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程粹言》编者考辨
2018-01-23胡鸣
胡 鸣
(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福建 福州市 350007)
引言
《二程粹言》编者问题,迄今悬而未决。依其《序》言,其书成于乾道二年(1166),比朱熹《二程遗书》成书早二年。然自朱熹始,长期以来未提及其主要编者,宋元官修书目,甚至未见其书入编。直至明正统六年(1441),杨士奇编修《文渊阁书目》,方编入其集本,题名为《程子粹言》,然未署编者。及至清永瑢编修《四库全书总目》,收编此书,以不同采进本所出现的不同编者及书名分类编目:入编卷九十二“子部儒家类”者,题为杨时撰《二程粹言》;入编卷九十五“存目”者,题为张栻编《伊川粹言》。殆至清同治十年(1871),涂宗瀛合二编者于一书,题为杨时订定、张栻编次《二程粹言》。正因如此编者未明,以致英国学者葛瑞汉质疑此书编集者、改写者及编例者。故本文在葛瑞汉质疑的基础上加以考辨,以期获得更为深入地认识。
1 张栻:《序》之由来
最初质疑《二程粹言》编者,是从质疑其《序》为张栻所作而发端。相传《序》为张栻所作,始见于元至正十八年(1358)宋濂《诸子辨》,宋濂考辨其书云:
《子程子》十卷,一名《程子粹言》,乃程颐叔子书,盖其门人杨时变语录而文之者也。前有《序》,不著氏名。东阳厉髯翁云:“相传为广汉张栻作《序》,称得诸子高子家传,以其卷次不分,编类不别,因离为论道、论学、论书、论政、论事、天地、圣贤、君臣、心性、人物十篇,欲其统而要,非求类夫《论语》之书也。”予取观之,实皆叔子之言,而伯子之说附焉,辞极峻古,虽间有稍离真者,亦不远矣,览者尚慎择之哉。[1]
此中书名《程子粹言》,为《文渊阁书目》所沿袭,如前所述,至《四库全书总目》,方析为二书名。然四库馆臣对题为张栻编《伊川粹言》显有异议,作《提要》云:
旧本题宋张栻编,考宋濓《潜溪集》有此书跋,谓前《序》不著姓氏,相传为张南轩栻撰。则明初此书尙不著栻之名,此本当为后人据濓语补题也。其《序》题乾道丙戌正月十有八日,然栻《南轩集》,但载《二程遗书跋》,而无此《序》。使果栻作,不应讳而削之也。盖倂编次之说,皆在影响之间矣。[2]
葛瑞汉依此为据,质疑《序》为张栻所作。然仔细分析,不难发现,以《提要》推论为据,难以排除张栻作《序》之可能。《提要》推论,依据有二:一是宋濂所见《序》,不著氏名。另一是张栻《南轩集》未载此《序》。若就前者而言,《序》在宋濂所见之前就已存在,可证非宋濂后所作。至于是否为张栻作,以概率计,尚存百分之五十几率。因而,不能断其非张栻作,更无须断其为“后人据濓语补题”。故宋濂未见之说,不能作为否定张栻作《序》的依据。若以张栻《南轩集》未载此《序》作为推论依据,其前提条件同样不充分。《南轩集》非张栻所编,而是在张栻卒后四年的淳熙十一年(1184),为朱熹所编。载不载此《序》,选择权不在张栻,而在朱熹。陈来《朱子哲学研究》云,朱熹未编张栻早期资料。[3]考《南轩集》,乾道二年及前此张栻书信文论,确有未入编者。如,陈来《朱子书信编年考证》所考朱熹《答张敬夫》书共四十九通,其中乾道二年七通,最早一书作于乾道“丙戌夏秋间”。[4]然与此七通书往来的张栻诸书,未见入编《南轩集》。而《序》作于“乾道丙戌正月十有八日”,年代在此七通书之前,未入编《南轩集》,并不奇怪。朱熹初识张栻,在隆兴元年(1163)十一月。其时,张栻之父张浚被召入相,议北征之事,张栻随父周旋于幕府之中。朱熹恰亦赴召至行在,在都下与张栻见面,二人皆主北征用兵,从而相识。隆兴二年八月末,张浚卒,张栻护丧归潭州,乘舟行至豫章,朱熹登舟哭祭,送至丰城下船。此次朱熹与张栻见面,在舟中作三日谈,论及湖湘学中和之说。朱熹建立中和旧说,颇得益于张栻此说。然二人论争中和之说往来书信,只见朱熹《与张钦夫》四书入编《晦庵集》,其中前三书,陈来《朱子书信编年考证》列于乾道二年,后一书列于乾道三年春,[5]却未见张栻相应四书入编《南轩集》。从朱熹答书行文中,无疑可证张栻曾作此诸书。至于何以未入编,朱熹《南轩集序》对此有所说明。因此前流传张栻文集别本,多早年未定之论,而末年发明道要之语反多所佚遗。“于是,乃复亟取前所搜辑,参互相校,断其敬夫晩岁之意,定其书为四十四巻。”[6]可见,朱熹对张栻早年书信文论的入编原则,在于是否合乎“晚岁之意”。不合者,自然不在入编之列。乾道二年《序》赞扬杨时“变语录而文之”,恰与张栻晚岁反对汪玉山据己见刊正二程语录相矛盾,[7]那么,在删除之列,就不足奇怪。因而,不宜以是否载入《南轩集》为据而论《序》之有无。
乾道元年,湖南安抚使刘珙知潭州,重建岳麓书院,延请张栻执教,刊印二程遗书,是不争事实。二程遗书含语录与文集,二程弟子传授二程学说主要依据语录载体。因而,乾道二年,张栻既刊印文集,焉有不刊印语录之理?况且,张栻不仅知其本,而且用其语,[8]焉能不引其为教本?尽管此二程语录为改写本,然在朱熹编集二程语录之前,未必有比其更理想的集本,何况当时学者对此改写本未必是排斥的,甚至称赞其合乎二程本意、合乎道旨,乾道二年《序》就是此一代表,其云:
河南夫子书,变语录而文之者也。余得诸子高子,其家传,以为是书成于龟山先生。龟山,河南之门高弟也,必得夫心传之妙。苟非其人,差毫厘而千里谬矣。余始见之,卷次不分,编类不别,因离为十篇,篇标以目,欲其统而要,非求效夫《语》、《孟》之书也。[9]
此《序》观点十分明朗,“以为是书成于龟山”,“必得夫心传之妙”,自然合乎二程本意。“苟非其人,差毫厘而千里谬矣”,完全合乎道旨。故以“道外无物,物外无道”为全书“统而要”之纲,离为论道、论学、论书、论政、论事、天地、圣贤、君臣、心性、人物十目,用以识其端,明其体,得其道,以建构道学体系。而此《序》旨,恰合张栻讲学之旨。在刘珙延请张栻执教之初,张栻《寄刘共甫枢宻》书论及讲学之旨,其云:
嗟乎!靖康之变,亘古所无。金人盘踞中原,四十余年矣。三纲不明,九法尽废,今为何时耶?士大夫宴安江左,而恬莫知其为大变也。此无他,由不讲学之故耳。今枢宻以天子大臣而志乎此道,则某之喜为如何!虽然,学之难明也乆矣。毫厘之差,而千里之谬。其用极天地,而其端不逺乎视听食息之间。识其端则大体可求,明其体则妙用可充。[10]
此中显示,张栻讲学之旨在于改变失道现状。失道原因在于“不讲学”,正因“不讲学之故”,遂有“毫厘之差,而千里之谬”。基此认识,张栻以为讲学应从“毫厘”着手,因为道存乎“视听食息”日用之间,惟此,方“识其端则大体可求,明其体则妙用可充”,“千里之谬”可纠。张栻在《潭州重修岳麓书院记》,对失道原因治理方略,从学理上揭示的更为透彻。其云:
天理人欲,同行异情。毫厘之差,霄壤之缪。此所以求仁之难,先必贵于学,以明之与善乎。[11]
由上可见,张栻改变失道的路径是,先必贵于学,以明之与善,再求仁以达道。而 “贵于学”必先求教本,而在当时二程语录无疑是治道最为贴切的良方妙药,故张栻手握对症下药的良方妙药,焉有弃之不用之理?可见,以《序》为张栻之作,并非没有依据,至少在作《序》时点、作《序》意图上,与张栻执教岳麓书院之初年月及讲学之旨,皆十分契合。故肯定东阳厉髯翁“相传为广汉张栻作《序》”说比否定张栻作《序》说更为信而有据,至少,迄今未见否定张栻作《序》的有效依据。
2 胡寅:“变语录而文之”
张栻为《河南夫子书》编例作《序》,并不意味其为此书主要编者。对此书价值而言,影响更为根本的是改编者及编集者。“变语录而文之者”,显然非张栻。张栻不仅晚岁反对汪玉山删改二程语录,即使早期,亦不愿更改胡安国所编二程文集,故在乾道二年十月刊印《二程文集》时,不采纳朱熹的校正意见,而被朱熹斥之为“曲意回护”胡安国。由此可推,张栻同样不会更改《河南夫子书》,甚至不会变动原书“以类相从”编次,其所作的仅仅是分卷次,别编类,发其微,离为十篇,篇标以目,欲其统而要而已。何况,其倾向《河南夫子书》成于龟山。葛瑞汉则明确指出,变语录而文之者,乃胡寅所为。其依据有二:一是朱熹《外书》在胡氏本拾遗下注云:“胡文定公家本。又有别本,文其言,而每章冠以‘子曰’字者。今亦取其不见於诸篇者,附於此。”[12]二是朱熹云:“胡明仲文伊川之语而成书,凡五日而毕。世传《河南夫子书》,乃其略也。”[13]依此可确定,在张栻之前,已有二种二程语录“文之”本。一为胡氏家藏本,朱熹称之为“别本”,乃胡寅文之。另一为世传本,朱熹称之为《河南夫子书》,乃“别本”之节略本,然未云编者。葛瑞汉依据朱熹所云“取其不见於诸篇者”的编书原则,以《粹言》比对朱熹《外书》所附“别本”四则语录,发现其中二则见之《二程粹言》,二则未见,认定《河南夫子书》确为“别本”之“节本”。再结合朱熹所编二程语录,梳理“弟子们所记二程言行的原始记录(公元1077~1107)”源流如下:
首先,将二程语录分为互不重合的三分支:一是“胡安国(公元1074~1138)的大集子‘胡本’”;二是“其它临时的集子”;三是“《遗书》(公元1168年)”,即朱熹《二程遗书》。
其次,列出从“胡本”到《粹言》的演变脉络。即从“胡本”到“胡寅(公元1098~1156)改写为文言‘别本’”,再“节略为《河南夫子书》(十二世纪)‘节本’”,最后“重新整理为《粹言》(公元1166年乾道二年)”。
最后,根据朱熹编书原则,将“胡本”、“别本”及“其它临时的集子”合编为“《外书》(公元1173)”,即为朱熹《二程外书》。[14]
从上述源流看,葛瑞汉先将二程语录一分三支,后全部归为朱熹《二程遗书》、《二程外书》二书。《粹言》一书,就内容而言,似乎没有存在的必要。就改写而言,只溯至“别本”,似乎仅胡寅所为,与他人无涉。
然从“别本”至《粹言》演变过程中,尚存“节本”编者缺失的问题。朱熹表弟程洵见过“节本”,是建阳旧本,早于张栻编例本,题为《河南夫子书》,亦未言编者。[15]此节本刊印于何时,是胡寅生前,还是卒后,不得而知。即使从胡寅卒年绍兴二十六年(1156)起,至乾道二年刊印张栻编例本,已有十年。然不论此间年代长短,“节本”总是脱稿于“别本”,此为从胡氏家族顺流而下寻求“节本”编者,提供了可行思路。况且,“节本”又在胡氏家乡建阳刊印,其排查范围则十分有限。最先引人关注的应是胡氏家族,其中胡宏类编过二程语录。胡宏类编的集本,题为《程子雅言》,其《后序》云:
先生之文散脱不类,流落四方者,率皆讹舛,天下所传,无完本。予小子既深知天下之于六经,如无舟楫之不可济,倘不为之类集,则罪人也。[16]
此集本所编二程语录重在雅言与道的关联,雅言的参照对象是滛言,即道学之外的词章之学,尤其是声色艳词,故胡宏云:
雅言难入,而滛言易听。正道难从,而小道易用。伊尹之训,“太甲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盖本天下事物之情,而戒之耳。’非谓太甲质凡而故告之,以如是也。英明之君,能以是自戒,则德业日新,可以配天矣。”[17]胡寅“别本”则重在二程语录中作粹与驳的选择,以揭示其与道的关联,故云:
道,一而已。而有中偏、大小、正邪、粹驳之不同,何也?中故大,大故正,正故粹,粹故一。彼狭小、偏私、僻邪、驳杂,为道者失也。[18]
此外,胡宏与胡寅对二程的称谓亦明显不同。胡宏尊之以“程子”,胡寅称之为“河南夫子”,故《河南夫子书》题名乃从胡寅称谓。由此推之,“节本”非胡宏后学所为,乃胡寅或胡寅后人所为。张栻《与吴晦叔》言及“伯逢所类遗书”,[19]伯逢,乃是胡寅长子。遗书,如同上述,乃张栻对《河南夫子书》的通俗称法,故推“节本”为伯逢刊印,较为可信。不论事实果真如此,但可排除的是,胡宏《程子雅言》为“节本”,因胡宏《程子雅言全序》云:“此书之集,非敢传之其人也,姑自治而已。”[20](五峰集卷三)故可知其未传世。
问题在于,张栻《序》云,子高子以为,《河南夫子书》“成于龟山先生”,此与其后所云“伯逢所类”矛盾,亦与葛瑞汉以为出于胡寅不合。厘清此中问题,关键在于朱熹所云,胡寅文伊川之语而成书,“凡五日而毕”,是否可能。考杨时《龟山集》,对程氏兄弟称谓,分则各以字称之,合则以二程先生称之,从未以“子”合称。由此可证,仿《论语》,以“子曰”文之者,非杨时所为,乃胡寅所为。至于胡寅在多大程度上“变语录而文之”,则难以确定。以现存《二程粹言》为例,所集语录八百八十则,六万余字,即使抄写一遍,难以“五日而毕”,何况“变语录而文之”,还得费时斟酌推敲,可以肯定,几乎不可能完成。除非在胡寅前,已有“变语录而文之”本,胡寅在现成底本上,“文其言,而每章冠以‘子曰’字者”,方可实现。若如此,则改变了“别本”的来源。
葛瑞汉认为,“胡寅的资料来源,毫无疑问得自其父所掌握的二程言论文章的大集——俗称‘胡本’”。[21]其父胡安国家藏二程语录集本有二:一是胡安国所集写本,题曰《伊川语录》二册;另一是杨时编集本。胡寅所“文之”,究竟是胡安国集本,还是杨时编本,不难确认。尽管胡安国集本无存,但其语录尽为朱熹收录。据此,只要比对今本《二程粹言》与朱熹所集《二程遗书》、《二程外书》,不难发现,《二程粹言》语录八百八十则,其中三百八十余则未见朱熹二书收录。胡氏本所集语录,全部编入《二程遗书》及《二程外书》中,故此三百八十余则语录自然亦未见于胡氏本。由此可知,《二程粹言》不可能源出胡安国集本。若如朱熹所云,“节本”出自“别本”,则“别本”亦不可能出自胡安国集本。那么,“别本”惟出自胡氏家存的另一集本,即胡安国嘱杨时所编的集本,方为合理。从而,来源于杨时选编的“别本”资料价值则更加珍贵。
3 杨时:“以类相从”
在杨时集本之前,二程语录如断线串珠,散见于诸门人记录之中。朱熹《二程遗书》收有二十八篇原始记录,编为二十五卷,《二程外书》又汇集尚未收入《二程遗书》的语录、佚文十二卷,可谓繁多。二程从未对自己的语录进行系统的整理,以建构学术体系,明道甚至未留下代表自己完整学术体系的专著,而伊川的唯一学术专著《易传》则是未竟之作,在其去世之后,几经转手,零落错乱,“几不可读”,后由其弟子杨时整理而成。因而,对二程学说的系统阐述必然落在程门诸弟子肩上。
二程弟子众多,然元祐党争,洛学遭禁,因而式微。宋黄震《黄氏日抄》疏理洛学流传脉络认为,以二程之学传世者,杨时、谢良佐、和靖尹为最显。而三者秉承不同,对洛学要旨理解又不同,所传有异。谢良佐虽兼师二程,但朱熹以为其学近于明道。和靖为伊川晚年弟子,未及见明道,守伊川之学甚固,又力辨所传程门语录为非,以为与其读他书,不若専读《易》;与其看伊川杂説,不若専看伊川《易传》。因而,惟杨时合二程学说为一体,不偏不倚,遂开二程“一家之言”。实际上,二程在世时,明道于众弟子中惟言杨时得其道,在杨时自洛归闽时,叹曰:“吾道南矣。”伊川涪陵编管返洛,亦深叹洛学凋零,惟杨时、谢良佐尚守师道。二程去逝后,东南学者推杨时为“程氏正宗”,《宋史》亦云,朱熹、张栻得程氏之正,其源委脉絡皆出於杨时。[22]可见,杨时所编集二程语录,不可小觑。
杨时编集二程语录,并非成于一时,而是前后二十余年经历二次编集。初次编集是在二程去逝后,尤其在谢良佐去逝后,杨时深感肩负阐释洛学的责任,其与游定夫书云:
伊川先生在时,世人迂恠之论皆归之,以为讪笑。今往矣,士大夫尊信其学者渐衆,殊不可晓也。先生语录传之寖广,其间记录颇有失真者,某欲收聚,删去重复与其可疑者。公幸闲居无事,可更愽为寻访,恐有遗失。闻朱教授在洛中所传颇多,康侯皆有之,侯寻便以书询求。异时更相校对,稍加润色,共成一书,以传后学,不为无补。先生之门,所存惟吾二人耳,不得不任其责也。[23]
此书作于宣和五年(1123),然“书往未復,而讣之及门”,惊闻游定夫去世,杨时十分悲痛。“悲夫!宜任其责者復谁欤?斯文将泯灭而无传欤?”[24]故忍悲抱遗编而求之。此次编集,是在校正修复伊川《易传》之后,收集多少语录难以确知,但至少有游酢、杨时存本。绍兴四年(1134),杨时《答胡康侯》书,尚提及当时编集状况,“昔嘗集诸门人所问,以类相从,编录成帙”。[25]而杨时弟子罗从彦,至终尚存有此本。
再度编集二程语录,是在历经靖康之变后。杨时入朝为官是在内忧外扰的两宋之际,面对金人入寇,他强烈反对议和而主战,并力主改革内政。因而临危受命,入主太学,出任国子祭酒。正因值此国难,处在战与和、旧党与新学交织之争的最前沿,使之深切感到国力积弱,并以为导致国力积弱的根本原因,在于悬为令甲的新学言利不言义,从而归罪于王安石新学,欲以二程“道学”正之。故上任之初,便上书乞夺王爵,毁去王安石配享之像。又因王氏新学积习深厚,“晚辈后学,未必知其非也”,故一方面著《三经义辨》、《日录辨》、《字说辨》以驳王氏新学,一方面极力倡导二程道学。此举深得宋高宗之赞:“杨时之学能宗孔孟,其《三经义辨》甚当理。”[26]并云:“今日之祸,人徒知蔡京、王黼之罪,而不知生於安石。”[27]胡安国深知圣意,意欲废王氏新学而寻求替代学说。故在荐举杨时再度入朝以日新儒学未果后,旋嘱其编集二程语录。从杨时《答胡康侯》书看,此书作答于绍兴三年(1133),宋黄去疾《龟山先生文靖杨公年谱》题其书为《复文定嘱编集二程先生录书》,其书云:
伊川先生语录在念,未嘗忘也。但以兵火散失,收拾未聚。旧日惟罗仲素编集备甚。今仲素已死于道途,行李亦遭賊火。已託人于其家寻访,若得五六,亦便下手矣。[28]
其后,另有书二通,作答于绍兴四年,其书一云:
先生之门余无人,某当任其责也。蒙寄示二册,尤荷留念。然兹事体大,虽寡陋不敢不勉。[29]
其中“蒙寄示二册”,黄氏《年谱》云为“胡文公自衡阳寄到《伊川语录》写本二册”。其书二云:
《语录》子才所寄已到,方编集诸公所录。以类相从,有异同,当一一考正,然后可以渐次删润,非旬月可了也。俟书成即纳去。[30]
综合《答胡康侯》诸书,前后相参,可明其编次之年及编集状况。编次之年,始于绍兴四年。因在收到胡安国《伊川语录》写本,仍未“下手”,直到杨时另一弟子俞樗(字,子才)家存多本寄至,方编集诸公所录。杨时何以一年后,方始编集。关键在其编旨,不在于复原二程语录,而在于集聚更多资料以祖述二程道学,展示整体面貌。具体编集状况是,同初次编集方法,“以类相从,有异同,当一一考正,然后可以渐次删润。”所不同的是,此次所集语录资料更多,至少比初次编集本多胡安国写本、罗从彦编集本及俞樗收集本,而胡安国写本应含当年朱震在洛中所传的二程语录。其中有些资料,非朱熹《二程遗书》、《二程外书》所能涵盖。故经其“以类相从”的异同比对,“删去重复与其可疑者”,所余资料更加精粹,不致因记录失真引发对二程本意的误解。
问题在于,这些资料是否编集成书,相传至胡安国。此是受胡安国之嘱编书,俟书成自然“纳去”给胡安国。从杨时收到俞樗所寄资料方始编集,至其绍兴五年四月二十四日无疾而终,尚有数月编集时光。而从杨时“非旬月可了也”口吻推测,此书殆已完稿,只是尚未定稿而已。即使尚未完稿,其婿陈渊受胡安国之嘱亦会代为整理交付。
结语
由上可知,《二程粹言》结集,非成于一人,亦非成于一时。若从绍兴四年杨时编集始,至乾道二年张栻完成编例,前后跨度达三十二年。其间曾历经陈渊为之整理遗稿,胡寅“变语录而文之”,或尚有胡大原节略刊印,此刊本几经辗转至张栻,经张栻编例定本,方流传至今。尽管朱熹乾道四年编《二程遗书》,乾道九年编《二程外书》,未全入编其语录,甚至未提起杨时编集及张栻编例,但此书的实际存在,则毫无疑义。以宣扬朱熹、张栻学说为要务的程洵曾与朱熹论及,朱熹亦言及,而《南轩集》中,张栻本身多次提起,称之为“遗书”,并引用置于此书开篇的核心观点,“道外无物,物外无道”。实际上,朱熹《杂学辨》亦引过此则语录驳斥苏轼的佛老观点。淳熙十六年(1189),张栻卒后九年,杨万里《浩斋记》尚云,观《河南夫子书》,则惊喜顿足,以为《六经》、《语》、《孟》之后,乃有此书,而视其书经典价值不在朱熹所编二程语录之下。若此书非杨时编集,“以类相从”祖述其意,张栻编例发微其旨,焉能达此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