜欢我们,因为他不喜欢英国;他力图接近我们,因为他不像害怕英国那样害怕我们;但是如果明天英国不再激起他的恐惧的话,他明天就会改变他的观点。杰斐逊,尽管是一个自由和学识的朋友,尽管他尊重我们为了打破我们所受的束缚并驱散压迫着人类的无知的阴云所做出的努力,但我说,杰斐逊是一个美国人,因此他不可能成为我们真诚的朋友,一个美国人天生就是所有欧洲人的敌人。”*Abet to Minister of Foreign Affairs,Dec.31,1796,in Frederick Jackson Turner,ed.:Correspondence of the French Ministers to the United States,1791—1797,Annual Report of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Association for 1903,Washington,DC: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04,p.983.由此可见,杰斐逊的不卷入欧洲国家冲突的原则虽然在很大程度上带有不愿新生的共和国受到欧洲强权政治污染的意识形态色彩,但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出于杰斐逊对美国国家利益的认识与考虑。杰斐逊的这个思想对美国的外交政策有着很深的影响。1823年,时任美国总统的门罗曾经就美国如何应对欧洲国家可能采取的干涉拉丁美洲革命行动的问题征求过杰斐逊的意见。杰斐逊在给门罗的信中写道:“我们的第一条行为准则应当是:绝不卷入欧洲的纷争。我们的第二条行为准则是:决不容忍欧洲干涉大西洋这边的事务。”*1823年10月24日杰斐逊致詹姆斯·门罗的信,转引自徐尚平:《杰斐逊的国际政治观与外交思想研究》,《北大史学》2010年,第300页。门罗在当年12月2日的国情咨文中所提出的门罗主义内容几乎完全体现了杰斐逊的这些观点。以孤立主义的形式体现出来的不卷入欧洲国家冲突的原则成为直到20世纪初以前美国外交政策的根本指导原则。
四、对欧洲力量均势的重视
应该指出的是,不卷入欧洲冲突并不意味着毫不关注欧洲事务。相反,杰斐逊非常重视欧洲力量均势,他甚至相信欧洲力量均势是美国安全的最大保障,因此他往往从欧洲力量均势的角度来思考和分析国际问题。在杰斐逊的外交思想中,重视欧洲力量均势与在欧洲冲突中奉行中立政策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
在杰斐逊担任国务卿时,英国和西班牙之间爆发了努特卡湾危机,这是联邦政府建立之后面临的第一场直接涉及美国利益的国际危机。英国的“结盟”建议可能给英美关系造成的变化以及英国吞并西班牙在美洲殖民地的可能性对美国造成的影响成了人们直接关注的问题,但是杰斐逊并没有忽略从欧洲力量均势的角度对这场危机进行分析。1790年7月12日,他向华盛顿总统提交了“在战争情况下可能采取的政策纲要”。在这份文件中,杰斐逊承认英国占领西班牙的美洲殖民地可能会对美国造成战略包围。但是杰斐逊从欧洲力量均势的角度来分析这种威胁出现的可能性以及美国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来应对这种威胁,所以他非常强调引入法国力量的重要性。他认为,如果法国支持西班牙的话,英国夺取路易斯安那和东西佛罗里达的可能性就很小,即使它夺取了这些地区,法国和西班牙也有可能收复失地。而且如果美国要采取战争行动来对抗英国夺取西属美洲殖民地所造成的威胁的话,其前提条件是法国和西班牙必须站在美国一边,共同对抗英国。杰斐逊总结说:“只和西班牙联手,战争将不会成功。我们的局势只会比这(即允许英国占领路易斯安那和佛罗里达)更加恶化。”*Outline of Policy Contingent on War,July 12,1790,in Julian P.Boyd et al.,eds.:The Papers of Thomas Jefferson,Vol.17,p.109.杰斐逊认为真正可行的政策是同时与法国和西班牙接触,一方面说服西班牙允许路易斯安那和佛罗里达独立,另一方面将法国拉入,使它和西班牙、美国一起对这些地区的独立提供保证。这样,既可以避免英国占领这些地区对美国造成的威胁,同时又可以加强美国在这些地区的影响,实现利益的最大化。
对杰斐逊来说,美国在欧洲冲突中保持中立的政策能否顺利实施,也依赖于欧洲力量均势的存在。1790年8月,当努特卡湾危机发展到白热化,英国和西班牙都在积极进行战争准备的时候,华盛顿总统相信英军很可能从底特律出发,借道美国领土攻击新奥尔良和西班牙在路易斯安那的其他据点。所以他写信给内阁成员,询问如果英国方面提出借道要求的话,美国应该如何答复。杰斐逊相信,由于目前欧洲的力量均势状况,在英国竭尽全力对法兰西共和国作战时,它不大可能会采取这样的行动。所以他建议美国应该不做出任何答复,“留有选择的余地……直到事态的发展证明,是接受英国人的道歉还是利用这个侵略行动作为宣战的借口,哪个做法最为有利。”*Thomas Jefferson to George Washington,Aug.27,1790,in Julian P.Boyd et al.,eds.:The Papers of Thomas Jefferson,Vol.17,pp.129—130.华盛顿总统接受了他的意见。
杰斐逊在担任副总统和总统期间,处理国际事务的时候,他始终从欧洲力量均势的角度考虑问题,并且相信美国的安全依赖于欧洲力量均势的存在,这成了他的外交思想中一个重要内容。1806年,当拿破仑战争正在欧洲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英法两国都在尽其所能给对方施加压力,以争取战争的胜利。它们向美国提出了相互冲突的要求,这使美国的外交政策面临巨大的挑战。当时,杰斐逊对国际局势做出了这样的判断:“此刻这个世界表现出可怕的景象,一个人像巨人一样高踞于欧洲大陆之上,而另一个人则在海洋中遨游。”但是他仍然承认:“这要比一个人同时统治两部分要好。我们希望的是那个拥有陆军的人不能统治海洋,而那个统治海洋的人则不能拥有陆军。这样我们就能平安了,至少在国内是如此。”*Thomas Jefferson to Thomas Lomax,Jan.11,1806,in Thomas Jefferson Papers,Library of Congress.杰斐逊始终相信,“让欧洲处于一个君主的统治之下不是我们的利益所在。”甚至在1812年战争爆发,英国已经成为美国公开的敌人时,他仍然写道:“如果(拿破仑)再次向欧洲进军,我将再次希望他遇到像阻止他到达彼得堡那次同样的灾难。即使其后果是进一步延长我们的战争,我也宁愿接受这一后果而不愿看到整个欧洲的力量掌握在一个人的手里。”*Edited by Arthur M.Schlesinger,Jr.:The Dynamics of World Power:A Documentary History of United States Foreign Policy,Vol.1,Chelsea House Publishers,New York,1973,p.xxxii.对于杰斐逊来说,一个处于力量均势状态下的欧洲将使欧洲各国相互牵制,无力兼顾美洲事务,这样美国的安全以及它在美洲大陆的行动自由和海上贸易自由也就都能够得到保证。
当然,在杰斐逊时代,新生的美国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影响欧洲的力量均势格局。然而,对欧洲力量均势的关注却保持了下来,并成为指导美国外交政策的一个重要潜在性因素。此后随着美国实力的增长,它渐渐获得了影响欧洲事务的力量。当欧洲力量均势能够有效运转的时候,美国还能将这种关注掩藏在“孤立主义”的外衣之下。一旦欧洲力量均势出现了问题,美国就会毫不犹豫地采取行动介入欧洲事务,这也是它卷入两次世界大战的主要原因。因此,缺少了对欧洲力量均势关注这个内容,对杰斐逊的外交思想乃至整个美国外交政策史的理解就是不完整的。
综上所述,在美洲大陆上的扩张、海上贸易自由、不卷入欧洲冲突和对欧洲力量均势的关注构成了杰斐逊外交思想的四根支柱,它们是相互依赖的一个有机整体。欧洲保持均势状态是美国最理想的国际格局,这样它才能安全地置身于欧洲事务之外,并且利用欧洲国家的冲突来实现在美洲大陆上扩张和海上贸易自由的目标,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利益。杰斐逊的外交思想对日后美国政府的外交政策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可以说,直到20世纪初以前,这四根支柱一直构成了美国外交政策的基本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