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塞”与“浮华”:明治汉学者眼中的北京和上海*
2018-01-23叶杨曦
叶杨曦
“北京乃最闭塞之区,上海乃最浮华之地”,此语出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晚清文化巨擘梁启超。1898年9月,遭遇戊戌政变的他与康有为、王照等东渡避难,得到日本友人山本宪的照顾。11月3日,任公收到山本宪所寄新书《燕山楚水纪游》后覆函,对其赞誉有加:称捧读之际,“既卒业,铭佩无似,虽碎金片玉,皆非寻常人所能道也”。不过,任公表彰数句后,话锋一转,开始数落起邻人观察中国时的盲点,直陈此书缺憾,篇首所言正出现于其中。特别是认为由于日本来华者“率皆至北京、上海两处”,因而“多不能得其情”。*吕顺长:《清末维新派人物致山本宪书札考释》,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56-257页。《燕山楚水纪游》是山本宪两年前来华游历的纪行之作,昭和初年有日本学者将此书与竹添进一郎之《栈云峡雨日记》及冈千仞之《观光纪游》奉为明治三大汉文中国行纪。*对支功劳者传记编纂会编:《对支回顾录》(下卷),对支功劳者传记编纂会(东京),1936年版。本文将以这三部作品为主要研究对象,旁涉其他材料,讨论上述问题,期望借助日本汉学者的异域之眼,在文学视野中呈现其对于北京和上海的城市印象,并结合背后思路,分析流衍历史。
一、交游与访古:竹添进一郎在北京和上海的体验
在整个幕末明治时代,《栈云峡雨日记》是早期开风气、引导写作方向的代表性中国行纪*本文以中国行纪指称明治时代日本人踏访禹域之际,记录行旅体验与见闻感受的文学作品,参考自张伯伟《名称·文献·方法——关于“燕行录”研究的若干问题》,《南国学术》2015年第1期。之一,也是后来许多汉文作品的源头与模本。*参见张明杰《关于股野琢及其〈苇杭游记〉》,载竹添进一郎著,张明杰整理《栈云峡雨日记·苇杭游记》,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29页。其作者竹添进一郎名光鸿,字渐卿,号井井,是活跃于明治时代的外交官与汉学者。最早在幕府末年,竹添便已来过中国。庆应三年(1867)七月,出仕熊本藩的竹添领命航渡上海,修缮本藩所购“万里”号汽船,并撰长诗数首纪行,从中可以看出明治维新前其对中国的感受。初抵上海,竹添面对西洋文明感到震惊,将欧洲列强比作“虎鳄”,应之以“笑抚腰间日本刀”*竹添进一郎:《奉藩命搭大轮船“万里”号航于上海,时庆应三年秋七月也》,载竹添井井著,平野彦次郎校《独抱楼诗文稿》(第一),吉川弘文馆(东京)1912年版,第22页a。,表现出强烈的民族自信。在上海居停期间,他又作诗记录黄浦江畔商贸活动的繁盛及其背后潜藏的太平天国内乱危机:“浦东维缆落潮时,来往帆樯如织丝。舟子无眠夜相警,缘江辫发半偷儿。”*竹添进一郎:《上海县泊舟》,载竹添进一郎《井井文稿》(第4册),日本静嘉堂文库藏。当时由于行程匆忙,再加上中日尚未正式建交,两国对彼此的闭锁政策在名义上依然存在,因而竹添与清朝文士几无实际接触。
明治八年(1875)十一月,竹添随新任驻华全权公使森有礼航渡中国,次年(1876)到达北京,其间完成了首部汉文中国行纪《乘槎稿》的写作。进驻北京公馆后不久,竹添因外务省人员精简而被解职,得到一笔经费,*松崎鹤雄:《竹添井井翁に就て》,载松崎鹤雄:《柔父随笔》,座右宝刊行会(东京)1943年版,第186页。又“闻客自蜀中来,谈其山水风土,神飞魂驰,不能自禁”*竹添光鸿:《栈云峡雨日记(坿诗章)》,文海出版社(台北)1970年版,第1页。以下所引《栈云峡雨日记》原文,如未特加注明,皆据此书。,而于五月二日从北京启程出游蜀地,最终于八月二十一日抵达上海,历程超过9000里,以《栈云峡雨日记》与《栈云峡雨诗草》记录旅程。结束此行后,竹添又于1877年初居停上海及游历江浙期间,写下《沪上游草》与《杭苏游草》两部纪行诗集。1878年他返回日本,并于次年将上述纪行文字以《栈云峡雨日记》为题结集出版。同年,竹添因公再度来华,以《燕京游草》纪行,并于1893年被增补入书中,再版印行。
论者曾指出,“竹添是近代最早深入到巴蜀地区游历的日本人,因此,对他来说,日本尚无这方面的游记资料可供参考”*张明杰:《关于竹添进一郎及其〈栈云峡雨日记〉》,载《栈云峡雨日记·苇杭游记》,第10-11页。。而从内容上看,《栈云峡雨日记》的主体部分是竹添1876年夏中国内陆腹地之纪行日记,他对旅行终点的上海并无太多着墨。而于北京,除交待旅行缘由外,亦有五月四日日记提及经过白云观,抵达卢沟桥,主要篇幅集中于讨论后者。竹添对于所接触到的风物,诚如俞樾所言,皆能“历历指陈,如示诸掌”(《栈云峡雨日记序》),不仅颇为熟稔,而且能即景而发,引出对中国古代诗文的联想,这缘于他在以往的阅读中大都曾神游一过。竹添先是对眼前之景进行描摹,以寥寥数笔囊括全观,无一冗余,简明精当。其后详述地理沿革与当前形势,最后竹添从卢沟桥之历史源流引出现实感怀,从贾岛之诗生发出“今乃独与君亮寥寥远行,欲无浪仙之感,得乎”的乡愁。而竹添对于两座城市的系统性书写则见于书中的《沪上游草》与《燕京游草》。
(一)《沪上游草》
今本《沪上游草》所见汉诗共9首。1876年夏末,结束中国内地之旅的竹添接到太政官要求迎接派往上海的日本陆军大佐福原靖的指令,而继续停留于上海。他在此前曾多次作诗抒发对仍居东瀛本岛的妻子的思念,反复强调远方的空闺离恨与自己的客子身份。或许是有感于其“天涯海角”的孤寂,福原将军劝说竹添于十二月回国,将妻子接来上海团聚度岁,弥补了长年以来“空闺守岁又今岁,应恨半生离别多”的遗憾,并撰《沪上岁暮》以记之。此诗首联表现其多年儒学者身份在面对未来时的一片迷茫。第三句“年丰故国民犹乱”当指日本国内爆发的“西南战争”,福原将军正是因此奉命回国参战,最终负伤而亡。第四句“春近他乡客有情”则一反《沪上游草》此前诗中挥之不去的思乡之情,或是由于有家人相伴而特地强调“客有情”。颈联是对西洋列强竞相在上海打开市场、发展贸易的同时,底层民众饿殍遍野的真实写照,二者形成鲜明对比。尾联则尽显诗人当时的寂寥感,令读者仿佛身临其境。尤其是诗中“绿眼红毛争互市”一句,如果从城市历史角度考察,联系十年前作者同样在浦东港口所见“来往帆樯如织丝”的繁忙商贸活动,没有了“笑抚腰间日本刀”的尊攘意识,取而代之的已更多是中日两国如何应对欧美列强东亚竞逐局面的现实考虑。
除此诗外,其余作品对上海这座城市本身并无描写,不过部分诗作倒是反映了竹添与当地知识人的交流互动。1877年3月,他与妻子拟泛舟江浙。行前,时居上海的文士葛其龙、陈鸿诰与汪丙勲冒雨前来送行,众人在映藜堂诗酒唱和,豪饮狂歌。竹添分得“春”韵,作以二律,并谢诸子来意。诗中的语调与此前行程中对秦蜀风光的歌咏迥异,用更接近于江南风韵的晚唐笔调道出“十亩绿阴催薄暮,一庭红雨送残春”,“轻燕受风忙似客,垂杨委地懒于春”。此前受到陕西刘茂锡、四川陈锡鬯等当地主人热情款待的竹添在展望又一段旅程时,显得更为通达:“烟云到处留清梦,诗酒凭谁作主人。”他进而决意用“野蔌山肴须尽醉”迎接明日的征程,这里的“尽醉”不同于其去年内地之旅夜宿剑阁时“酒痕泪点客衣斑”中只身海外的孤寂,而是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在异乡遇见“天涯知己”的莫逆之情。
(二)《燕京游草》
1876年的旅程是竹添在明治政府机构精简、减少开支而遭受解职的背景下进行的。不过此后他重新在外务省任职。1879年3月,《栈云峡雨日记》初版刻本一经付梓,因文辞优美,旋即风靡日本,亦广受中日读者好评,被誉为“天下传唱”*布施知足:《游记に现はわれたろ明治时代の日支往来》,东亚研究会(东京)1938年版,第34页。之作,竹添也借以文名大振。当年九月,由于日本吞并琉球,竹添作为大藏权少书记官随驻华公使宍户玑出访北京,专门负责琉球问题的交涉。根据《燕京游草》,竹添在京期间游览过不少名胜古迹,包括西山、北山、汤山、南口、碧云寺、居庸关、十三陵等,从中也可以看到他对于北京的印象。
与《沪上游草》类似,《燕京游草》中的12首汉诗及1首词作皆无对于北京城市景观的具体刻画,而是聚焦于中国古典文学中频频出现的风物素材。正如诗人在《宿碧云寺》中所谓“京城近在眼”,其吟咏对象都位于北京城郊。《十二日大风,宿南口》一诗,他首言“朔风卷黄沙,人马皆欲倒。大日惨无光,吁喁鸣万窍”,反映出沙尘暴袭来时遮天蔽日的破坏力。但此类对于实景的描述,也只限于寥寥数笔,便转向儒家教化的说理:“忧乐今古同,天地从所好。所以圣人心,亦有沮溺笑。”这种写景方式也出现于接下来的《居庸关》中:“长城远亘白云间,万里延袤山复山。燧火不惊边徼静,槖驼装月度重关。”若与王之涣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对读,可以根据他采用的和诗用韵感觉到某种蹈袭(trace)*“踏袭(trace)”在日語中又作“蹈袭”,表示沿袭与依照,可参藤井淑祯:《スウィンホー〈北清战记〉と森田思轩——TRACEされる/されない中国观》,《日语学习与研究》2013年第5期。或互文性意识。竹添寻求与中国古代文人展开对话,这种努力在紧邻的《十三陵》、《长陵》中更为显而易见:诗人放弃以写景开篇的即视感,而是选择直接咏古,追怀前明遗事。另一方面,一如三年前在陇西巴蜀度过的夏天,竹添笔端还是渗透出乡愁:如“故乡看月乐,异乡看月悲。月色无彼此,人心随境移”,孤独对月的场景尤其容易触发情思;又如“西风起天末,吹梦落乡关。乡关岂忍说?家贫百事艰”,同样是在夜晚,思绪随风东归,牵挂家事。
二、轻浮与泥古:冈千仞眼中的上海和北京
1884至1885年,一位已逾知天命之年的日本文人来华游历,在“为日三百五十日、所经殆八九千里”*冈千仞著,张明杰整理:《观光纪游·观光续纪·观光游草》,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14页。本文所引《观光纪游》原文,如未特加注明,皆出自此书。的旅程中,北及燕京,南抵香港,纵贯中国东海岸,与二百余名晚清知识人士交往,他就是冈千仞。记录此行经历的《观光纪游》长达十万字,在明治三大汉文中国行纪里部头最大。冈千仞幼名庆辅、棣,字子文,明治维新后改字振衣,名千仞,号鹿门,日本幕末明治时期的汉学者与汉诗人。冈氏此游所撰《观光纪游》共十卷,旅行路线集中于中国沿海地区,本拟前往洞庭、曲阜、福州等地,则因战争等现实原因而被迫取消。
(一)上海
1884年5日29日晚,冈氏离开横滨,经神户、长崎,渡黄浦江,6月6日午时抵达上海,正式踏足中土。由于长期实行闭关锁国政策,在历史与现实上都具有文化亲缘关系的中国成为日本接受西洋文化的重要通道。冈千仞将上海当作整个中国行的大本营,他的苏杭、燕京与粤南之旅均以之为中转站。8月21日他重回上海,“留月余日”。12月3日“归自燕京,小留迎岁”。冈氏在《观光纪游》中分别以《航沪日记》、《沪上日记》与《沪上再记》叙述三个时段在上海的经历。
《航沪日记》前有冈氏自序:“西连长江,负苏杭,东南控闽越,万舰旁午,百货辐辏,为东洋各埠第一。”这反映出他游历前对于上海的印象包括两大特点:一方面作为交通枢纽占据地形优势,另一方面也是贸易频繁的商业都市。
亲历上海后,冈氏日记中不乏中西、中日以及士民之间二元对立的话语表述。例如“马车洋制,人车东制……中土市街,不容马车,唯租界康衢四通,可行马车。”马车与人力车由于产地与制造者不同,因而适用地域有别,两种交通方式的背后,凸显出“康衢”代表的西洋现代城市规划在“市街”代表的东方传统乡镇格局面前具有优越性。又如在其笔下,也是园“垣壁峥嵘,堂阶秩序,回以池沼,荫以卉木,望以楼阁,接以桥梁,沉沉富贵之相”,这与“门外隘陋,夐然别天地”,进而做出评论:“盖中土士大夫与闾阎小民,贵贱悬隔,不止云壤。此一事可推也。”也是园又名南园,当时上海文人葛元煦的描述可以佐证冈千仞所言非虚:“迭石凿池,栽花种竹,颇饶林泉之趣”*葛元煦著,郑祖安标点:《沪游杂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页。。私家园林浸润了“士大夫”的文人雅趣,凸显其高贵身份。在冈氏眼中,则园内满目繁华的富贵世界与园外“闾阎小民”肮脏污秽、混乱不堪的“天地”形成强烈对比。
在《观光纪游》中,冈千仞一方面在刻画上海繁华的商业文明和高雅的士人文化时,与既往的阅读记忆、本国经验互相印证。如其称龙门书院“有泉石之胜,竹树潇洒,亭台雅洁,略似我邦禅刹”。另一方面又通过亲眼所见,发现许多繁华背后的衰败与凋敝:烟室里“卧床”“握管”*冈千仞:《支那漫游日记》,《邮便报知新闻》1884年7月1日。的吃烟客醉生梦死;其所见士人,“语及外事,茫如雾中”,“轻浮”,“言不足恃”。尤其是其笔下反复提及上海城市的混乱与不堪,与洋租界形成巨大反差。城内“市廛杂沓,街衢狭隘,秽气郁攸,恶臭扑鼻”,“市街隘陋不洁”。在中国跨年后的次日,冈氏与友人寺田望南往观城内。从新北门开始,丐徒百结,“臭气扑鼻,时见僵尸”。寺田“愕然”“变色”,冈氏则答以“未足为异”,似乎对这一场景习以为常,并将衣冠文士与乡闾小民分作两个世界看待。寺田将“闾阎小民”的“天地”视为“动物博览场”,冈氏乃以其曾接受西方教育,表示见解合理。结合冈氏校译的《英吉利志》*千村芝沟译,河野通之编,冈千仞校:《英国史残稿》,日本东京都立中央图书馆藏。等书可知,在其话语体系中,“蠢狉野蛮”代表了未开化的原始状态。故此,上述议论充满鄙夷贬义,包含了西洋文明与中国野蛮这种二元对立的价值判断,而这是冈千仞从以往的书本阅读中无从知晓的。
《观光纪游》中塑造的上海在近代文明的光辉下掩藏着衰败凋敝的现实,徒有其表,华而不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整个城市都笼罩在“轻浮”的氛围之中。那么,他在燕京的见闻感受又是如何?
(二)燕京
冈千仞一直憧憬着燕京之旅,他“在国日思天津、北京,茫为千万里外之念”*《盛宣怀与冈千仞笔谈》,载王尔敏、吴伦霓霞编《清季外交因应函电资料》,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台北)1993年版,第503页。。行前,友人内村资深赠序提及冈氏此游“考政教风俗之污隆……观古英雄所成败兴亡”,而这正是冈千仞燕京之旅的主要活动。9月27日,他自上海北上, 10月14日抵北京小留,12月2日返归上海,为时两月有余。如果说晚清时期上海为商业中心,苏杭属文化中心,则地处北方的国都燕京当仁不让地占据着政治中心的头衔。从“考政教风俗之污隆”来看,冈千仞燕京之旅中与多位身居要职的清廷政治人物见面,其中以李鸿章官位最高。虽然冈千仞与李鸿章仅有两次交谈,但每次见面他都非常重视,有礼有节。谒见之前,他都请求其门客代为禀告,而且均提前到达。双方首次交谈,由于李氏的出言轻佻及冈氏的寸步不让,最终不欢而散。第二次见面则让双方的态度有所改善,冈氏告诉李鸿章自己的真实想法,事后又作书将“药石之语”向其和盘托出。
另一方面,冈千仞在北京的一个月里曾游观大成殿和琉璃厂,赞叹前者之“庄丽”“森严”,但对康熙以来清帝的好大喜功则颇有微词,慨叹后者周边环境的混乱不堪,痛斥骨董店内“文房玩器,金银珠玉,瓓璨眩目”背后“多贿权贵”的贪腐乱象。而从“观古英雄所成败兴亡”的角度看,10月21日至25日,冈千仞集中游览了京郊的觉生寺、圆明园、万寿山、玉泉山、普觉寺、碧云寺、翠微庵、居庸关、八达岭、十三陵等。11月初又往观太液池与万岁山。在《观光纪游》中记述古迹的旅行体验时,冈千仞都先如数家珍地追溯其历史沿革,再引入风景描写与现状感发。他对太液池评价最高,认为“北京尘土冥蒙,园池风光,稍畅心目者,唯有此地而已”。反过来理解,他对北京其它地方的印象是“尘土冥蒙”,这既是恶劣的沙尘暴气候造成的,也与西洋列强的入侵有重要关系。圆明园便是深受其害的一处,原先富丽堂皇的华丽外衣被敌军的炮火摧毁,只剩下断壁残垣。冈氏的想法是以现存之迹激励人心,作为“鼓义愤之资”。他在十三陵则为其肃穆动容,追忆曾经雄极一时的明成祖,“想见其英武盖一代,低徊泣下”,一种历史的兴亡感油然而生。《观光游草》下卷收录组诗《燕蓟览古廿律》,汇辑了冈千仞燕京游访期间的咏古之作,其中有一半汉诗便是以上述古迹直接命名,内容上则是融合了对实际风景的描写及与之相关的轶事掌故,并给出自己的历史见解。
1885年1月19日,冈千仞在广东府与陈乔森交谈时称,其日前赴京所见所闻“大异读书史所讲究”,认为“从来论者,皆不达中土大势”,称北京“泥古而不通今,拘常而不知变,不可与论当世之事”。在冈氏结束游览后的感受中,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笔者以为,冈千仞此行不仅进入了中国的政治中心,而且接触到高层的政治人物。他不满于循规蹈矩、食古不化的旧有政治格局,因而将整个燕京也看成是顽固守旧的化身。
三、壮大与坏败:山本宪对于北京、上海的印象
一百二十年前,清朝在甲午海战中完败于曾经的“蕞尔小邦”日本,颜面委地,引发东亚地区的强烈震动。受此刺激,中国知识人主动寻求国家复兴之路。四年后,志在革新的戊戌变法在百日内如火如荼地展开,成为中国近代史上不可绕开的里程碑。在这两个历史事件发生的间隙,偶然的因缘际会,让一介布衣的日本汉学者山本宪得偿夙愿,踏访禹域,实地考察之前只在纸面上神游过的名胜古迹,并近距离接触中国文士,借助笔管畅所欲言,互相交流各类话题。
山本宪字永弼,人称繁太郎、梅崖,又号梅清处主人。曾在多家新闻报社担任记者,接触并致力自由民权运动,后辞职专为儒者,从事讲说。从行程路线上看,1897年山本“中国之行主要包括北方以天津、北京为中心的二十日及南方扬子江流域一带以上海为中心的三十六日”。*张明杰:《明治后期の中国纪行:山本宪〈燕山楚水纪游〉について》,Journal of Hospitality and Tourism,2007年第3期,第66页。此前,竹添与冈氏均选择从日本直接航渡,山本则绕道朝鲜进入中国。山本自述“此游阅日七十一,虽为日不多,所经南北行程,陆路一千六百余里(清里),水路四千五百余里(英里)”*山本宪:《燕山楚水纪游》卷二,山本宪(大阪)1898年版,第38页b。以下所引《燕山楚水纪游》原文皆据此书,不再注出。。回国次年七月,记录其中国之旅的《燕山楚水纪游》以活字版刊行,正值戊戌变法期间。山本审视以前只能借助书本接触到的中国,通过实地踏访,他重新阅读现实中国,心中的晚清印象开始呈现,进而反观明治日本。1897年的晚清中国处于时代的风口浪尖,面临艰难的进退选择。甲午战后与变法前夜的北京和上海以何种面貌在作者笔下呈现?他如何感知现实中国,又在多大程度上回想本邦?笔者以为可从孔教礼俗与失政时弊两方面进行论述。
(一)孔教礼俗
在《燕山楚水纪游》自序中,山本有言,其“家世尊奉圣道”,此游“尝欲一游曲阜”,瞻仰遗迹,拜谒先贤。作者带着这种朝圣的心态踏上旅程(pilgrimage),作为古典汉籍的阅读者,他最初认为“同奉圣教”可与“同文字”相提并论,构成中日两国互相认同的心理基础。但随着脚步的推移,山本以旅行者眼光看到的却是现实中清国儒家庙宇的颓败。
10月6日在北京与同胞香月梅外骑驴拜谒文庙,描述其外观“虽非不壮丽,然久不经修治,都委颓败。戟门外碑石数十,或倾或裂,往往漫漶不可读”。文庙对面的国子监亦“门庭闲寂,见杂草生屋上”。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附近“堂塔状伟,葺以黄瓮”的喇嘛庙(笔者注:即雍和宫)与“楼阁闳耀,翼翼拔地”的耶稣堂。前者之壮丽因其为“清帝所奉”,后者之兴盛则缘于“西人狡狯,巧蛊惑人心”。山本对于耶稣教尤为反感,称其违背彝伦,旨趣荒诞,崇奉圣道者应不遗余力地拒斥。11月22日在上海与同胞荒井交流时,山本又称:“此国谓无宗教亦可,彼称儒之人,葬祭托之道士与僧。托道士与僧,以营葬祭,不可谓崇奉儒道也。”现实中处于“古来典礼,不可辄废”的道德压力而设立孔庙、例行释奠,结果“到处孔庙,宇芜颓败,荆棘没阶。不知修营芟除,乃行释奠于坏宇豢草之中”。儒学与孔庙只成为装点门面的摆设,庙宇的衰败实际反映出其在中国人精神世界中重要性的减退。这自然让山本感觉痛心,因此再次表现出对腥氛淫祠的失望与对西洋宗教的排斥。在他眼中,上海的“道士沙门”不仅衣冠不整,而且“皆好谈神仙”,这与“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思想背道而驰。山本称清帝崇奉喇嘛教,呼应了此前在京所言“帝王皆不信仙则奉佛,不敢甘心奉儒”。而再次评价“西人狡狯”,正说明作为坚定儒教徒的山本对于西教蛊惑人心的反感。
山本之“尊奉圣道”具有排他性,他在书中更指出日本取代中国成为“儒教国”的正当性。汉土“不敬孔教”,已不适合,亦无资格延续其名号。放眼世界,当时唯有日本可以承继道统:“夫子之教善行者,宇内独有我邦而已。彝伦明于上,纲常行于下,本邦之所以冠于万国也,其如此,可以称儒教国矣。” 日本“明彝伦”、“行纲常”,保证其政治上井井有条、秩序分明,国家实力方面领跑世界。而从梦寐以求“一游曲阜”的朝圣心态到现实情况下日本应当取代中国成为儒学正宗,山本实地游访前后思想的转变与其亲身体验、所见所感晚清社会的失政时弊息息相关。
(二)失政时弊
在失政时弊方面,鸦片与科举是山本注意的重点。10月31日乘船上溯长江,自通州,过苏北诸地,直至南京时,山本看到眼前烟雾缭绕的场景而触及对于此前行程的回忆,称鸦片已渗入中土各个角落,寺观、学塾、妓楼、酒馆等等,无孔不入,无所不在,以致清人竟对鸦片危害家国命运与百姓生计不复为念,反而怡然自得。11月24日在上海首次接触张謇:“见[诱]访张子(名骞,字季直,通州人,甲午状元,今家居),房中具鸦片器。”除张謇之名因形近讹误为“骞”外,也可看出山本客观描述的背后实际暗含贬义,即作为知识精英的张謇吸食鸦片,是大多数“怡怡自得,不复以邦国之安危,生民之休戚为念”的清人中的一员。
关于清国之科举,山本来华之前便比较熟悉,自有判断。故其10月6日游观北京贡院时的思考颇具见解,认为清朝科举的弊端在于内容空疏而无法经世致用。科举本意不恶,但后世忘却孔圣原旨,所行背离初衷。因此,现行科举制度不利于选拔具有真才实学的士子,更像是官方借以愚民的手段。山本并不反对科举取仕,而是希望改革现行科举制度的具体实施办法,让其结合实际回归正途,这与冈千仞的看法类似。后者对待科举亦非全盘否定,而是反对科举考试“控制思想以拒绝现代世界科学方式”*Joshua, A. Fogel. The Literature of Travel in the Japanese Rediscovery of China, 1862-1945, Standford: Stand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82.的倾向。故而在理性分析后,山本提出,不可立即废除科举,应该拓宽取仕的科目,选拔实学方面的人才,以适应时代的需要。
此外,《燕山楚水纪游》中还对乞讨、缠足等社会陋习及颓败混乱的社会秩序进行了讨论。10月4日在天津车站附近,“挑夫喧聚争行李,如饿犬狺狺”,“卖菄者,卖糕者,丐儿乞食者,纷纷沓至”,对此场景,官吏竟熟视无睹,毫无作为,因此初来乍到的山本还会怀疑“抑亦大国之风欤”。10月24日在上海,山本见“一馆榜‘不缠足会’”,他认为汉族女性缠足与西洋女性“紧腹”俱为社会陋习,自不待言,故而“不缠足会”的出现“真为可庆”。当年7月,汪康年曾与“同志诸人创办戒缠足会,暂设于时务报馆内”*汪诒年纂辑:《汪穰卿先生传记》,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63页。,山本所见“不缠足会”或即在其中。*1895年由立德夫人发起成立的“天足会”成为晚清不缠足运动的先声。其阻力并非来自清廷,而是社会习惯势力。1897年不缠足会在上海正式成立。参见夏晓虹《清末的不缠足与女学堂》,《中国文化》1995年第1期。游历北京的十数日中,10月7日看到康乾后由于“制度弛废”,已“无复内城外城之别,而道路毁圮,修治无法,风扫雨洗,□□升降,如度丘壑,毫不似帝都之景”;数日后所见汤山行宫“一半倾圮”,明成祖陵“终岁不修治,都委倾圮,檐朽椽折,坠瓦狼藉。但幸成乎石砖,才免坠废委地耳”。因此,山本离京前总结这个城市“莫物不壮大,而莫物不坏败。其壮大可以征明以前之盛,其坏败可以验清以后之衰也”。
结 语
本文分析了三位明治汉学者眼中的近代北京和上海,以及这种城市印象背后来华日人的反思自省。三位汉学者通过实地旅行,亲身感受现实中国,这是他们既往书本阅读或生活经历中未曾体会到的,甚至与之形成了巨大反差。结合本文篇首所引梁任公的论断来看,北京与上海以其城市的重要性,更多是他们重新认知中国的窗口。在踏访禹域的过程中,作为交通便利的通航港口与近代化程度最高的中国城市,上海都是其倾注较多精力考察的地区。他们对北京城内景观并无太多书写,而是侧重于面对京郊的名胜古迹咏史怀人。
《沪上游草》中,竹添与上海文士诗酒唱和,对城市本身则着墨不多。而竹添往使燕京的汉诗词写作则更多关注城郊古迹。在冈千仞笔下,作为商业中心的上海存在着明显的二元对立,呈现出城市整体上的“轻浮”氛围。而占据政治中心的北京,相较前者更凸显出历史厚重感。山本中国行有关“东亚地区必须进行民主改革的论断”得到“加深与确证”*Joshua, A. Fogel. The Literature of Travel in the Japanese Rediscovery of China, 1862-1945, p.87.;而从“一游曲阜”的朝圣心态,到结合现实认为日本应当取代中国儒学正宗地位的观点,其宗孔尊圣的思想通过亲身感受社会时弊发生转变。